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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主体性视野里的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

2019-11-12咸立强

郭沫若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维特郭沫若译者

咸立强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译者主体性(the subjectivity of the translator)指的就是“译者所具有并在实施翻译行为时加以发挥的主观能动性”,更具体地说便是“译者在受到边缘主体或外部环境及自身视域的影响制约下,为满足译入语文化需要在翻译活动中表现出的一种主观能动性,它具有自主性、能动性、目的性、创造性等特点。从中体现出一种艺术人格自觉和文化、审美创造力。”“所谓译者主体意识,指的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体现的一种自觉的人格意识及其在翻译过程中的一种创造意识。这种主体意识的存在与否,强与弱,直接影响着整个翻译过程,并影响着翻译的最终结果,及译文的价值。”译者主体性这一概念的提出及相关研究的大量涌现,在西方源于20世纪70年代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the cultural turn),在中国则是随着国力的提升开始更加注重研究翻译的中国元素。

翻译研究中关注译者的主体性,就意味着将译者从传统的隐形状态显现出来。对于研究汉译的中国翻译研究者来说,就是将译者作为译文本的“创造者”进行研究。郭沫若曾将作品比喻为花朵,认为翻译就是报告读者说“世界底花园中已经有了这朵花,或又开了一朵花了,受用罢!”世界花园里的花,不管译者是否翻译,都在那里,对于中国的许多读者来说,许多文艺之花却是经由译者之手方才在华夏这块土地上得以绽放。郭沫若未曾翻译《少年维特之烦恼》时,这部名著并未引起普通国人的注意,一经郭沫若的翻译,这一杰作便如鲜花一般,在普通中国读者面前颜色一下子鲜亮起来。译者的创造,不是无中生有的创造(文学创作也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是受限情况下的创造,相对于创作来说,译者还要受原语文本及原作者的影响和制约。

郭沫若之后,《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汉译者层出不穷,许多新译的发行量都远远超过了郭沫若的译本。杨武能说:“在风靡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之后,今天读来,郭译《维特》的确失去了情韵,但这主要是因为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时光侵蚀和社会变迁,我们的语言和文风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如同文学创作一样,各种译本不可避免地带有译者所处社会时代的印痕。随着社会时代的变迁,有些文学创作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再被人提起,有些则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成为永恒的文学经典。翻译,也是如此。有些译本被湮没了,有些则只剩下了历史的价值,有些则成为了永恒的翻译文学经典。田汉是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的第一个汉译者,但是国人耳熟能详的《哈姆雷特》的台词,都不是出自田汉之手。如果说田汉的译作《哈姆雷特》留下来更多的是历史价值,而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则已经成为永恒的翻译文学经典。至于为一些后来的译者们所津津乐道的发行量问题,绝大多数时候并非根源于译本自身的好坏,更多地是与印刷出版的权力机制等密切相关。

作为《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一个全译者,郭沫若翻译的许多句子却都为国人耳熟能详,所翻译的歌德的弁诗更是无可替代的经典。“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人谁个不善怀春?”“谁个”带着浓郁的方言气息,却更让人觉得亲切真挚。对郭沫若译文大加抨击的梁俊青,将这两句译为:“青年个个都想爱人,窈窕淑女个个都喜被人爱恋。”译文更加口语化,亦与原文相符,却从未得到过国人的赞赏。梁俊青的翻译更像是对原文的解释,郭沫若的译文则是诗人译诗。梁俊青批评郭沫若译文中“累赘的句语实在太多”,“实在不能说是在水平线以上”,却又不能不承认“他的译法有时不但好而且妙,简直能够传神”。随后,梁俊青又致信《文学》编者,指出郭沫若译文没有错而自己有误评之处,同时声称“评文中‘实在不能说是水平线以上’一句,我觉得有点不妥当,因为目今中国的译书中实在没有完全的,所以无从假定水平线来品评这本书,特此更正。”这一更正,基本上也就取消了先前批评的苛刻性。

在众多的汉译文学名著中,为何《少年维特之烦恼》能够形成“维特热”?在众多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汉译者中,为何郭沫若的译本能够成为翻译文学的经典?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从译者主体那里得到解答。查建明、田雨认为,“译者主体性贯穿于翻译活动的全过程,具体地说,译者主体性不仅体现在译者对作品的理解、阐释和语言层面上的艺术再创造,也体现在对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的文化目的、翻译策略和在译本序跋中对译作预期文化效应的操纵等方面。”译者主体性体现于翻译的方方面面,本文拟通过“语言层面上的艺术再创造”讨论《少年维特之烦恼》所体现出来的译者主体性特征。

一、译文中的文言与方言

全方位地研究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语言层面上的艺术再创造”,最恰当的方式便是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全部译文,否则,任何语言层面的研究只能是选择性的研究,通过研究所呈现出来的也就只能是译者主体性的某些而非全部的表现。就语言而言,有什么样的译者,就会出现什么样的译文。作为译者主体的郭沫若,他成长的故乡四川、接受教育的日本、工作和生活的上海,这些地方的方言俗语,或多或少都会在译文语言中有所表现;作为新旧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传统的文言表达、现代的白话语言及外语的学习阅读,或多或少会影响或作用于其译文语言的艺术再创造。译者主体自身的语言也存在一个生成过程,郭沫若在翻译过程中对各种语言资源的借鉴运用,也就是文学郭沫若发现并建构自身文学语言的过程。对于译者主体来说,翻译与语言是一个双向同构的过程。

《少年维特之烦恼》开篇几句,郭沫若译为:“分袂以来,我是何等快活哟!”此句德语原文为:Wie froh bin ich,daβ ich weg bin!R.D.Boylan将其译为:How happy I am that I am gone!无论是德语原文,还是英文翻译,单看这一个句子,句中并没有“分袂”,即离别意思的词汇。达观生从英文转译了《少年维特之烦恼》,他将这一句译为:“出来以后,我是多么愉快哟!”达观生的翻译是直译。相比较之下,郭沫若译文中的“分袂”,则是译者对上下文理解之后进行的意译。所有汉译中,只有郭沫若在译文首句用了表示别离意思的词汇。其他译者都是按照德语原文或英文译本,在接下去的文本中才开始叙述“快活”与“分袂”两种矛盾情感的纠缠,只有郭沫若,开篇就将两种矛盾情感的纠缠呈现了出来。郭沫若的译文处理方式,表现了他对别离的敏感,在对原文审美意蕴的把握中,郭沫若将自身的情感融了进去。或许,正是对两种情感纠缠的审美把握,使得郭沫若将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译为《少年维特之烦恼》,而不是更为恰切的《少年维特之痛苦》。“烦恼”虽然不如“痛苦”与悲剧的情感更为接近,但是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烦恼”中隐含着喜悦,喜悦与痛苦交织成其为“烦恼”,而“痛苦”表达的只是单向度的情感。

在20世纪20年代,白话文就是口语化的书面语,“分袂”明显属于非口语化的文言词。唐朝诗人创作的离别诗中,随处可见“分袂”。李白《广陵送别》诗云:“兴罢各分袂,何须惨别颜。”李山甫《别杨秀才》诗云:“如何又分袂,难话别离情。”杜牧《重送王十》诗云:“分袂还应立马看,向来离思始知难。”郭沫若的新诗,真正实现了新诗创作的口语化,在口语化的诗句中酝酿出真正雄浑的大气魄。然而,文言的字词,偶尔地也会跑出来,比如《浴海》中最后一个诗句:“全赖吾曹!”像“分袂”、“吾曹”等,都不是非用不可的词汇,当时的白话文虽然很不成熟,但是表达“分袂”、“吾曹”却是绰绰有余。非用不可,彰显的是郭沫若对原文语词表达的把握,即努力通过这类译语的使用来呈现一种书面化的典雅的语言气息。

7月29日的书简中,维特写道:“我——她的良人!啊,上帝哟,你创造下我,加入曾经给我预备下这种福分,我倒要终身向你顶礼了。”在德语原文中,与“我——她的良人”相对应的是Ich-ihr Mann!Boylan将其译为:I her husband!德语中的mann,英语中的husband,译成中文有许多可对应的词汇,诸如良人、相公、官人、丈夫、爱人、孩子他爹、老公等。“良人”一词,在中国文学中的使用源远流长。《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孟子·离娄下》:“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必餍酒肉而后反。”唐代张籍有首著名的诗《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在郭沫若的创作中,曾以最新潮的词汇“爱人”称呼丈夫,如诗剧《湘累》,“爱人”一词在湖中女子的歌吟中反复出现:“爱人呀,还不回来呀?我们从春望到秋,从秋望到夏,望到水枯石烂了!爱人呀,回不回来呀?”“太阳照着洞庭波,我们魂儿战栗不敢歌。待到日西斜,起看篁中昨宵泪/已经开了花!啊,爱人呀!泪花儿怕要开谢了,你回不回来哟?”但是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译文中,郭沫若选择的是“良人”。有时候“良人”与“丈夫”并用,如12月20日书简中写道:“她的丈夫关于他们的事情完全不开口,她也是始终不和他说及,所以她愈见不能不离开维特来表现她对于她良人的心意。”Boylan将其译为:Her husband preserved a strict silence about the whole matter;and she never made it a subject of conversation,feeling bound to prove to him by her conduct that her sentiments agreed with his。“她的丈夫”对应英文版本中的husband,“她良人的心意”对应的是英文版中的his,“良人”和“丈夫”同时使用。黄鲁不将这句译为:“她的丈夫,关于他们的事情,一切都付之绝对的缄默;她也从来不拿这个做话题,这样她感觉到非从自己的行为来证明她对于丈夫的情感完全一致之外,别无他法了。”前后两处都用了“丈夫”。与其他译者相比,郭沫若显然对“良人”一词情有独钟,是以在第二处不用“丈夫”而用“良人”。如5月27日书简中有:“我再和这女人打话,我才晓得她是位校长底女公子,她的良人因为去取堂兄弟底遗产,往瑞士去了。”7月11日书简:“几天前,医生断定她的生命没救时,她把他的良人叫来。”“良人”与“丈夫”虽然都是Mann/husband适当的对译,但是“丈夫”包含着男性中心的色彩,与维特崇尚平等解放的思想不甚相吻合,而“良人”这个词除了古色古香,表示一种对自己心爱对象的郑重称呼外,也与译文中用过的“拆白们”形成鲜明的对照。献殷勤的“拆白们”自然不是“良人”,维特才是怀抱挚爱的“良人”。

在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文言词的出现并非少数。“对于他的命运当不惜诸君之眼泪”,句中的“诸君”,一般都译为“你们”,“诸君”是带有文言气息的书面语。“群丘簇拥,为状至佳,所构成之溪谷亦极秀美。园之结构单纯,一入园门即可知非专门园艺家所擘画,乃成诸素心人之手,欲于此以自行娱乐者。”擘画(bòhuà),谋划、经营之意,在2015年第三届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半决赛第二场上被选为全民焐热冰封汉字。郭沫若的译文问世至今已有九十余年,正如一些译者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的语言已经又出现了很多新的变化,以现在的语言观看郭沫若译文语言,有些已经显得不合时宜。但是,就“擘画”这类词语来说,即便是郭沫若译文问世之初,对白话文来说也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达观生将上面的文字译为:“其地群峰簇拥,相互交错,带着明媚的形形色色,而构成这最可爱的溪谷。这座花园的结构单纯,你一入园门,就容易见到这种布置不是一个科学的园艺专家所计划,而是出于一个慧心人,要在此寻求此中的乐趣而已。”将郭沫若和达观生两人的译文对照一下,文言与白话的差异性相当明显。达观生在《自序》中谈到朋友对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意见:“哥德抒为胸襟发挥议论的地方,都有未能尽善尽美之处。”郭沫若将菲兹杰拉德翻译的Rubaiyat视为“尽善尽美”的译作,并自叹不如。达观生说郭沫若的译文“有未能尽善尽美之处”,言下之意并非说郭译不好。郭沫若译文中,抒发胸襟(抒情)和发挥议论(议论)方面的文字除了“有未能尽善尽美之处”,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特征,即抒情文字的翻译用的是白话,而议论时候的文字多处都带有文言色彩,有些文言译词如“殚研”,明显属于郭沫若的“生造”。译文带文言色彩,就会给读者留下咬文嚼字的感觉,其实反而符合写信者的身份。维特并不是粗俗的寒门小子,写信不可能完全口语化。抒情时随心所欲,用白话语言显得自然又流畅,写景或议论时,书写者的情感较为平静,书面文字的修养自然也就显露出来。

与文言词汇的使用相比,方言口语的使用更能彰显译者主体的某些特点。“四处都把你找交了!”懂得四川方言,才能懂得这句译文中的“找交”意思是“找遍”,否则恐怕就会认为是排印错误了。“所剩下的些子余暇”,这句译文中的“些子”,要用四川方言念出来才够味道。“她们从窗内伸出头来和拆白们倾谈,真是轻佻……”这句译文中的“拆白们”,便是方言。“拆白”是“拆梢”与“白食”的合称。上海的流氓称钱财为梢板,“拆梢”就是瓜分钱财;“白食”指的就是白吃白喝。上海还出现过专门以骗婚捞取钱财的拆白党。郭沫若译文中的“拆白们”,指的不是社会上普通的流氓无赖,而应该是想要借助接近女性获得利益的青年男子。

二、译文中的单位词“个”与“位”

语言学家王力将单位词(量词)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表示度量衡单位的词,如“尺”、“寸”等;第二种是天然单位词,如“个”、“颗”等,这类词汇又被成为个体量词、类别词等。“第一种是一般语言都具备的;第二种是东方语言所特有的,特别是汉藏语系所特有的。”汉语单位词发展的过程中,单位词的位置从跟在普通名词后面逐渐移到了名词前面,“渐渐成为一种语法范畴”,“最后的结果是名词和数词的结合不能不藉单位词作中介。”Drocourt认为并不存在单位词的位置从普通名词后移到名词前的发展趋势,她认为“Num+MW+N”源自“Num+N”,而“N+Num+MW”则源自“N+Num”。无论持怎样的观点,都肯定汉语发展的趋势是单位词的使用越来越变得必不可少。

《红楼梦》卷三“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量词的使用就很多,如“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只见三个奶奶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将上述引文中的后面两个句子与H.Bencraft Joly的英文翻译相对照:

No sooner had she entered the room,than she espied two servants supporting a venerable lady,with silver-white hair,coming forward to greet her.

Not long after three nurses and five or six waiting-maids were seen ushering in three young ladies.

与“两个人”对应的是two servants,与“三个奶奶”对应的是three nurses,与“三位姑娘”对应的是three young ladies。《红楼梦》中使用的单位词“个”与“位”,在英语译文中并没有被对译为相应的“单位词”。英语表达中也常用单位词,如three pieces of cakes,但是所用的单位词都是度量衡单位词。上面所列《红楼梦》语句,其中所用的单位词都是“天然单位”,正如王力先生所说,这类单位词是汉藏语系才有的。有意思的是,汉语明明比英语多了一种“天然单位”,翻译时多用“天然单位”本应是翻译归化的一种表现,实际上却被许多译者和翻译批评家视为过度欧化的一种表现,即译文中泛滥的单位词的使用,使得译文读起来有时就显得不像汉语。就单位词的使用而言,有时候译文不像汉语并不就意味着欧化,因为英文并不使用“自然单位”。将不规范的读起来别扭的译文统统归因于欧化,如单位词中“自然单位”的滥用,其实是对欧化的偏见。在白话文初兴时期,白话译文及创作中单位词的使用上的泛滥,也与文言向白话转型过程中合成词普遍开始取代单音节词有关。郭绍虞曾经说过,汉语中的量词最初“很可能是带些声气作用,而后来才逐渐形成为量词的”。以此观察白话译文和创作中单位词的使用情况,在语法上属于不必要的过度性使用,可能在“声气作用”上正好是白话文表达所需要的。一度泛滥的单位词的使用,其实对于调节现代白话文的韵律节奏,形成近于口语的新的语言表达模式,实现汉语的现代化,都曾起到过积极的作用,只是如何在语言约定俗成的过程中将一些精华沉淀下来,尚有待时间的检验。

在《少年维特之烦恼》译文中,郭沫若对单位词的使用非常灵活,并不刻意追求译本内在的一致性。有时候将单位词放在普通名词的后面,如“堂妹的一位”、“堂妹一位”等。有时候则直接使用量词+名词,中间并不使用单位词,如“于是有一俗物,这人是位公事场中人,来向他说”,“步下一小丘,便到一崖扃之前”,“我的感觉对于自然,乃至对于一小石,一细草,不曾如许丰富,如许密切过。”一山一石、一花一草、一桌一椅,文言文中这样的表述模式比比皆是,且这种没有单位词的表达模式在英语中也常见,是汉英两种语言所共有的语言表述模式。但是,随着单位词“渐渐成为一种语法范畴”,这种表述已经不吻合现代汉语的发展趋势,成为白话文中的另类。在通过翻译实现汉语现代化的过程中,吸收欧化的语法构建白话文现代性最主要的方式和途径。但是这个吸收和转化的过程从来都是有选择的吸收和转化,一些异质的因素被突显出来,成为现代化的养分,而一些同质性的因素却被有意识地忽略或排斥掉了。就单位词的使用而言,中国语言长久以来的发展趋势,并没有因为欧化语法的渗透而停止前进的脚步,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快了自身演变的速度。

语言总是带有社会发展的印痕,在阶级社会里,许多语言的使用也就成为阶级差异的标志。《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屡屡在书信中抨击当时的社会等级制度。1771年5月15日书简:“此地有些人已经认识了我,爱我,尤其是小孩子们。我起初同他们交际的时候,我向他们恳挚地问这问那的,有些人以为我在嘲笑他们,并且几乎向我动武。我殊不以为怪;我只觉得我从前见到过的更加真切:凡为稍有门第的人和一般的平民总取疏远的态度,好像一接近时便会把身分失掉了的一样;于是有些轻浮子弟和坏蛋,故示谦卑,使一般平民愈见觉其踞傲。”1772年1月8日的书简,通篇谈的都是社会等级问题。“人类这样东西真是种甚么物件哟!全部的灵魂只寄放在形式上面,一年之中的心思和行事,只是想在宴席上坐坐上席!此外,他们不是没有别的营为;其实事情是堆积起了,正因为这些琐碎的麻烦把要紧的业务妨碍着在。前礼拜滑撬之游,也因小有先后的争执,把全部的娱乐都破坏了。位置底高下有何关系呢?占第一的人,不必便有出群的本领,连这点也不知道的,真是蠢人哟!”

大段引用《少年维特之烦恼》译文中的语句,意在说明歌德的这部作品抨击不平等的社会制度,作为抨击者的维特,一边与高层贵族交游,一边亲近乡村里的普通人,在两个不同阶级中间游走的维特,写信时如何叙述自己的对象?以夫妻间的称呼为例,贵族称妻子为夫人,农民称呼妻子为孩子他妈,如此方合乎身份,反过来则让人觉得人物与语言不相吻合。在阶级社会中,以怎样的语言叙述怎样的对象,也是约定俗成的。维特不认同社会的等级制度,亲近乡村普通人的他在书信用语中应该表现这一点。对于书简的书写者维特来说,这些书简既能够让对方得到对某事某物的认识,也能够让对方通过这些文字认识维特,而更深层次的,或许对维特自己来说,这些书简的书写过程就是认识自我确立自我的过程。换言之,我们可以通过维特的思想推知他的书简书写的特征,同样也可以通过其书简的书写特征反推维特的思想认知等等。具体到维特在书信中所使用的单位词来说,完全可以通过单位词的具体使用情况,推知书信书写者的思想态度、阶级立场等诸多问题。

以《红楼梦》卷三中单位词的使用为例,明显可以发现“个”与“位”两个单位词在使用上带有社会等级制色彩。叙及丫鬟、仆役、老妈子等地位低下的人时,就用“个”,叙及贾母及贾母的孙女时,用的则是“位”。对于“个”与“位”的翻译问题,翻译家思果曾有过一段议论。“现在是民主时代,当然车夫、垃圾夫、洗衣妇都可称为‘一位’。但中国的社会还没有民主到这个地步,我们听到别人说‘我遇到三位挑夫’,就觉得有点奇怪,也许还以为说的人在挖苦人。有的人对谁都不买账,就算是主教、法官、大学校长,他都称之为‘个’。我反对!我是天主教徒,即使是基督教的会督被人叫做‘一个会督’,我也觉得不对。他应该受到别人的尊敬。”认为不管社会进步到什么地步,对某些人有特别的尊敬也是应该的,“民族英雄、著名学者、专业人士、教会领袖、妇女都应该有个‘位’。我不反对有人用‘一位清道夫’,但我不赞成别人写‘一个主教’(或‘太太’)。”

吕叔湘指出:“近代汉语里一方面奠定了名物称数必用单位词的原则,并且发展出众多单位词来,可是同时也似乎让个字逐渐扩展它的领域,变成一个独占优势的单位词。”单位词“个”使用领域的扩展,整体上来说并没有改变“个”与“位”两个词的使用差异。“个”作为单位词用在名词人之前时,带有平视或俯视的意味。翻译家思果赞成说“一个清洁工”,却不赞成说“一个会督”。与单位词“个”不同,单位词“位”带有仰视的意味。赵中方谈到单位词“位”时说:“用于人,宋元范围小,限于尊称。”刘丹青说:“生命世界中,‘个’几乎为人类所独享,而在人类中,又唯有受礼遇者才能用‘位’,其他动植物则被冠以‘只、条、口、尾、头、棵、株’等。”

Ein Bauerbursch kam aus einem benachbarten,Boylan将其译为:A peasant came from an adjoining house,郭沫若将其译为:“一位农家青年从邻舍走出”。德语和英语都用了不定冠词,却没有单位词。不定冠词没有阶级属性,当郭沫若在译文中添加了单位词之后,与单位词密切相关的社会地位、阶级属性等随之也就出现了。翻译家思果的翻译思想,与《红楼梦》中的“个”、“位”等单位词的使用情况相一致,“个”成了普通词,“位”则代表对高一层次人物的尊敬,思果是信仰天主教的,天主教中教士等级森严,所谓某些领导者“应该受到别人的尊敬”,强调的恰恰是外在的身份标识,完全忘记了上帝强调的Humble。敬的情感应发自于心,不必求之于形,若强求之于外在的言语表达,则言语就会僵化成为阶级统治的帮凶。

对于维特抨击社会等级制度的思想,郭沫若显然深有同感,这些思想情感表现在单位词的选择和使用上,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个”与“位”。这两个单位词在郭沫若的译文中被频繁使用,使用单位词“个”的语句如:

(1)如像跪在一个替国民赎了罪的预言者底面前一样呀;

(2)我看见她是一个人的时候;

(3)阿伯尔确是天下第一个好人;

(4)应当被人作为一个醉人;

(5)最年长的一个妹子。

在郭沫若的译文中,单位词“个”与“位”的使用,存在两个较为明显的倾向:第一,还原了“个”与“位”两个单位词纯粹表示单位的用法,取消了背后隐藏着的仰视、平视或俯视的意思。第二,“位”这个带敬意的单位词的使用频率更为频繁且出现了泛化的倾向。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中,除了前文提到的“一个农家青年”外,我们还可以从译文中找出许多带单位词“位”的语句。

(1)一位年轻的仕女;

(2)一位好的年青的姑娘;

(3)一位寡妇家里做工;

(4)一位美貌的女公子;

(5)一位天使;

(6)一位青年倾心于一位处女;

(7)一位年青的农夫;

(8)一位很好的人,侯国的法官,是一位开阔诚直的绅士;

(9)一位少年V君,一位胸无城府的少年;

(10)一位可敬的老女教师教管过我们的那座私塾;

(11)一位善良可爱的人;

(12)那晚上因为我太快心了,禁不住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一位人;

(13)这位军医是位很讲道德的木偶;

(14)现在她另外雇了一位雇工:听说为着这位雇工她和她的兄弟又不和睦起来;

(15)她是位校长底女公子;

(16)我不是一位好的历史家;

(17)我发遣我的下人出去,为我找寻一位人;

(18)有别的一位男子来安慰她了;

(19)在世间上得见一位对于人全无隔阂的伟大精神;

(20)此处只有一个女人,是一位姓B的姑娘;

(21)M老人是一位吝啬的龌龊的守财奴。

从上述所引译文来看,“位”这个单位词几乎被郭沫若用在了所有人的身上:从农民到法官,从雇工到历史家,不管是值得尊敬的绅士,还是应该被鄙视的守财奴,都被称之为“位”。其实,就郭沫若译文中单位词“位”的使用而言,不仅仅是使用的泛化,还存在降格使用的倾向。降格与泛化,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使用方式。泛化使用,一般指的是将表示敬意的单位词“位”不仅用于绅士、官员等高高在上之人的身上,也用在农民、仆妇等地位低微之人的身上。将敬词“位”用于农民、仆妇时,就是将原先不被正视的人给予升格,以平等甚或尊崇的态度对待他们。至于降格化的使用,则是取消单位词“位”所蕴涵的敬意,甚或将其与鄙薄等下行情感连起来使用,如同单位词“个”一样,被用于表示被鄙视之人的身上。

《少年维特之烦恼》中12月24日书简:“譬如有一位女人在此,向着旁人说她的门第和田产,那么不相识的人便会想到:这是位愚妇,些微点子门第和田产便自夸得了不得。”这句译文中的“位”,与同一书简开头部分表示鄙视的单位词“个”可以相互置换。“他简直是个极不通方圆的绝顶笨伯。”人们一般说“你个笨蛋”、“你个贱人”,却不说“你是一位笨蛋”或“你是一位贱人”。郭沫若译文中“这是位愚妇”,单位词“位”属于较为明显的降格化使用。

在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单位词“位”的降格使用只是偶然为之,泛化的使用才是主流。泛化是通过对底层人民的尊崇实现对语言的社会阶级属性的解构,《少年维特之烦恼》德语文本中虽然没有类似汉语的单位词“位”,但是毋庸置疑,小说中的主人公维特(也是书简的书写者)对底层人民抱有民主的思想情感,而维特身上体现的也正是小说作者歌德的思想。正是在维特自己“热情激昂的自白”中,在其具体语言的使用中,歌德塑造了一种新人的形象。“这种新人的形象是在与现存社会和鄙陋习俗不间断的戏剧性的对比中描述出来的。这种新产生的合乎人情的教养一再被置于和‘上层阶级’的错误教育,一事无成、缺乏文化教养以及小市民死气沉沉、僵硬守旧而且渺小自私的生活相对照的地位上。”卢卡契称之为“人民性的人文主义的叛逆”。这种“人民性的人文主义”,译者郭沫若身上也有,译文中单位词“位”的泛化使用,一方面是对原著原作者民主思想的再现,一方面也正是译者自身民主思想的反映。

郭沫若的诗集《女神》中,许多诗作都在歌吟民主、自由、平等,尊崇工人、农民等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民。“要你才是‘德谟克拉西’!……再也不分甚么贫富、贵贱”,“地球,我的母亲!我羡慕你的宠子,炭坑里的工人,他们是全人类的普罗美修士”,工人!我的恩人!我感谢你得深深,同那海心一样!”“一个锄地的老人……我想去跪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我的爹’!把他脚上的黄泥舔个干净。”这些诗作,均产生在郭沫若动手翻译《少年维特之烦恼》之前。郭沫若自身对工人、农民怀抱的平等、尊崇的思想,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那里得到了共鸣,这种共鸣自然也会表现在翻译上。但是在单位词“位”的使用上,《女神》中并没有十分明显的泛化现象,泛化与降格主要开始于《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翻译。

《女神》中使用单位词“位”的诗句很少。《湘累》中,屈原称呼姐姐:“我想不到才有这样一位姐子!”《雨中望湖》有诗句:“哦,来了几位写生的姑娘”。从《女神》中所收诗篇来看,郭沫若并不常用“位”这个词,用的时候也没有泛化或降格的任何迹象。1922年11月,郭沫若创作了话剧《孤竹君之二子》,剧中渔夫对伯夷说:“你这位难得的王子!”野人甲指着叔齐说:“我们追赶这位自称王子的恶魔!”伯夷听了野人们的话后说:“我听了这几位朋友的话,我才恍然大悟了。”伯夷称呼野人们为“几位朋友”,这里表现的自然是创作者郭沫若的民主思想,单位词“位”的泛化使用在此出现了。《孤竹君之二子》的创作,正是在郭沫若翻译《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过程中完成的。因此,就单位词“位”的使用泛化和降格而言,郭沫若是通过翻译实现并完成的。更具体地说,便是郭沫若通过翻译不断地探索并努力地建构自身语言的现代性。

郭译《少年维特之烦恼》中单位词“位”的使用,有时并不十分恰当,如“为我找寻一位人”、“告诉了一位人”,这种情况一般都说“一个人”,用单位词“个”而不是“位”。“在世间上得见一位对于人全无隔阂的伟大精神”,郭沫若的这种用法也很奇特,“伟大精神”前面的单位词,一般使用“种”而不是“位”。“语言是社会现象,是约定俗成的,因此语言习惯不可抗违,有时也不好解释,如‘条’不能用以给‘人’计数,不能说‘一条人’,但人中的‘好汉’可以,如‘一条好汉’、‘一百零八条好汉’。与好汉差不多的‘英雄’又不可以,而‘人命’又论‘条’,如‘一条人命’、‘共三条人命’等。”从语言约定俗成的角度来说,郭沫若一些单位词的使用不规范,只是不符合语言使用的一般情况。现在来看,郭沫若译文中的一些探索式的语言使用都没有被人们所接受,在一些研究者的眼里,郭沫若的一些语言使用方式都被归入了错译误译之列。

郭沫若并非不会使用单位词,译文中单位词的使用也较为丰富。就在“在世间上得见一位对于人全无隔阂的伟大精神”这句译文的前一页,译者就使用过一些很恰当的单位词:“一点点子轻爽的血液”、“一点子力量”、“一列子的人物”、“一种理想的愉乐”、“一件事务”、“一切势力”等等。单位词“位”的不恰当的使用,若非源于译者的粗心大意,则应是泛化使用过程中的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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