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姥姥书(组章)
2019-11-12希文
希文
姥 姥
你的身体正在变成沙漠。
你发明了人人畏惧的啰嗦术。等着我,在你面前掉眼泪。宽阔如一条沉重而陌生的赤道。
姥姥,风吹纸甚于纸叹息。
地址簿中的标记,还记得吗?拿星星擦亮眼睛,等你凯旋。
再没有
再没有一段渗透所有永恒的永恒。时间把雪与湖的缠绵分成两部分。
再没有一座平坦而寂静的岛屿,让我挥鞭指向你。再没有抬起头,就能发酵出桃花红味道的本领。再没有一根羽毛驮着清风走进天空内部。再没有一些疲惫,于生活之上的虚荣,自由地掠过海边。再没有一个你,占满我每一个时辰。
姥姥,那是一段时光在悼念另一段时光。我照见了你成为水的灵魂和一碗糌粑中喷香的叮咛。我仿佛也听到浪花在窃窃私语,在说:“手里没有刀的人。死了,该高处立脚。”
愿 望
晴光之下,人头之上。横渡虚空的打折牌注满喜庆、小雾和一行字:满九十八减二十。我暗想,要是换成年龄,换成你与姥爷的婚期就好了。
腊 月
今日腊月。宜煲粥;空中花园,红鞭炮投地。宜战栗;八卦阵布下街头烟火。宜挪移;反手一翻,三百万黄澄澄的日光兄弟姊妹。宜嫁娶;寂静如此醇香,羚羊如此温顺,宜顾影自盼;今年三劫不显,九福仍在,宜欢欣。宜端详。宜抱拳问好,宜落笔写意。
忌消瘦。面对黑暗,烟深千里,你自是那温柔的黎明;忌一贫如洗。荒芜之上,快抱着我的祝语踏回初春里,“以新娘出嫁的美,等待姥爷的到来”。
忌对望天空。忌模仿长河,蓄谋六点十分一场滔滔的声音。忌索回伤口里的疼。
老去的,不止流水
老去的,不止流水。那些五味杂陈,那些一株茅草似的命运,那些木槌凿开的蜜和白云,正从沉重的梦魇中醒来。端端正正,又大,又亮,都做了消逝的土。
只有那些白色泪滴,薄薄的,没有分量。无所依持,更无需交代,不停地奔返于这春天的光亮。那么努力。
仿佛,能爬过一个八十三岁老人的一生。唤来一句乳名,朝向圣洁的一面。
小 雪
是一些突然涌进的光芒。是一路追踪而来古老的生产。是眷顾的尘世,长长的唢呐之声。是很晚到来的冬天,脱口而出的一片汪洋的薄情。
是开在坟堆之上,刺痛每一个细微的伤口。装满叮咛,能把人的小名喊出露水。
叮 咛
小时候咀嚼你的叮咛出门。越听越烦,越听越不懂;长大后咀嚼你的叮咛出门,越听越重,好像比山头还要沉重。
有时又很轻,越听越轻,轻到一阵风就能打翻。却再也不肯长成我记忆中,你弯腰致意稻田的模样。
阵痛日
五月将至。刀疤和羊水互相回应。
你手里讨的是理想,身上穿的是生活,删了的是,短了一截的烧菜的味道。糯米味的童年。天真与经验之歌。解乏的猜子划拳。大片大片的肥膘肉起义。
除了蜷缩一方,你再无所动。
姥姥,月光长长,长到出租屋里。人生流离失所的,不止重量,还有情欲。我想在空谷深处开一家酒馆,供一尊菩萨,备薄荷三两,喜鹊几只,方言一套。
有人会在那生活,有人将句子的网撒向绿林,搅动云的轨迹,唤你听诗。有人旧情绵绵,只放六字大明咒,跟你,跟每一个来客交换巨大的白昼。
这家店明净。定是我年少时我们一起开的玩笑话。
“施施然旁观爱恨,渺渺兮放慢流年。”
姥姥,流星再眨眼。一指禅和刀斧气已落在此处。
花舞藏身,叶落月桥,神迹在昭示着。你最好的投资是生下妈妈,最久的磨难却是照顾巨婴般无知,蝗灾般啃噬的我。
我,想你没睡。我想,你也没睡。今晚,请将耳朵借我——
我还是榕城夜里,最落泪生花的盗贼,刚东渡归来,正护拥甜蜜的向往,重新发明自己。
葬地书
有酒杯高举,愿意为它殉葬。
有春雨一滴一滴,一步换一景。
有瓦蓝的梳妆镜和其上更巍峨的暗循环,壮着胆,从八瓣苔藓的缝隙,翻开看越来越多的星河荡漾。
有一声百灵鸟鸣遗落过此处,那卑微的,跳动的快乐啊,让你想起那两次心跳声。让你变轻,叮叮当当,火星飞溅,想起田字格边走失的惦记。
一封信也曾自此寄出多日,上附一些大话,仓促的相识。能耐。无常。一条河川般的温柔,和栩栩如生的古仕女无寂的告别。
坟顶之上
“一切皆成过往。忽如放下。”
把卑微的姓氏放一放,把手背上的美元放一放。
一呼一吸。逃得再远一些。作谱。操琴。听音。和遗落在山边上的星星久别重逢。说着同一个字。说,不再悲壮。这个飞翔的岛屿依然空旷。
说,你要施施然醒来。
熄灭大海和烈日,把自己扶正成对面那座半脸羞红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