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宁《坚硬的柔软》中的道家思想及其异化

白月帆

引言

《坚硬的柔软》选自阿宁的别致现实主义小说系列，在这部小说集中还有《生日》《梦游》等作品。之所以选定这篇小说来阐述阿宁对人性的批判，是因为在这篇小说中，主人公看似“无为”、尚柔弱的道家处世态度，同《道德经》中主张的学说从本质上表现出相背离的特点，形成道家思想的异化，给读者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亦源自于现实，从而，研究许宾这一形象也就具有了现实意义。

一、道家的无为与尚柔弱

1.以“无为”为核心的哲学

首先我们要明确老子所讲的“有为”和“无为”并不是单纯含义的“有”与“无”，它们有其特定的内涵。所谓“有为”，是指向那些为达到私欲，以自我为中心，运用心机和手段贪婪地占有，打破自然顺序和规律的行为。所谓“无为”，强调尊重客观，顺应自然，不进行有目的性的干涉，不逞强、不妄为。

2.尚柔弱的生存之道

崇尚“柔弱”是老子的重要思想，他讲到：植物长得郁郁葱葱的时候，形质是柔韧的，当草枯叶落时，就变得干瘪、糟腐。这样的一个结论，暗示着“柔软”的东西富含着生气，而“坚强”的已经没有了生机，这是站在事物内在的角度讨论其发展状态，所谓“树大招风”的道理人人皆知。与之相对的例证“抽刀断水水更流”也是此类论据反面的证明。所以能长久存于世间的是“柔弱”者而并非刚强者。

二、许宾身上的道家思想及其异化

《坚硬的柔软》这部小说，“坚硬”与“柔软”相对，从题目上看就能看出其中的辩证思想。以“柔软”对“刚强”亦是小说主人公许宾的生存之道，从他说的话、做的事，无论是个人事业还是对待爱情婚姻，包括他对周围人的关系处理上，都体现出了和道家思想一致的生存哲学。尚柔弱作为生存之道，具有不争、退让、隐忍等行为特点，许宾当然具备了这些特质，从表面上看和道家思想是一致的，实际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形象发生了道家文化的异化。

异化的概念，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被提到了哲学的高度。异化有转让、疏远、脱离等意，在哲学上指主体发展到了一定阶段，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变为了外在的异己的力量。马克思认为，“异化是一种物质的、社会的对抗性关系，是指人的创造物与创造者相脱离”；在马克思之前，黑格尔也提出过异化的概念，黑格尔的异化主要就是精神之异化，即绝对精神发展到顶峰，就外化（异化）自身到自然界，这就相当于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对立面。借用异化这个概念，笔者观察到作家在小说人物的塑造中创造了道家思想的对立面：

1.功利化

老子阐述的尚柔弱、处下和不争，其本质是无欲的“无为”，而作家在构建作品时，设计的情节和塑造的主人公许宾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体现出的尚柔弱显然不是道家的“无为”，而是异化了的功利主义的无为。

作品中有这样一段话，直接透露出作家要表现的许宾这个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尚柔弱的道家思想：“主动地减少或放弃与外界的对抗，这就是柔软。一根竹子在风中把身体折成弯形，在团总支书记许宾看来，和一棵大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样美，从他的本心而论，甚至觉得比那还美，因为这样的弯曲意味着风势一减弱，就会弹回原来的形状，同时还因为竹子比树先天就缺少着对抗的能力。”在风雨来临时,会弯曲的竹子与高大的乔木相比,往往能以其看似柔软的身躯抵抗大风的侵袭，随风一弯便能保住性命，而坚硬的乔木宁折不弯，在大风中拼死对抗则可能得到折断躯干的结局。许宾在事业上所处的地位弱于孙瑞群,孙瑞群则是高大的乔木。相比之下，孙瑞群的实力和能力确实强于许宾，是系副主任更合适的候选人。然而“树大招风”,孙瑞群虽然具备了各方面优势,却没合理利用,反而引起同事的嫉妒。许宾却不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功利目的，选择与孙瑞群相反的做事风格。他主动扮演竹子的角色,不怕弯腰不怕低头。在暴风雨来临时,竹子因其能弯曲的特性,不会在风雨中倒下。许宾为了取得系主任的信任,得到助力，特意以“柔软的”处世哲学来处理问题。许宾的“柔”,是软弱也是退让,他的退让显示了他为了达到目的的理智、机敏、冷静、克制、坚定、沉着和自信。以有原则的、机智的柔,去碰撞无原则的、粗暴的刚,就会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主人公许宾，表面上看甘愿做配角，担任大家避之不及的团总支书记一职，任劳任怨，不求功名利禄，是一种“无为”的美好德行。其实细细品来，许宾的“无为”反而是一种“有为”的手段。在系主任将他的名字报上去引起同事的议论甚至“骂街”之时，他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为了保全自己的形象，巧妙设计了一种“柔软”的计谋，即建议系主任先报别人的名字，借着群众反对的呼声浪潮把孙瑞群和刘为一压下来，同时又能给所有人一种许宾真的不涉党争的正派人物形象，不知不觉拉拢了人心。然后再以上级领导没通过的理由，重新填上候补名单。作家笔下的人物，没有遵循客观规律，没有顺其自然，否则许宾明明想当副主任，他完全可以在领导推荐他时，欣然接受。而他却是机智地向领导暗示了一种明哲保身的建议。怀着一颗功利的心，为了实现目标而有所作为，强行、主动地人为干涉，这样功利化的思想与道家的无为而治相对立。对主人公小心机的情节设置，暗含着作家在结构小说时运用了反讽的写作手法，此种写作手法同样也增加了阅读小说的趣味性。

2.利己主义

道家的“尚柔弱”“不争”是一种为大局考虑的和谐观，而许宾的以柔弱处世，是为了他自己。事业上，当孙瑞群知道许宾被提名后，在系里看到孙瑞群的许宾主动上前去问候，虽迎了孙瑞群的冷脸，但想到在竞选时孙瑞群也是潜在的阻碍力量，为了自己升职之路顺利些，他不会给自己树敌，他选择了隐忍。后来大家把攻击目标指向他，他为了求得心安或者稳住局面，竟然主动去办公室主动请退，并且让孙瑞群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小心眼了。聪明的读者都能看出来，许宾想上位的热情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温度低，而他为了不成为大家的眼中钉，将自己拯救出竞争激烈的水深火热，得以脱身，不再成为所有人的言语攻击对象，他选择了暂时退让，而退让则是为了晋升。主人公隐忍的特质，当然是道家尚柔弱的特点，然而当他借用这样的思想保全自己、为竞选之路清除异己时，便异化成了一种利己主义。

爱情上，当黄晓娟表示不喜欢许宾，提出离婚，并且许宾发现黄晓娟和旧情人周志强约见一事对他撒了谎，他没有跟妻子吵闹，不说离婚也不说不离，他忍着，这种看似没有硝烟的和谐的解决方式，对于黄却是巨大的折磨。小说中叙述到：“他不想跟她对抗，只想把痛苦展示给她。”“只想把痛苦展示给她”许宾的隐忍是为了唤起妻子对“以往生活的怀念”，为了自己不在外人面前丢人，而不是因为爱黄，不是为了家庭的和睦。否则他大可主动和黄沟通解开这个心结。作家竭力控制着人物的隐忍特质，勾勒出为保全自己而使妻子痛苦、愧疚的主人公形象。

3.权术化

小说中，人物身上体现出的包容散发着功利的味道。许宾主动请退是为了大家不投反对票；知道妻子出轨后还维护妻子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主动去照顾孙瑞群，是为了争取孙瑞群的支持，等等。主人公的谦退、包容和处下，皆因其私心贪欲，为达到自己“以柔克刚”的功利目的。作家设计了一个以“柔”为战术、主动去营造“不争”的假象，蒙蔽单位同事的眼睛，让所有人以为这个人物只是一个“跑龙套的”，没机会当主角，避免其他同事和他划清界限，避免领导给他制造“门槛”，让大家不知不觉忽略这样一个竞争对手。情节上详细讲述了许宾如何人为地改变事情原本的发展方向，引导事情按照他想要的趋势发展，内心设计好了计谋，将“柔弱”、不争、处下化为一种权术来接近自己的目的，在系部里故意保持低调、谦卑的态度，这样的权术给了他坚硬的保护壳，让他不为众人所妒忌，从而实现事业上的转折，突破重重阻碍，最终被提拔。

三、许宾形象的现实意义

许宾这一人物形象，是虚构出来的，但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所体现的特质，就当下的生存状态来说，有些人选择“柔软”的处事方法，在遇到竞争时，为保全自己，也会选择“柔弱战胜刚强”这样的生存之道。无论是从艺术的角度还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阿宁都塑造了一个非常成功的当代典型的艺术形象。

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提出一个词，叫作“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观许宾，他何尝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善于利用伟大的道家思想来伪装自己，蒙蔽人心，以此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基于现实，许宾的典型形象是一部分当代人的现实写照。读者在感受许宾经历的起起落落之时，其实也在做着自我观照。与此同时，这样一部虚构的小说也就体现出了其教育意义。

结语

很多研究道家的著名学者和哲学家在道家思想的感悟中都得出这样的结论：顺应自然、返璞归真、超然物外才是老子的本意，而阿宁的笔下，看似以道家思想为指导的许宾，在实际做事的方法策略上却发生了明显的异化，异化成了道家文化的对立面——功利至上主义。这样一种形象的树立，使得主人公许宾在读者的眼里不再是传承了道家高尚的文化修养的角色，而是以自我为中心、有心机、用计谋来达到自己目的的大俗人，甚至还透露出小人的意味。《坚硬的柔软》中的人物生活在90年代的中国，这个年代物质开始丰富，思想逐步大解放，人们在摆脱封建思想桎梏的同时，精神世界也出现了一些暗疮，在利益面前，人们漠视他人的利益，而关注自己的利益。以自我为中心的生活态度绝对不是几千年的中国文化所认可的，更不是博大精深的道家智慧所提倡的。通过反讽的创作技巧，作家亦展示了对许宾这样的人持有的批判态度，对运用如此处世哲学的一类人的大胆揭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