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故乡（组诗）

朱绍章

立夏

父亲六十岁以后

我让他停止种水稻

六十五岁以后

把他的旱地办了退耕

他怀着敌意

转身划出一块菜地

播种玉米南瓜四季豆

他把种子播下去

发芽长叶开花结果

他把镰刀磨得寒光咄咄

小满

没有田地耕种

父亲跑到河对岸去

帮助别人家农忙

回家后他倒出种子

咬了咬牙

撒给了鸡

芒种

早晨中午下午傍晚

给父母打电话

拨通了都没人接

左邻三家去沿海打工了

右舍两家搬迁县城

前面的人家去向不明

后面那家只剩女主人守门

打电话去也没有接

于是我写短信

写好信息才记起

父母和女邻居都是文盲

只好把一个个字

当作种子种在心田

长成瓜果蔬菜

幻想父母伸手采摘

小暑

八年前

州医院给母亲下病危

姓邓的医生断言

活不过两三天

母亲怕火化

我叫来县医院的救护车

送她回家

她挺过来了

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打电话叫我火速回去

我不意外

意外的是父亲

八十二岁能嚼碎炒豆

能上山砍柴

竟提前十九个小时

又十五分钟

赶去另一个世界做饭

等母亲过去

一起吃

处暑

七月流火

入土四十余天的父母

体温直线下降

他们的合墓

像一记退烧贴

消散着大地的

暑气

白露

今天晚上的露水

将化作明天早晨的白霜

覆盖在父母的坟头

去年的今天

母亲在电话里说

父亲问我

中秋节回不回家

寒露

寒蝉的抖音

穿州过府来到昆明

累得有气无力

像父母的体温

在我的怀里凉了下去

母亲一次又一次

使父亲彻夜不眠的高烧

把我的心房遗弃

只剩下一腔

空冰箱

霜降

三十年前的今天

母亲去老虎水井买洋芋

第二天要去祥云县卖

她用脊背上的汗水

给我积攒学费

五更天出门不久

左膝被秋霜扎了一下

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

咒骂并拍打剧痛的膝盖

怪它对儿子冷漠

立冬

冬天了

风湿关节炎释放了母亲

留下一部纪录片

戊戌年征招民工

她随队去姚安铅矿挑石头

下一年撤往九龙甸

又一年调整到大海波

先后修筑两座水库

再一年被派去元谋

开挖东山大沟

风梳头雨洗脸

像马和牛被驱赶

星为被露为床

青春没有屋顶

像一颗螺丝钉

直到生锈

直到废弃

小雪

生产队出工之前

父亲带我上山砍柴

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

高高的深箐

密密的丛林

担心走丢的我

在心里默念母亲的叮嘱：

“沿河走，不会迷路！”

大雪

记得癸亥年

百年不遇的雪

在亚热带河谷纷纷扬扬

孩子们在雪地上打滚

练习成为季节的骑手

我的父母长跪于河滩

叩谢天地

大寒

比如马达

人人都有一只

可我的父亲

他给自己装了三只

腊月中旬

孙子从城里回来

他高高地卷起裤腿

脱掉鞋袜

下河捉鱼

冬至

母亲说腿脚麻木

膝盖咬疼

我安慰她零件老化了

疼是不可避免的

母亲总是乱吃药

我一味骂她不听话

昨晩她潜入梦境

告诉我

她已经把疼

作为遗产传给我

立春

腊月二十七

风尘仆仆回家

只为给父母的灵牌位

上一炷香

宽阔的院场

蜘蛛网从屋檐垂下

开门空寥落

从此无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