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下,回不去:第一代农民工的谢幕
2019-11-12贺佳雯吴美璇
□ 贺佳雯 吴美璇 郑 丹
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我国改革开放进入了新阶段。改革开放政策给社会带来了诸多变化,其一便是衍生出农民工这个新的社会群体。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第一代农民工平均年龄已超过50岁,即将迎来退休高潮,以不同的方式退出历史舞台。
第一代农民工
南巡讲话的第二年,张全收东拼西凑了200块,辗转来到深圳。在他老家河南上蔡县,深圳是农民最主要的打工目的地。“到深圳打工,一年能存上千块;在老家种地,一分钱都捞不到。”这是他们对改革开放最初的“印象”。
“种地捞不着钱”,陕西的巨晓林也深有体会。国家刚分地时,乡亲们听说蔬果价钱高,纷纷种起了苹果。1989年,苹果泛滥滞销,1毛钱一斤都卖不出去,巨晓林只能忍痛把树砍了,进城谋生。他比较幸运,成了中铁电气化局的第一批合同制的农民工。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尤其是没有技术的农民工,城市里的脏活累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环卫工人,是李会成到广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没想过换,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大型垃圾车密密麻麻地横在荔湾区的环卫队广场上,李会成穿行在仅能通过一人的车缝间隙,整个广场噪声轰鸣,散发着令人难忍的气味,他已经这样工作了20年。
“大家一听‘改革开放’都蜂拥到沿海城市,但现实是起步阶段工厂少工人多。”张全收摇头苦笑,那时“农民工劳动力很廉价还没人要”。刚到深圳那会儿,他只能打零工,靠盐水煮面疙瘩,硬挺着过日子。一米八二的张全收当时只有108斤,又瘦又黑。有时候,他一天要工作15个小时,连着两三天都能不休息。“有人做着做着就钻到桌子下面(睡着)了。”
还有一些农民工找不到工作,也挣不到回家的路费,就睡在马路牙子上。遇到警察,还要查身份证和暂住证。办一张暂住证要300块,是他们一年的收入。
农民工中的幸运儿
“有点文化”的农民工,则比较幸运。
从重庆来广州打工的敏姐,在一家玩具厂上班。一天,领导来加工部问:“谁字写得好,谁是高中生?”班长推荐了敏姐。领导问她会不会写英文字母,她一口气从A写到了Z。就这样,敏姐调到了生产管理部,负责登记出口产品的名称和数量,比在加工部轻松了不少。
对于文化这件事,巨晓林的感受要更深。从进入中铁电气化局开始,他就意识到“必须要学技术”。
一天,队长派他去材料部领线夹,到那之后他蒙了:线夹有好几种型号,要领哪种?以前,他听人说“铁路的活儿有力气就行”,但真正干下来感觉有力气也“使不上劲儿”。要知道每种材料的专业名称和用途,还要学会“刨根问底”,哪条铁路能去,哪条不能去,离高压电多远才安全,杆子上有没有电,这些都得弄懂才能正常作业。如此坚持钻研了30余年,巨晓林研发革新工艺工法98种,创造效益900多万,他主编的《接触网施工经验和方法》也成为铁路一线接触网工的教科书。“技术进步了,思想也要提高。”2006年,中铁电气化局时任党支部书记王建华找他谈话。经过两年的学习与考察,2008年,巨晓林正式入党。
也是这一年,张全收当选了全国人大代表。
为了帮助农民工解决就业问题,张全收在2002年成立了一家人力资源公司。2007年金融危机爆发,3500名农民工找不到工作,都跑来找他想办法。张全收不仅免费提供食宿,还给每人每天发40块工资,两个月就花掉了800多万。张全收被冠以“农民工司令”的称号,就此有了政治身份,他说自己需要“人大代表”这个身份,为农民工兄弟“奔走疾呼”。
巨晓林则是从北京市人大代表当起的。2009年,北京市总工会组织演讲,想从企业找一个农民工代表。当时北京市企业里“有文化能说话”的农民工很少,中铁电气化局便推荐了巨晓林。他演讲的主题是“农民工也要学技术”。“丰台火车站的改造是个难题,组织推举我当代表,是想让我多提一提改造问题。”巨晓林说。但至今,这个难题仍未解决。
城市落户依然困难
留在城市是无数农民工的梦想,李会成无疑是少数享受到政策红利的一员。
2010年,广东省人民政府出台了《关于开展农民工积分制入户城镇工作的指导意见》,引导农民工通过积分落户城镇。2011年1月到3月,李会成一直在“跑材料”,因为申请落户的所有手续都要本人亲自办理,他在老家广西蒙山和广州之间往返了三次。当年7月31日,李会成以318分的最高分成为广州农民工积分入户第一人。春节前,他从广州市石围塘街派出所拿到了户口本,成了一名真正的“广州人”。入户后,李会成的社保待遇有了大幅提高,“过去门诊就医不报销,现在跟广州市民一样,全额报销。”另一个好处是妻子也能跟着落户,保险也从外来工养老保险变成了广州市灵活就业人员养老保险。
同年,广东省还实施了《关于进一步做好农民工积分制入户和融入城镇工作的意见》,将积分入户政策的适用对象范围由“在粤务工的农业户籍劳动力”扩大至“所有在粤务工城乡劳动者”,鼓励技能型异地务工人员入户城镇。但获得“技能型异地务工人员”认证并非易事,强哥就在为此事苦恼。虽然疏通下水道的活干了20年,但没在一家正式的“大单位”,也不知道怎样取得相关的技能认证。
身无一技之长,或是找不到资源,成为第一代农民工难以突破固有阶层的根本原因。为了在城市寻求身份认同,他们已经奔走了几十年。
进退两难
从当选北京市人大代表,到兼任全国总工会副主席,“代表”当得越多,巨晓林看到的问题也越多。“早在10年前,国家就规定企业要给农民工交养老保险,但直到今天很多企业依然没有落实。”
2017年,巨晓林回乡调研,发现外出务工的40人中只有两个人有养老保险。即便是他所在的中铁电气化局,农民工的保险缴纳也分三种。短期农民工流动性最大,单位只交三险;长期合同工干活有保障,为了留住他们,单位大多会缴纳养老保险;只有成为正式职工的农民工,单位才会缴齐五险一金。
养老保险缴纳年限不足,退休生活没有保障,成为第一代农民工“进退两难”的主要原因。
“我这个年纪在老家不好找工作,因为社保问题,既想回重庆也不想回去。”敏姐听说在广州只要交够10年社保就能领退休金,而她已经交了八年半,所以还耗在广州。回到农村只有“新农合养老保险”,每月才发40块。
而有些农民工却不得不回到农村。重庆的自力巷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未来公寓”,曾经住在这里的“棒棒军”已难觅踪迹。“棒棒”老甘今年回老家种地养禽,每月领几十块的特困低保。20年前,他当“棒棒”一天就能赚200块。虽然回了农村,很多农民工依然想把孩子送进城市,还会把成为“城里人”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李会成的同事“廖哥”已经不盼着自己拿户口了,因为儿子在东莞打工落了户,也是“城里人”,“没什么愁的了”。
在就业选择上,第二代农民工的机会要比第一代更多。老杭坚持当“棒棒”直到自力巷拆迁,就是为了给儿子儿媳还房贷。现在年轻人不想到重庆打工了,在县城工作赚得也不少,离家还近。最近,夫妻俩贷款买了辆车,尽管儿子再三承诺自己还贷,老杭还是念叨着“这个家不能再背债”,硬是磨着儿子把车退了。这是两代农民工消费观的拉扯与碰撞。
2018年,是张全收当选人大代表的第十年。今年两会,他要在“代表通道”上谈一谈“乡村振兴”。“农村现在有什么变化?如何看待乡村振兴?”“上通道”的前一晚,张全收思索良久。“乡村振兴需要人才,需要顶层设计和政府支持。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国家扩大内需、拉动外需,但在农村,农产品价格倒挂、农民工养老难依然存在……”每年两会,张全收至少都会提三个提案,有关部门也都会给他回电:“您提的问题我们已经在关注,会积极想办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