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 流（选章）

黎子

源 头

1

我看你站在源头，像存在也像虚无。

你看我站在下游，像得到也像失去。

2

我要为你讲述的，是一条河流，在心脏的东方。发源于巴颜喀拉女神的铜色肚脐，诞生在青藏高原的纯净眼眸。

它的形状，是一条龙，也是母亲掌心里为你我设置的命途。

流经无数村庄、麦田、远古篝火、牦牛眼睛、森林憨甜的睡眠。

它在梦境里唱歌。

跑在高高的山顶上追逐雄鹰，也躺在草原的肚腹旁诉说爱情。

我常常以为自己就是那条河流。

是蓝色的飞天广袖戴着水浪的脚镯远行中结交四方好友。

天山是西边热情好客的哥哥，大兴安岭是东边鲜嫩多情的姐妹，白胡子的昆仑，蒙盖头的祁连，腰拴唢呐的秦岭，口含荔枝的南岭，还有，写诗喝酒打猎走私的横断山脉，你这个远方的义子……

这些好友有时像仙人，掌控白云走向与苍穹晦明，我们靠大风带信，雨水传情；有时像刚刚萌芽的孩童，采撷星星的眼睛，把麋鹿关在森林里迷路。

一条生来多情、浪漫风流的河啊，两岸众姐妹的花朵因此而受孕。

太阳永恒的情人。

一个是火，一个是水。一个燃烧，一个寂灭。

野花缀满青色大地，宝石玛瑙缀满了一只凤凰玄鸟的浴火一生。

一条河流，从东方女神的双乳间生养而出。

3

如果一条河流也有前世。

那么我的前世在古老的冰川纪，藏于湖泊中一只昆虫的骨骼。

清澈的骨骼蕴藏万物更替的秘密，带来古老的呼吸，古老的爱情。

是的，一场爱情。

蓝色星球上所有的相遇或毁灭，必然源于一场爱情的发生。

犹如大鸟的翅膀截住一道闪电。

千万年来在这块大陆上奔流，我是浩荡的化身，也一度陷入孤独绝境。

遭遇过部落战争，见证了王朝兴盛，一瓣桐花照样落在镜中。

水浪伸出无数双温柔小手，我得到了大地上最英武的丈夫。

水有几道弯，山便有几座峰，他阻拦，我缠绕，他矗立，我回头。

我们不管不顾，天地间携手私奔，雷电下拥抱交合，阳春四月里牵手远行。

水的深厚温柔，身躯养育了两岸无数玫瑰色生灵。

白杨树、牡丹花、奔跑的羚羊、第二轮月亮、黑眼睛黄皮肤的儿女。

这是春天里受孕的果实。

4

美丽的雨水是母亲的嘴唇。

两岸盛开的野花啊，众神的诗篇为你们点墨成金。众神沉默。

沉默着细嗅自然界的芬芳，沉默着观望大地之上母亲的受难。

垂立河畔盥洗衣裳的洁白少女，自你身披红妆嫁做人妇，一生的抢夺便这样开始。

你与土地抢夺庄稼，与旱春抢夺雨水，与狼群抢夺孩子，与光阴抢夺背脊。

飞鸟占领天空，骏马占领草原，你占领的这块黄土地，荣耀与血泪共生，五千年的农耕文明从未停止过续写它的神话。

可是骄傲的母亲，我手扶血红的乳房站立而起。

你说每一个大地上的女人都是河流的女儿。褪去鱼尾，化作人身，来到世间行使滋养万物的使命。男人啊，他们是来自高山的精灵，朴拙英勇的驯鹿。要给他们爱、包容，付出一切与他创造天地，守护人间。

古老的寓言注入体内，世世代代血乳交融。

一边是抵抗，一边是谦卑。

祖先为你我留下这一座壮丽山河，留下草木繁茂，麦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