读谢宗年《评论文集》
2019-11-13梁中杰
□ 梁中杰
读完谢宗年老师新出版的 《评论文集》,十分感佩。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坚守在文学艺术这片净土上,最后,他又将曾经赋予她的那些价值评判的文字汇集起来,留给了这片净土。我们深深地感到他实际上是留下了一种希望,他是希望这片土地上还能不断地生长出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来。读他的每一篇评论文章,我们几乎都能够感受到他的这份心情。
这些文章给人总的印象是 “笔势稳健、目力深透、辨析准确、言直意诚”。
首先要说到的是评论者所持观念取向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于什么是文学,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的问题,也即是一个关于文学艺术价值认识的问题。这是一个古老而复杂的问题,在西方,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那里就开始了,在中国,从《诗经》问世以后也就开始了。而且,早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有人提出了“两种文化”的问题,即理性主义引导下的“科学文化”和人文精神引导下的“人文文化”。“科学文化”诉诸“理性”,致力于创造一个理念的世界,“人文文化”求索的则是“生命精神”。这两种文化一直存在于人类文化演进的波峰浪谷之间,互相矛盾,又互相依存,表现出一种互补的关系。有人说,生命精神才是最真实的,因为它就是人本身的存在,而文学艺术,尤其是居于中心地位的文学,恰恰是人一开始就找到的最能表现人的存在的方式。唯理性主义的科学文化不可能独自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如果没有文学艺术与之并存,那么,对于人本身而言,这个世界将显得毫无生趣而最终失去它的意义,文学艺术正是以此显示了人文文化的伟大存在价值。它不需要理念的“劫持”。但问题也就出来了,这就是说,文学就难免,或者说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理性主义文化观念产生矛盾,发生碰撞。事实上,本质意义上的文学似乎就是如此,在中国,比如《红楼梦》《水浒传》《聊斋志异》《西游记》等等皆是。特别是《红楼梦》,不知有人注意到没有,在这部举世公认的文学经典中,那些主人公——宝、黛、钗等一群年轻、美丽的生命,要反抗的正是千百年来一直延续不断的堪称优秀的文化精神——仁、义、礼、智等等。为什么?因为那些诉诸所谓理性的文化精神在当时被强调到了极至,作为那个特定时代的一种主流观念意识,束缚了生命精神的自由,成为了人的“存在”的桎梏。我们应该意识到,人生活在世界上,一切行为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人的 “存在”,“文化”只是人特定的的生存方式,创造文化并不是人存在的根本目的。当我们所创造的文化有悖于人的存在的时候,人所固有的生命精神就不可避免地要宣示自己的存在,就要进行反抗。文学艺术的本质意义即在于此。从这个层面上讲,《红楼梦》也就表现了文学最根本的价值取向。说到这里,那么,对于作家、诗人,特别是文学评论者,其所持的文学认识观、价值观,就显得十分重要。任何历史时期都必然有它一定的社会主流意识,即政治意志和它所规范、引导的社会思想倾向,而任何时期的真正的文学又不可逃避地要宣示人本身的存在,它表现出来的生命精神所认同的人的“生活”不是既定的“已经怎么样”,而是“应该怎么样”,它是最鲜活、最自由,也是最真实的人的生存意志。这是一个必须要把握好的问题。谢宗年老师十分清楚地表明了他的观念,一是坚持文学社会论,即把握好“文学与外部各因素如与生活、与政治等方面的关系”。二是坚持文学本体论,即把握好 “文学本身诸因素的特点及其相关关系”。这是他在这本评论集最前面的自序中提出的,他明确地为自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确立了宗旨和取向。这是一个宏观认识的问题,但更是一个是否具有相当的“文学理论和美学的学习与修养”以及全面、深入、细微的思辨能力的问题。文艺评论实在是一件“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情,因为评论者要“接触大量的各种文学作品,这就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去评价作品的高低与优劣,或许会选错作品,不然就无法正确评估作品的价值,甚至埋没好的作品”。这些话都是谢宗年老师的深悟之言,同时也是他的践行之言。他很自觉、很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且,几十年来,他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做好了这件事情。就这本评论集来说,之所以首先说他“笔势稳健”,正是说他首先很稳妥地处理好了文学的“社会性”与“本体性”的观念性问题,正确地把握住了一如习近平主席所指出的“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的精神内涵与文学对人的本质追求的深刻关系,对作品价值的开掘积极有力,持正不阿。同时,作为长期从事文学工作的组织者,那些未曾被他评析而又被推向社会的作品及其作者更是大量的,其中也有不少成功者。据我们所知,在他的“观照”下,没有埋没一件好的作品、一个好的作者。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这些功绩的取得,实际上都已经切入了上面所说的那一系列问题。对此,我们表示由衷的感佩。这里只是从总体认识上谈一下这个问题。
其次想谈一下“艺术感觉”的问题。无论何种文学艺术作品,要对它进行评析,一般而言,主要涉及的不外乎两个大的方面,即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但这里着重想谈一下的是关于“艺术感觉”的问题。感觉是思维的起点,无论是理性思维还是艺术思维,首先都不能没有感觉。作为“艺术感觉”,可以说,在一切可以称之为文学艺术行为的人类活动中,无论是自觉的或不自觉的,人们总是凭借着它的作用才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如果没有了艺术感觉,一切真正的文学艺术活动便无法进行。艺术感觉与理性意义上的感觉有着很大的不同,理性意义上的感觉属于理性认知活动的范畴,而艺术感觉则是一种感性体认的人类活动。前面已经提到,文学艺术其实是一种关于存在的人类活动,特别是处于中心地位的文学,它是用来描述和探寻人的存在,并以此消解相随理性认知活动而来的矛盾特别是心灵冲突的,因此,它更多的并不属于理性认知活动的范畴,而是一种艺术的感性体认。这种感性体认,即是对人的存在的体认,即对人的生命意志、感觉、感受、情感、情绪等等最本真的生命精神的体认。同时,有人认为,它也是人最本真的生命精神与外部世界的优美契合。艺术思维与理性思维并无高下之分,所以,艺术感觉与理性意义上的感觉也并无高下之分。著名哲学家冯友兰曾经说过,人生有四种境界,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乃是可以超越自然境界、功利境界乃至道德境界的一种艺术境界,用哲学家的话来说,它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生自当是“为了宇宙的利益”,即所谓“赞天地之化育”,而这种境界只有人的生命精神所激发的感性体认,也即是艺术感觉才可以达到。这是何等高远的境界,一般人恐怕是很难企及的,但这也就标明了文学艺术的价值,艺术感觉的价值。这一点,我们从《红楼梦》中也许可以感觉得到。因此,对于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总是应该谈到“艺术感觉”的。艺术感觉其实是伴随着人的生命精神与生俱来的,是每一个以生命存在的人都具有的,只不过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哲学家们说,它被“烦忙”的日常生活“遮蔽”了。只有真正的作家和诗人才得以激发出这种感觉,不然,我们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能“看”到或者说感悟到一般人所不能 “看”到、感悟到的东西,用俗话说,他们简直就是“开了天眼”。这其实也并不玄乎,最简单地说,比如谢宗年老师所评析的那些诗歌作品中有一首小诗 《风》:“给云裁衣/给山梳妆/给花打扮/就是没有自己的形象”。可以这样说,在这里,“风”的意象美极了,也“高远”极了,因为作者的生命精神与外部世界完成了 “优美的契合”。我们甚至可以由此想及老子所说的那些话:“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的发展而不自恃其功,功业成就而不自居)。这虽然是一首语言也十分朴素的小诗,但它仍然是一般的纯理性思维所不能提供的。这就是艺术感觉。我们可以说,谢宗年老师也是一个“开了天眼”的人,因为我们觉得,他正是这样以对“艺术感觉”的敏感而发现了许多好作品。他在海凡的四部诗集中析出了“灵魂的跃动”“生命的热力”和 “崇高之美”;在女性作者刘芷妤的小说《无法回头》的那种“苍凉悲壮”中见到了“生活的亮色”和“生命人格的光彩”;更在吴因易的系列历史小说中掘示了女皇武则天所展现的“人性深度”和“心理深度”,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与政治相交融的悲剧中凸现了比历史更为真实的艺术真实,如此等等。我们的生活需要艺术感觉。如果没有了艺术感觉,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枯燥荒芜,了无生趣,我们的人生就会失去生香活色,远离本真的取向,同时,也就没有真正的文学艺术。对于文学评论者,更需要艺术感觉。我们一般都认为“形象大于思想”,那么,只有如此具有良好的艺术感觉和对艺术感觉的解悟能力,才能更深刻、更直接地观照作者的艺术思维,解析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张力,从而提供给作者和读者更多的意义和价值。我们之所以认为谢宗年老师的作品评析具有深透的目力,首先应该肯定的就是这一点。
找到了艺术感觉,就找到了所析作品最切近真实的文学价值取向和意旨所归,从而得以从作者和文本两个方面对作品恰当地加以辨析,所以,接下来就要谈一谈作品辨析的问题。纵观谢宗年老师的这些评论,我们看到,所涉及的门类的确比较繁杂,但无论是对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杂文等在内的文学作品,还是文学研究专著,或是影视、戏剧、绘画、雕塑等方面的作品,大量的学生习作,还有相关文学的会议、演讲文稿,甚至是文学艺术之外的其他门类的编著、作品等,他都能针对它们不同的特质、要求和价值取向,作出恰当、中肯的评判。我们看到,对文学类作品,或是提炼内容精要、抉示价值作用,或是剖现情感意蕴、凸现艺术特色。对影视作品,根据不同内容,或是着力评价伟人风范、楷模精神、光辉业绩,或是多面透析人物性格、历史教训、现实启示。对戏剧、绘画、雕塑等方面的作品,亦能从使命感、历史感、民族性、群众性和人文精神、艺术个性、审美心理、文学功底等不同的方面去深入发掘作品的内在价值和艺术生命。就收入文集的相关会议、演讲文稿来说,则能针对当前文艺创作与理论批评中所出现的文艺作品的标准、道德观念、文化视野等问题,尤其是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比如性爱描写),提出具有一定深、广度与思辨性和说服力的独到见解。即使是对于文学艺术之外的有关民间收藏、史学研究、报刊新闻等编著、作品,也同样具有针对性地而且比较细微地对其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和取得的成绩以及存在的问题做出具体、切实的评析。
特别是对学生习作,谢宗年老师投入了更多的关注与热情,作了93篇的集束点评。虽是简短的点评,但篇篇都能点到灵气透现、情思难得之处。具体如刘璐丹同学的那篇《感受鲁迅》,谢宗年老师特别点出了她作文中的一句话:“鲁迅是灵魂,孤独的痛苦的伟大的灵魂。”只此一句,足见这位同学在小小年纪难得的那种“深切地感受”,点出这一点,或许就已经不止于对这篇作文本身的评赞了。再如郭婧雯同学的《落花之声》,写到两个饮客喝玫瑰茶时,顺口将来自法国的昂贵的玫瑰吐在了地毯上,残忍地结束了它的生命,小作者发出了高贵身价的生命被毁灭的“悲怆哀叹”,谢宗年老师着意点出了这一点,对于一个年纪不大的学生,这也的确使人见知了难得的深刻。对学生那种父辈、师长般的热情和关注是谢宗年老师终生一贯扶掖后人的又一种体现,这种同样是难得的提点,更是如此。
另外还要谈到的是他对克非先生的《红楼雾障》的评介。《红楼雾障》是克非先生长期研究《红楼梦》所写出的一部专著,意在拨开红学界数百年的“迷雾瘴气”,揭去红学鼻祖脂砚斋的伪红学外衣,同时也对现今流行于红学界的若干观点予以批驳,以跳出窠臼,走出误区,进一步推动红学研究的健康发展。这是一部大胆挑战权威、定论的理论性著作,但出版后未能引起预想的社会回应,所以谢宗年老师写出了《红学研究的一次大胆突破》一文,以期引起红学界应战。因为目的既定,所以,他主要采用了“评介”的方式。要知道,《红楼雾障》长达26万言,又是理论专著,即使要读,别说一般世人难以上手,恐怕红学界内人士也有所为难。因此,以介绍其主要内容为主的方式加以评说,将著者的研究结果、主观意愿进行归纳性推出,让人一看就基本明了,同时为了加强文章效应,又对这些内容进行了热情、认真地辨析,这应该是十分切合写作意图的。对于总观全集而论,我们说作者“辨析准确”,这应该也是一种印证,因为除了对专著内容、著者意愿的归结无误,这种辨析意图也是一种准确。
从这一点上,还应该较具体地谈到其影视评析,以评电影 《红河谷》为例。评论者首先从整体上把握住了这部影片所表现的神圣、悲壮的“诗意美”,但特别突出地评析了两个细节:英国探险队长送给藏民的那只打火机,它所激起的藏民们最初对近代文明的向往和最后对假借文明的侵略者的愤怒;在影片中几乎一言未发的藏族小男孩嘎嘎将那帮侵略者引向灭顶之灾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燃烧着的仇恨之火。评论者特意撷取了这两个细节,并将它们融入雄伟、圣洁的雪原背景之中加以剖析,其旨意是非常明确的:神圣与纯洁的土地不容侵犯,侵犯者必遭灭亡。这种撷取本身自然是富于“艺术感觉”的,因而也是富含诗意的。而且,作者进一步从理念的高度上点明,这样“在诗化了的意境中去表现人物的命运,揭示作品的主题,才使这部影片达到了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使作品更具有“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的诗意美。这正是这部影片的艺术精髓所在。这种辨析当然是非常准确的。这篇影评作品曾获影视评论二等奖。它写得比较简洁,但因为突出地撷取、剖析了那两个细节,所以整篇评析文字给人一种极为灵动、鲜活之感,所谓“一粒沙中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也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最后要说到 “言直意诚”的问题。大凡优秀的评论者都不会忽略这一点,谢宗年老师作为评论者,同时又是文学工作组织者,还是文学创作本身的践行者,他更加理解这方面的意义。文学艺术评论的目的主要是给作者提供评判意见,同时也给读者揭示作品的价值、意义,提供艺术的美好之所在,处理好了这个问题,文学艺术的评论事业将会发展得更健康、更好,文学艺术本身也将会发展得更健康、更好。事实上,这本集子里的每一篇文字中都包含了这种意义,而且蕴藉得十分恰当。我们看到,文集所收入的评论文章中,没有游离于所析作品内容之外的空泛之论,也没有转弯抹角之辞,总是能直接切入其精要或问题所在,具体而切实地提出评析意见,让人一读便了解作品的基本内容、意义和价值;所持理论绝不故弄玄虚,让一般人都能理解、接受,而且语言明白晓畅,通俗易懂。同时,更值得一说的是在不少评析中都能提出对某些作品之不足的中肯见解,直截了当,不予避讳,而且言辞恳切,意愿真诚。这对于一味歌赞的评论风气而论,应该是十分可贵的。这些笔力、风格,我们从文集的所有文章,包括多篇有关杂文评析、序、跋以及未能一一谈及的其他门类作品的评论文章中都可以清晰地读到。
谢宗年老师推出了这本文集,也留下了他对文学艺术的情意恳挚的希望。我们相信,在绵阳这片充满希望的文学艺术土地上,一定会继续不断地收获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