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在国门哨所
2019-11-12罗鸣公务员
□文/罗鸣(公务员)
我看《四川文学》“我们的这一天”征文,突然想到那时我正好应邀到西南边陲亚东县采访。于是,翻看在那里拍摄的照片,我站在雪山——“国门哨所乃堆拉”的照片,正好是2018年10月20日。现在,就把大脑储存“这一天”的我见我闻、所思随想调出来——
这一天,我的心频率跳得特别快。这一天,是我20多年来一直期盼的梦想——实现重上乃堆拉哨所的日子。
乃堆拉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亚东县境内。它的汉语意思是“风雪最大的地方”,海拔4500米。这里是祖国西南边疆最前沿、最前哨,距外军哨所只有27米,因此被誉为“国门哨所”。
这一天上午,我在边防某部牌中尉的陪同下,开着一辆军车从亚东县城出发。出发时天空被风雪洗得碧蓝晴朗,可车行至半山腰却出现了满山云雾,军车只能在雾茫茫的险峻山路上慢走。路面窄但平坦,弯道很多,从县城到乃堆拉一路上共有99道弯。车在弯路上慢慢前行,我的记忆就返回过往。
20年前我在西藏部队服役时,曾经多次上过乃堆拉采访,对它的过往比较了解。这里曾经是“丝绸之路”南线的主要出口通道,“茶马古道”的马帮铃声回荡山谷……
乃堆拉作为对外贸易口岸历史久远,从17世纪中叶开始,这里就逐渐成为中印贸易的主要通道。19世纪末,清政府迫于外部压力在亚东设关通商后,鼎盛时期这里的年交易额,占中印边境贸易总额的八成以上。
1962年中印发生边境冲突,随后乃堆拉口岸关闭,两国相继撤销了原边贸市场的海关等机构。从此,边贸通道被铁丝网隔离。在山的两边互设军事设施,驻扎军营,守卫边关。
之后,在乃堆拉山口,为了示强攻心,双方都架上了对唱的高音大喇叭。那时你方喊罢我登场,互相攻心,出语尖锐,从高倍功率的大喇叭中,响出的“攻心战”像雪山的惊雷,在山谷间炸响,漫延边境一线。
高原上的晨曦照耀在乃堆拉哨卡,铁丝网的对面又飘来了“哇哇哇”的叫声,引起了哨兵的高度警觉,奔到界桩旁注视观察对面的情形。
对方看见我方士兵出来观察情况,立即把那个“吹喇叭”的女人叫了出来。那个女人看见中国士兵,浑身来了骚劲,举起喇叭浪声浪气地喊:“中国小哥,这边很好玩呐,请你过来同我玩玩,一定让你销魂……”
“他妈的臭婊子!叭——”哨兵向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吐出口水,飞过了铁丝网。那个女人对中国军人的骂声似乎无动于衷,照样扭着水蛇腰,在铁丝网对面浪来摆去。
“滚——!”我方士兵实在看不下去了,眼光像一把雪亮的军刀,刺中了那个女人的胸膛!
那时印军经常请来一些妓女,在他们的营房外面,当着我方站岗放哨的士兵,做些色情表演,故意挑逗边关军人,想搞乱我方阵脚。而我们的钢铁战士,如屹立的界碑,岂能被对方的伎俩污心。
后来,对方架设的高音喇叭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连根一起扫荡,被吹到了几十丈深的悬崖峡谷里淹没。从此,那不堪入耳的嘈杂声,才在雪线销声匿迹……
军车在盘山路上吃力地爬行,它也像我一样出现了高反,一路喘着粗气。路边出现了积雪,越往上行积雪越来越厚。车上的牌中尉讲,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上山的路是封了的,昨天才把公路上的积雪铲通了。
车在茫茫的雪山盘旋绕行,像西行取经的孙行者,站在如来佛铺天盖地的手掌心上,只是做了一个渺小的陪衬。我放目窗外,山还是从前的山,路还是从前的路,只是原来的土石路,如今铺成了柏油路。
极目远眺,雪花在空中飞舞,迷雾绕着山巅奔腾,红日穿透天空,眼帘出现了“雪雾阳”共生博弈的奇观景象。片片飞雪在天空舞蹈,亲吻着车窗;灿灿的雪太阳,照在冰山上闪耀出金色的光芒;团团的云雾,像藏地山坡上一群群放野调情的羊。
雪域高原的天,难以触摸它的脸。刚才还是“三景共生”,转眼云雾就被太阳赶到了山谷。艳阳当空泼下满天的高原紫外线,茫茫雪域出现了五色光芒,给乃堆拉山脉披上了一层层金色衣裳,温暖着高寒山脊。
车慢慢爬向凸顶后,又徐徐落入一个凹处。那些被太阳赶跑的云雾,聚集到沟壑间安营扎寨。乱云飞雾在大本营搏斗厮杀,撕碎的云片覆盖在车的挡风玻璃上,遮掩了前行的视线。牌中尉打亮车灯,车像边关巡逻兵一样,一步一步行进在疆场。
“如果不行,我们就下车走吧?”看着车前雾蒙蒙的,我紧张的心也像这路一样悬在山崖,颤巍巍的。
“没事的,这样的路我们走得多了,转过这道大弯,前面就是一片开阔地,路就好走了。”牌中尉说。
果然如此。车在乱云飞渡中冲出了重围,一片开阔场面映入眼前。云雾虽然没有了,可路上的雪越来越厚,军车给力在雪路上爬行了一段,后来实在体力不支,像我一样产生了高原反应,只好躺在路边稍息。
我们只能下车步行。对于长期生活在内地的人,满天飞雪的壮景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诱惑着我去观赏。
抬头望山,冰峰林立,雪域地冻。除了冰雪皑皑,白岩嶙峋的奇观,还能隐隐约约看见挺立透明的冰笋,冰蘑菇和水晶宫。虽然高寒缺氧,我的好奇心还能抵挡对付,兴致盎然地走在雪地上,发出嚓嚓嚓的踩雪声,冷寂地回荡在雪线上,心中油然想起当年在边关巡逻的境况……
乃堆拉山无愧是雪的领空,冰的世界。我站在雪海里,心海里涌动着一种征服高反和冰雪气候的骄傲情愫,忍不住捧起一把雪沫,往天空一抛:“乃堆拉——我来了——!”随着吼声,雪花飘荡,感觉人在地上走,心在天上飘。
举目看雪山,如白晶砌成,透明发光,山尖如笋,冲破云霄。山腰滴落雪水,沿冰缝渗透,发出像仙乐般的琴音。当雪太阳照在山体时,反射出奇异的光泽,山身自上而下被飘逸的白云缭绕,在灿烂的阳光里,山腰闪现一条七彩长虹,朝着峰顶追逐朝拜。
仰望冰峰,朵朵云雾像七彩云冠,在峰峦周围缠绵。这时山峰的两边,在紫外线和彩云两个美人的打扮中,山身套上彩绸裙衫,犹如许多身着藏装的美女,在山间婀娜曼舞,好像群仙如梦似幻。
“罗作家我们走吧。”牌中尉把我从欣赏雪域的幻境中喊醒。于是,我跟随着他的步伐,一路走向前面的检查关卡。过了关卡映入眼帘的是乃堆拉海关国门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鲜红的国旗高高地插在这里,既展现了共和国的风采,又彰显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
进入乃堆拉军事禁区,这里的情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里是祖国边防一线,用一米高的铁丝网相隔。印军哨所近在咫尺,站在铁丝网对面的印度卫兵举起手中的照相机对着我拍照。
一时兴起,我向那位印度卫兵招手示意合影。他便走到铁丝网前,友好地伸出手,熟练地摆好姿势。我也积极配合他,隔着铁丝网同他握手。随行者举起相机,我与印度兵的合影咔嚓——定格。
其实,“国界”就跟这乡到那乡的地界一样,有的是以水分界,有的是以山为邻。往往一个岔道,一步之遥,就分为两个国家。双方边民相处,如同村民一样,当亲则亲,当视则视。不同的是重要关口设了关卡,多了站岗放哨的卫兵。
我站在高高的乃堆拉上,眺望邻国,历史、战争、文明,全都融化在了这雪山之巅……
在军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乃堆拉哨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球场,围绕球场几栋崭新的营房矗立在眼前。
光阴荏苒,日历翻过了二十多本,我只能在记忆的碎片里去搜寻。那时的哨所条件十分艰苦,战士们生活在白雪覆盖的工事里。夏天的坑道里白天一片泥泞,夜晚滴水成冰,照明靠的是煤油灯。常年吃的是干菜、夹生饭。当年我们唱着这样的顺口溜:“夏住水帘洞、冬居水晶宫;四季吃干菜,吃时嚼不烂,拉屎一大串。”
如今我重返乃堆拉,看到边关哨所军人身着英俊的军装、过上了不错的生活、住着标准的营房,让我这个曾经的雪域老兵羡慕而欣慰。可以这样说,今天的乃堆拉哨所除了高寒缺氧、自然环境不能改变以外,其他条件只要是运用现代科技手段能改善的,基本都得到了改善,让边关军人同样享受到了祖国改革发展的成果。
那日,乃堆拉哨所的军官廖上尉对我讲,我们长年累月驻守在雪域边关一线,担负着保卫祖国边疆的神圣使命。虽说现在哨卡的生活设施已经大有改善,但在雪山哨卡站岗巡逻,工作生活仍然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这里高寒缺氧、气候恶劣,年平均气温仅为零下1度,一年中有一半时间是雨季,一半时日是冰雪弥漫,在冬天往往都是大雪封山,这里就变成了一座雪域孤岛。
为了改变这里的生存环境,一代又一代乃堆拉哨兵,把哨所当作自己的家园来建设。廖上尉说,在乃堆拉,除了严重缺氧这一条我们无力改变外,其他任何困难我们都可以战胜!几十年来,我们乃堆拉哨所的官兵,弘扬“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的“老西藏精神”,始终以阵地为家,用实际行动践行对祖国的热爱忠诚,出色地完成了戍边守卡的光荣使命。我们还发扬了人定胜天的精神,尽量改善物质文化生活条件,竭力提高官兵的生存能力和战斗能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乃堆拉一茬又一茬官兵,在哨所燃烧出青春之火,唱响了一曲曲荡气回肠的军魂赞歌。
乃堆拉哨所刘老兵,2002年从云南保山入伍,三年后担任班长,第五年转为军士长。他在哨卡当兵,一站就是14年,把美好的青春燃烧在雪山哨卡,释放出边关军人最美的光华,曾被日喀则军分区评为“优秀班长”。
然而,这位优秀的刘班长,在爱情的市场上几经推销,却无姑娘问津。后来刘班长回老家休假时,一位战友给他介绍了大理市的一位姓周的苗族农村姑娘。他兴高采烈地从家里奔赴了两百多公里,来到大理市向周姑娘求婚。
周姑娘被这位雪山兵的真情打动,向刘老兵打开了心门,让他从此住进了她的心房。他们在2008年12月幸福牵手,喜结伉俪。他们结婚6年,精心耕耘爱情土壤,用心浇灌苗圃。可是,他们的爱情树苗一直不见花开挂果。
部队就安排刘班长到重庆市西南医院检查,原来是他长期生活在高寒缺氧、恶劣环境里,造成精子的成活率严重下降。当时部队就安排刘班长在医院治疗了半年,才使他恢复了身体功能,让妻子幸福怀孕,并于2015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千金。
2017年10月初,印度洋的寒流翻越喜马拉雅山,掠过乃堆拉阵地,向后方的空谷涌动而去。雪花随风降临,莽莽撞撞飞向大地。渐渐地,风雪便显露出残暴的本性:狂风怒吼咆哮着猛扑过来,似要改变山体参差不齐的模样;雪也凑着热闹大团大团地往下落,很快便覆盖了哨卡、营房和阵地,好似要吞噬这个柔弱的世界。
乃堆拉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的风雪季,到了十月雪就开始疯疯癫癫地跑来了。在这两天前,部队机关刚好给乃堆拉哨所送来了新鲜的蔬菜。乃堆拉的官兵能吃上新鲜蔬菜,可驻守在01号阵地,执勤的哨兵们已经20多天没有蔬菜吃了,加之新鲜蔬菜又禁不住冷冻,时间稍长就会被冻烂。
那天,廖上尉组织20人,给01号阵地送蔬菜,他们两人轮换背一袋50来斤的蔬菜。上午9点,他们从驻地出发,行进在齐腰深的雪坡上,一路爬着前行。
刚分到哨所的新兵小陈,本来身高体壮的,可在雪坡上背着沉重的蔬菜,使他一路难行,腿脚被雪冻坏了,失去了知觉,一打滑摔了一个筋斗,在雪坡中滚滚而下。幸好背包在雪里形成阻力,滑到一个冰石上被卡住了,才没有出现险情。
那天,他们送菜到01号阵地,上山走了5个多小时,下山是连滚带滑下来的,路上也耗了三个多小时。回来后一检查,有3个士兵脚被冻坏。
这只是乃堆拉官兵执行的一次普通任务,若是到雪线上巡逻,遇到的困难险阻就更加难以想象了。
乃堆拉在无垠的雪山之中,哨所在山的空间生长。空气变成了飞雪,风沙化为冰块,哨所被焊接成一座冰山。我突然灵感闪现,为此写了一首歌词——
乃堆拉是一片与天接壤的地方,云雾茫茫雪花飞扬,为了祖国的幸福安宁,战士用生命点亮世界屋脊的藏光。界碑伫立着尊严,哨卡信念如钢。
乃堆拉是一片举手摘云的地方,雪山荒芜终年缺氧,为了祖国的昌盛繁荣,战士用热血顶住喜马拉雅的烈阳。界碑驻扎着和平,哨卡放飞理想。
乃堆拉不仅有边关哨所,还是一个对外开放贸易口岸,从2006年起,中印宣布重新在乃堆拉山口,开放连接中印陆路最短的贸易通道,这对构建中国“新丝路”,扩大边境对外贸易,造福两国人民发挥了重要作用。可惜我来这里时,刚好遇到海关每年雪季的“关闭期”,没能目睹客商往返的繁荣景象。
乃堆拉如今还是一条边境旅游热线,每年夏秋季节来这里观赏边塞风情的游客络绎不绝。从2015年夏季开始,乃堆拉还开通了“朝圣路线”,以方便印度香客赴西藏阿里神山、圣湖朝圣。印度香客一批一批地在经过乃堆拉山口,用陌生的眼光凝视我边防公安战士。但我们的卫士始终如一,微笑着迎送过往香客,这令他们对于我方人员的有礼有节,热情周到,保证香客平安,给予了高度赞美。
站在这“国界”,我望着圣洁的雪山想:希望有一天,乃堆拉山铺成更宽更平坦的通道,迎送过往的商客;金色的阳光满天,漫山遍野山花绽放,为前来的游客呈现更美的边关风情。
当我离开乃堆拉时,回望立在喜马拉雅群山之中的哨所,仿佛已被冰雪焊接成一道牢固的边卡。在哨卡上我看见一位哨兵,他穿着绿色的军大衣,荷枪傲然屹立,守卫界碑,守卫天地,守卫平安。他警惕的眼神释放出一道雪亮的藏光!他的身影就像一尊军魂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