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课
2019-11-12横行胭脂
□文/横行胭脂
我决定辞职。我大学毕业投身于职场,将近四年了,一直在鳄鱼广告传媒集团企划业务部做助理。昨天,就在昨天,我,一个胆小的人,头一次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必须过上一种自由的,我能操纵的生活。
昨天和今天交接处,零点的钟声刚响起,我在微信里对ABDEFGH的窗口狠狠地说:我不干了!我知道我的这一句不会把ABDEFGH的睡梦震得地动山摇,我似乎听见ABDEFGH在梦中说,哈哈,你以为你是谁!在鳄鱼传媒,你不就是那只啃泥巴的小虾吗?
“A要做广告,找B,B说同C联系。C同A交流后,找D设计。D设计后,C找E发布,需要F审核。F与E打招呼同意,但E的领导G认为有点小问题。E与C联系,需要H同意。C又重新反馈到ABDFGH,所有流程再走一遍。最后H还是两个字,枪毙。我就是那个倒霉的该死的C。”
这是我昨天的日记,也是我工作的常态。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加重了我的焦虑症。
其实我是个胆小的人,因为胆小,我从13岁就患上了睡眠焦虑症,很久入睡困难,即便睡着了,又担心被人袭击,时常梦中尖叫。以前我姐给我请过一个心理咨询师,做了几年的心理治疗,情况有所好转,但没有治愈。心理咨询师L说:“管理不好自己睡眠的人不少,但像你这个年纪就失眠的人不常见,十四五岁本该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龄,你却被某种假想的敌意吓到了。”我是个胆小的人,我习惯给我的卧室装上两扇门。后来,我的微信昵称也被我命名为“胆怯的火星人”。
我有睡眠焦虑症,我一直用药物控制着自己,这一点,我没告诉过秦又岭。
秦又岭说,房贷!!!
秦又岭一说房贷我就整宿头疼。
庞大的G城。庞大的一平米2万5千元,还是五环以外。
秦又岭是个啰嗦的男人。自从我们按揭买了个六十平米的房子(付了首付50万,每个月的月供是8000元,我和他各分担4000元)之后,他天天睡觉前就在我耳边说一句“房贷!!!”和越地人提醒勾践:“大王,你忘了亡国之耻吗”这句话极其类似。我一听见这个词,脑袋里就冒金灿灿的火花,恨不得半夜三更去敲梆子挣几个钱是几个钱。秦又岭每晚说完“房贷”两个字就骨碌钻进被窝,随即就开始打呼噜。买房后不久,我们就不再做爱。秦又岭说,没心情做。我为了面子,也说,你以为我有心情?
我还记得我们买房后唯一一次(也是我和秦又岭分开前的最后一次)做爱,我要得正紧,他在我身上说,唉,房贷。我一下子没了心情。我放开抱着他的手,将凝视他的温柔目光变成怨恨之光,将他推下身去,气哼哼地裹紧被子。秦又岭说,谁以后再做谁是……我也紧跟着说,谁以后再做谁是……孙子!秦又岭说,谁以后再做谁是龟孙子!
秦又岭是个导游,不是专业的那种,说白了,就是野导游。他跟着他一个哥们儿干。他那哥们姓伍,叫伍江海,我估摸是五行缺水,名字才用江海来补。伍江海专门组织中老年大妈们一日游两日游,50块钱一日游还回送一条丝巾,120块钱两日游还送一床夏凉被。大妈们都觉得划算。一个大巴车坐55人,伍江海坐驾驶室里,当司机,秦又岭在后面当组织者,给大妈们又是唱歌又是讲解。
秦又岭啥都能讲。不管哪里的山水风光人文地理他都能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秦又岭说,瞎编呗,东汉的说成西汉的,秦朝的说成当代的,南方的说成北方的,外国的说成中国的,大妈们也不会管的,只要听得热闹就行。
照理说,秦又岭应该是个能说会道的活泼的人,但其实不是。他回到家,卸下导游的角色,就变得满面忧愁,很少说话,问三句他只回应一句,需要用十个字表达的他缩略成两三个字。记忆里只有他刚追我那个时候话多一点。
买房后,秦又岭变得更不可以思议了:基本不说别的话了,就两个字“房贷”;他和我账目分清,房租、水电费每个月平均一分为二,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三位数,连买卫生纸、洁厕剂他都舍不得出钱了,每回装作不知道这些必备品已经用完了,实在不得已去超市购买了,回来也要我立即用微信红包给他掏一半的费用;性欲严重降低,也不和我做爱了。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用?
五个月没有做爱了。有一个夜晚,我气愤地掀开他的被子,扯下他的睡裤,扔在地板上,直到我坐在他身上,他才醒了。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你你!秦又岭一把推开我,我被他掀到地板上去了,幸好床是从旧货市场30块钱买回来的榻榻米,很低,我不至于受伤。秦又岭拧开床头灯,找到他的裤子,拉过去穿上,又用被子盖住身体,用手在被子里使劲拽,生怕被子有缝隙,被我再袭击,恨不得给被子上几十把锁才安心。我觉得好笑,我再次去掀他的被子,他使劲拽住。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咔咔咔剪被子。这把剪刀是秦又岭给一日游两日游做广告宣传牌专用的,很锋利。
秦又岭呼地蹿起来,夺过我的剪刀,撂在地板上。他说,我不会和你睡在一起了,我明天就搬走。
第二天,他搬走了。那天早晨,我听到卧室的两扇门砰砰两声,又听见外面的防盗门砰地一声,三扇门合上了。我走到阳台往下看,雾蒙蒙地,我没有看见他走出小区的身影。
我从15岁起就断断续续服用抗焦虑抗抑郁的药。秦又岭搬走以后,我失眠又加重了,重新吃上劳拉西泮、阿普唑仑、米氮平。劳拉西泮、阿普唑仑、米氮平都是增强睡眠的好帮手。三个药联合起来,用小剂量(每样一片),我可以睡上三四个小时,加大药量,则会睡得更久一些,如果,想饱睡一场,每样可以吃两到三片。医生叮嘱过我不要干傻事,我明白医生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想每样吃十片,或者二十片,甚至一百片,我连每样吃五片都不敢。我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我是胆小的人。
凌晨在微信圈做了那个大胆的辞职决定后,我服下了三片药物(每样各一片)。也许是职场的压力解除了,我睡了整整八个小时,其间没有做噩梦,没有尖叫和惊醒。也许另一个我和这个我保持了愉快的一致性吧,我一向认为,两个我重合在一起,才能睡个好觉,不然,总有一个丢失的我在梦里捣鬼。将近九点钟醒来,我用蚕丝眼罩对抗窗帘上跳跃的阳光,又假寐了半个小时。
我睁开眼就发了一条微信到朋友圈:一个女诗人能不能救活上帝?我配了一张睡眼迷蒙的自拍照。
我是个女文青。我坚持认为自己一直是一个纯朴端正的文艺青年。读大学时我是文学社的核心成员,写过诗,也发表过。虽然大学毕业之后我再没有写过一首诗,我认为我骨子里还是个女诗人。
我翻看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圈相册,发觉上一次发朋友圈还是半年前。半年前的那条微信是这样的:让全世界的失眠者联合起来。发微圈的时间是4:52分。我想起来,那个时期我想怀孕,戒断了抗失眠焦虑的药物,睡眠变得很差,不过那时候心情还不差,其时正和秦又岭商量好要孩子,又计划着要买房,心里燃着两把火呢。
我辞职第一天的朋友圈,有什么大事呢?我翻看朋友圈,想找出一件大事来匹配我凌晨的一场工作上的革命(我觉得人有必要过一段时间就来一场自我暴动,推翻过去的自己,建构新的自己,以消除生活的疲惫感,当然,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我并不是胆大的人,这次辞职也是万般辛酸所致)。果然有大事,朋友圈的文艺青年们都在转发阿摩司·奥兹死了的信息。
今天,奥兹死掉了,文青们说,今年真是大师凋零的年份。
我真不知道今年死了几个大师了。我太忙了。我哪里知道这些呢?
已近中午,我还没有吃早餐。我煮两只白水蛋,一边听着锅里的蛋在水里旋转,传出咕嘟嘟的响声,一边看着微信。
时间变成了一只哨子。我可以操纵它了。我要做一只得过且过的哨子。
没有人给我发的那条微信点赞。文青们都在忙着哀悼阿摩司·奥兹大师,每个人都在心中给大师举行葬礼。每死一个大师,文友圈都要刷屏他的死讯。每死一个文友,也会大张旗鼓地刷。死不在大小,在于,死去之人,使活着的人感到活着的荣耀,活着的人刷死去的人,多多少少带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心理。于是,活着的人赶紧握紧了剩余的天数,励志地想:余生,且珍惜。相对于那个死者,整个活着的圈子都发出一种胜利的气息。
我没读过阿摩司·奥兹。我不准备刷他。但我会从他死的这一天知道他,记住他。我从朋友圈一条接一条似乎很愉快的转发里开始阅读他,读到他的生平简介,创作规模,以及大众评论,读到节选的一些文字片段,还有一些关于他的访谈。几个公众号上推出他的几个短篇:《迷失》《挖掘》《歌唱》《亲属》。我先读《迷失》。房产经纪人约西·沙宣来收购一座被称为“废墟”的老宅,最后却被老宅主人的女儿雅德娜留在沉寂阴暗的地窖里,“她关上门,把轮椅上的我留在那里,陷入沉睡。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不用操之过急。”故事并不复杂,但那种迷离的叙述让我迷失了好久。再读《歌唱》。小说中的“我”在聚会上心思恍惚,无意于歌唱,被一种无意识所支配,来到一个房间,摸索床下……从断断续续的线索里,可以知道这个房间原本是主人夫妇的卧室,因为他们十六岁的独子若干年前在这里开枪自杀而被弃,而自杀具体地点正是在床下。我发现奥兹先生总喜欢把人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叫人睡去:房产经纪人约西·沙宣先生被关在地窖睡着了;达莉娅和亚伯拉罕·列文的独子亚尼夫大约十六岁,走进父母卧室,爬到他们床下,用父亲的手枪打中自己的头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床下永久地睡着了……奥兹先生为什么这么着迷睡眠课?或许是睡眠的黑暗和幽微里,潜藏着无数的枝节和纠缠?
“……于是我在双人床脚下四肢着地,卷起床罩,试图用手电筒苍白的光在床下黑暗的空间里探寻……”
读得眼眉发胀了。好。大师安心死去吧。人间又多一个读者。我决定上当当网买几本奥兹先生的书。
日已西窗,腹中饥饿感涌起。刚好读到一位陈姓诗人的一首诗《捂腹奔向自我的晚餐》,不由一笑。我这样一条从鳄鱼公司逃离出来的小虾今晚吃点什么呢?吃鲸鱼?吃袋鼠?哈哈,我自拍一张,对着自拍照发问。照片里,那个我,也在哈哈大笑。
小区锅炉房呜呜呜呜的声响传来。最近一段时间,小区里一群老太太打着横幅去物业管理公司闹事,说交了大笔的暖气费供暖效果却跟不上,家里的温度没超过15℃,要求赔偿损失。她们说有好几个老太太因为屋子温度不好而生病了,有一个老太太晚上受了寒,发烧几天后,死去了。物业管理公司果然加强了对锅炉房的管理,要求烧锅炉的工人不能离开岗位,日夜监控仪表温度,确保用户家里的温度最低达到18度。感谢老太太们闹事,最近我房间的温度已升至24度。我推开窗子,星星的光亮带着寒冷的体温钻进来。楼上婴儿的哭声传来,大约有六个月了吧,从起初的小老鼠般尖细断续的哭声到现在逐渐浑厚起来连续不断的可以穿墙的哭声,我仿佛看见这个小家伙边哭边摆动着莲藕般的小胳膊小腿。我记起我姐说过我小时候长得白胖肥嫩,小胳膊小腿像莲藕。
我13岁那一年,母亲死了,我姐带着我嫁到了姐夫家。我姐大我十三岁。姐夫大我十四岁。我姐上夜班,一个星期至少有三个夜晚前半夜都不在家。我和姐夫一起吃晚饭,看电视。姐夫还会给我做宵夜。姐夫把热水倒在两只杯子里倒来倒去,然后给我喝。姐夫给我端来洗脚水。我姐让我叫姐夫“哥哥”,我叫不出口,“哥哥”这个词,似乎应该用在很熟悉的人身上,姐夫身上有一种陌生男人的气息,我知道需要和他保持距离。和姐夫打照面的时候我只是冲他笑一下就算打招呼了,我和我姐说起他,称他为“姐夫”,和别人说起他,就称他为“我姐夫”。
姐夫说,来,我给你洗脚。姐夫蹲下来,用手揉搓我的脚。姐夫给我讲,姐姐工作的那家机械厂的排水池里死了一名女工,这名女工和姐姐一个车间的,姐姐他们车间的人都被扣在单位调查,姐姐这个夜晚回不了家了。姐夫说,那女工,是个吸烟的女人,和厂长很熟络,厂长经常送她中华烟。姐夫边讲边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然后,把烟盒往茶几上扔过去。我看了一下烟盒上面的字,不是“中华”,是“金丝猴”。烟盒上,一只猴子用尾巴吊在树上。我想,金丝猴会不会掉下来?假如它的尾巴累了?
姐夫说,你以后不要去机械厂玩了,特别不要去那个排水池那里。那个女人在那池子里泡了半个多月才被发现,捞上来,人都腐烂了,池子里的水都臭了。
夜里,我做梦。梦见姐夫给我洗脚,洗完脚后,给我穿上袜子,拿出一块红布,叫我闭上眼睛,我闭上眼睛,他用红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姐夫叫我跟他走,他拉着我的手,我穿着袜子踩在砾石路上,脚很疼,我不敢吭气。到了,就是这里。姐夫说。姐夫叫我坐下来。我摸索着坐下来。感觉是在一个池子边。姐夫给我脱下袜子。姐夫说,这就是我给你讲的那个排水池,你现在把脚伸进去,伸到水里。我把脚伸进去,水很烫,我打了个激灵,赶紧把脚往回收。姐夫说,听话,把两只脚都放进去,不许收回来。姐夫的声音变得令我恐怖,我把脚伸进去,那些水好像刚从锅炉里排放出来的,带着铁锈的气味,煮着我的脚。我的脚一下子被煮坏了,钻心的疼。姐夫说,现在把脚收回来。我收回来。姐夫给我穿上袜子。姐夫说,你现在走不成路了,来,我背你回家。
我吓醒了。我打开台灯,一眼看见姐夫站在我床边。我尖叫一声,吓得往床里缩。
做噩梦了吧?我听见你的叫喊声我过来看看。姐夫说。
从此以后,我时常感觉脚疼。我给我姐说了。我姐说,脚好好的呢,尽瞎说。从此我睡眠也不好了,不敢大胆地睡,害怕做噩梦。我总要等后半夜我姐回来,我才安心睡着。我15岁时,我姐才意识到了我的问题,于是给我请了心理咨询师。
周末的早晨,我醒来上了个洗手间,继续睡懒觉。由于昨夜加班打游戏,我决心睡一整天。辞职一个月来,我都在昏睡中。以前每个周末早上八点起来就是为了给秦又岭准备早餐,现在,这个意义已经失去了。
秦又岭头一次见我,他说,你好,胆怯的火星人,我是可怜的地球人。我和他是在微信圈认识的,具体怎么圈上的,说来话长。秦又岭朋友的朋友是我朋友,做微商,卖化妆品,把我拉进他的群里,秦又岭也在这个群里,成天为伍江海的一日游两日游发宣传广告,拉客户,秦又岭主动加我为微信好友,我拒加这种人,我烦这种人。
秦又岭朋友的朋友组织一个饭局,我也去了,他也在。他走过来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在地球上活倦了,不知道你们火星生活怎么样?我笑了,我说,彼此彼此,一样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几杯酒,脸有些灼热。他说,火星人也有雀斑,有酒窝,有红晕?后来他就和我一起去露台吹风,半年后我们租房同居。
也说不上有多爱。但起初秦又岭追我还是下了一点功夫,最起码,语言是甜腻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后来他变得连语言都吝啬起来。
我之前是爱过一个男人的。爱得一厢情愿,仓促迷离。L,一个神秘的男人。我爱他。他爱另外两个女人。他是我的心理咨询师,我姐姐给我请的。L给我做过五年心理咨询,那是我15岁到20岁这五年。他30多岁,有良好的仪表和教养,和客户接触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感,这距离感叫人舒适,又让人感到神秘。我把他当成我的教父。那五年,我的状态不错,睡眠越来越好,第三年不再做噩梦,第四年甚至戒断了我一直依赖的药物。后来,L要离开G城去加拿大生活,他办好了一切手续,临别前最后一晚,我和他睡了。是我主动要求的。那夜,我问有几个女人爱他,他说两个。我问他爱几个女人,他说两个。两个,这个数字,他是脱口而出的。这两个,肯定是走进他左心房和右心室的女人了。那是两个怎样的女人,我并不好奇。我知道我不会成为他的第三个。他的数字不会因我们的这个夜晚而增长。
他给我一个电子邮箱,叫我给他写信。他没有给我他在加国的电话联系方式。我给他写了三年信,他只回过一封。用英语回的:Thank you。
“即使你不给我回信,我仍然要给你写信,这是那个夜晚之后的一个必然结果。即使你不给我回信,我心里亦无恨,亦被满月充盈。我想,这便是我真正的爱了,爱了一个人。”
这是我发给他的其中一封信。我并不觉得这封信言辞很作,因为这些话是出自我心底的。
我不认为爱一个男人就要和他长相厮守,要和他结婚,生孩子,吃喝拉撒睡,在一起。我爱心理咨询师L,但我肯把他给一个女人,给两个女人,甚至推给一个带着锁链的女人,最终将他锁住。我认为爱是依赖爱的感觉而获得自身的心理成长,建构自己全新的人生面貌。秦又岭反对过我的这个观点,他说我不接地气,小资,文青。
“以后,我不再给你写信。我申请了另一个邮箱,我用这一个邮箱给另一个邮箱发信,另一个邮箱代表你,我用想象中你的语气给我回信,我打开另一个邮箱,充满惊喜地收看你的来信。”
这是我发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和秦又岭在一起后,我的写信并没有中断。只不过方式变了,我每年给自己写两封信,自己给自己回两封信。
秦又岭来取走东西。我指给他,房间的一角,一个收纳包里是他的衣物,一个收纳包里是他的鞋子,一个收纳包里是他的书籍,另外两个是些杂物。秦又岭翻开他的一本书,发现书的每一页都被剪了一个角。
这是怎么回事?秦又岭问。
“在你离开的头二十天里,我每天都会剪一页书,那些碎片表达着我的内心感受,随着碎屑不断增加,我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好。”
“喏,这把剪子,进化成了我的一件疗伤的工具。”我拿出秦又岭的那把剪子,还给他。
秦又岭说,我们共同买的那个房子由他单独买下,他不久会退还我的钱。
我知道秦又岭有钱了。伍江海说他跟着一个有钱的大妈合伙做生意去了。做什么生意不知道,反正是不用做野导游了。
上个月伍江海过生日,请我吃饭了。这个月我过生日,我也就招呼了一下伍江海。伍江海提着生日蛋糕,还带了一束花来了。我吹灭蛋糕上的二十六根蜡烛。“哥们,要活得热气腾腾地,”伍江海双手按住我的肩,眼神像一枚中年大叔(其实他和我同岁),“一定要活得热气腾腾的!比如我,每天都唱十首歌。”伍江海唱起来。我想要怒放的生命……伍江海跑调了的声音像被东北风吹一吹,又被西北风吹一吹。我想要怒放的生命……我也唱起来,也跑调了。两股跑调的东北风和西北风在屋子里碰撞,屋子显得有些燠热了。我打开窗。窗外一棵树掉光了叶子,挂着一串一串的籽粒——是苦楝树。
要不,你来我这里做导游吧!伍江海说。
你那么想做我的老板?我问。
“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是想叫你别闷着。天天在家闷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现在感觉还好,等我觉得闷了就去找你要个事情干。”
伍江海从客厅的衣帽钩上取下大衣,穿上。我送出门,顺便出去透透气。
出了小区的门,伍江海和我说了再见,径直向和平巷东头走去,眼看就要右拐,进入兴国巷,他突然又走回来。伍江海说,明天我出车,带大妈们去参观蚂蚁农场,你要不要跟着出去散散心?蚂蚁农场是我朋友开发的一个集劳动体验、观光游赏、美食娱乐于一体的农庄,人气很旺,你也去看看吧。
好吧。我答应了伍江海。
早上五点就坐上了去蚂蚁农场的一日游大巴车。和欢乐的大妈们同车,我也没有被激发出欢乐劲儿,我一路睡过去。到了景点伍江海摇醒我。我向他摆了摆手说,昨天晚上吃睡眠药了,现在很困,你带大妈们去游览吧,我在车上睡觉。十六点返程我才醒来,满车的大妈们在讲蚂蚁农场的杨树林、燕子窝、蜜蜂菜地、小吃城、水上麻将馆、庙会街。看来,蚂蚁农场规模并不小,应该叫大象农场才是。
秦又岭给我支付宝里转账了,他将买房的钱退还给了我。靠这一笔钱,如果简单朴素地生活,可以支撑两年。我个人的吃穿住行的花销并不大,主要是房租费和物业费等等一些杂七杂八的开销很大。让我恼火的是这个老旧的小区地下水管经常爆裂,水管一爆裂,物业管理部门就在楼下公告栏张榜公告,每户分摊多少多少维修费。另外还有什么电路老化,要维修电路,又是平摊多少多少维修费。隔不了几天就能看见穿着黄色工装蓝色工装的维修工,挖开了小区的路面,狭窄的路被一些施工的物件挤占了,轰隆隆的切割声钻进人的耳朵,电火花在眼前闪来闪去。我给秦又岭说,这个小区叫什么“明珠花园”,我看就叫“旧石器时代”差不多。秦又岭说这个说法很靠谱,很赞。秦又岭现在跟有钱的大妈搬进新石器时代去了,我一个人租这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太奢侈,我在同城之窗发布了合租的广告,暂时还没有人联系我。我目前不考虑找工作。前几天鳄鱼传媒业务经理倒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意思是人手紧缺,看我能不能回去继续工作,我说想再自由一阵子再看。
支付宝里突然有了这一笔小巨款,仿佛一笔意外之财,我想不如去“银河系”吃一顿豪华晚餐吧。听鳄鱼传媒的人无数次说起过这个高大上的地方,说是创意第一流,服务第一流,味道第一流,以前我想这个地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现在突然决定豁出去了,多贵也要去看一看。自己对自己好点吧,每天的日子不都是自己和自己的战争、和解,自己和自己的陪伴吗?“银河系”在东大街,从旧石器小区出发,需坐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远一点没有关系,去高消费一次,体验一下那种消费快感,这一点让我兴奋。灰蒙蒙的天色,城市裹在雾影中。前面一趟公交车人挤人,我没挤上去,等了十来分钟,又来一辆车,车空荡荡的,停在站牌下。一些人都疑疑惑惑地,在车门处问司机,这趟车还跑不?司机说,上来呀。人们说,刚才好几辆都挤爆了,这趟车这么空,以为是不跑了。稀稀疏疏几个乘客,都不声不响地,车里安安静静地,只有站台提示语音响起。我靠着车窗望着外面,心里很轻松。工人们在路边修剪树木,修剪后的树木很精神,跟人理发后的感觉一样。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停下来。司机很年轻,是个小帅哥,趁着停车的六十秒,将身子趴在方向盘上休息。开车也很辛苦呢,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妇女转过身体,对我说。我说,现在能当个闲人就是有福之人了。前面的妇女说,现在哪里有闲人哪,都急急忙忙地拼命挣钱,哪里有闲人。话题扯到闲人,我倒想起了一个闲人。火车站公厕旁,有一位老太,日复一日坐在那里售小东西,东西似乎没人买,老太在这市井喧声中坐着,看车水马龙,精神还特别好。我每次去火车站都会去看看她,每次都买一两件小东西,和她聊几句。我想到自己,此刻是不是也算一位闲人呢?又一个路口,红绿灯出了故障,两边站着交通协警,哨子声响起,我们的这趟车停了下来。年轻司机赶紧把头低到方向盘上休息。上回去蚂蚁农场,伍江海把车停在服务区,大妈们去洗手间了,伍江海也是把身子趴在方向盘上休息。刚想起伍江海,微信就响,是伍江海发来信息:雾霾大,你出去要戴口罩哦。我给伍江海回,知道,你集中注意力开车。微信闪动。伍江海回,今天好累,刚才差点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我回,别太累了,跑完这一单休息几天吧,我正要去“银河系”,我先去踩个点,要是不错的话,我下回请你去那里吃饭。这回,伍江海发来语音,哇,哥们,你发什么横财了?不过即使你发横财了你请我去那里我也不去,我怕我到了那里不知道迈哪一条腿走路,保不准会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土包子两只胳膊一起往前摆。我也回个语音,瞧你那点出息,当然,我也比你出息不到哪儿去,反正,我要背叛一下自己的消费观,去消费一次,花点钱,能死人?伍江海不再回信息,估计在开车。
简单说一下那次去“银河系”吃饭吧。每人最低消费3680元。交费之后,工作人员带我进衣帽间换上宇航服,然后走上月球地毯,在服务机上选择登陆星球,我选择了月球厅。至一人位的卡座间,桌上预备有火箭状的盐罐,陨石玻璃杯。服务人员介绍餐盘有太阳、月亮、金星、木星、天王星等十余款,餐盘尺寸均按照相应比例呈现。给我端上来的三道菜用的是橘红色的“太阳”、灰白的“月球”和水蓝的“海王星”餐盘,摆盘都凸显星空的静谧这个主题,我在视觉的快意中流连,以至于忽视了食物的味道。用餐完毕,还获赠一瓶星空色的指甲油。
春天来了。我想去郊外走走。有一条路叫五里坡,我想去那里走走。五里坡并没有五里的坡,可能以前有吧,现在是平展展的柏油路,纵深三十里,从燕子湖直通羚羊店。
五里坡少有人至,因其靠近火葬场。火葬场名字就以五里坡命名:五里坡火葬场。G城的人说谁死了就说那谁谁去了五里坡。我胆小,我的心理咨询师告诫我不要去凶险的地方,我没去过五里坡,我姐死了我也没敢去五里坡火葬场。
我23岁那年,我姐莫名其妙地死了。在睡眠中死的。医生说是睡眠猝死。睡眠中突然死掉,还来不及告诉亲人一些事情,睡眠真是可怕,睡眠无声无息就吞没了我姐。那一年,我对睡眠充满了忧惧,吃了整整一年的抗抑郁药。一天三次,每样三片。我姐在五里坡化成了一缕青烟,最后被送到了羚羊店公墓。我姐的丧事办完,我去我姐家拿走我的一些东西,我姐夫对我说,小妹你嫁给我吧。我认为我姐夫疯了。自那我再没见过我姐夫。
我来到五里坡。在我的想象中,火葬场的浓烟一定遮蔽了五里坡的天空,五里坡终年累月暗沉沉地。其实并不是这样。我看到的五里坡很美,美得只能用一个诗人的文字来形容:“春天,白云挺着肥嫩的胸飞过,一条大道在白杨树下飘扬着。”我以为诗人笔下的这条大道就是五里坡,我见到的五里坡就是这样宽阔,敞亮,弥漫着诗意。
一个妇女在我前面走。步子很紧,很快。从背影和穿着来看,有四十岁开外。我想我应该能超过她。我想加快步伐,可是我两腿发软,身体铅沉,我知道这是平时缺少运动的缘做。我小跑起来,紧追她。她似乎知道后面有人追她,她越走越快,身轻如燕,又像羚羊跳跃。我拍打四肢,让手臂和双腿柔软,我的身体也轻盈了很多。我继续追赶她。她跑起来。我看见她火红色的头发在风中摆动,这令我惊异,就在我刚看见她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她的头发这么鲜亮。
她突然不见了。我揉了揉眼睛,使劲往前看。大道笔直伸向远方,没有火红色头发的妇女。风吹杨树,声音清脆。我听了听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有些孤独。我记起有个叫沐小杉的诗人写孤独写得好。他把这个世界比喻成一个胖子,他这样来写世界这个超级胖子的孤独:
这世界,这庞大而笨拙的家伙
你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孤独
灰色的花T恤如一层烟帐
每一颗烟粒都无法与另一颗相黏
……
我叹了一口气,脚步慢了下来。
一个人在前面走着走着,然后跑起来,就消失了。另一个人,在后面,有些……孤独。
我是个胆小的人。今天我却想走进火葬场去看看。那年,我胆小,心理有疾,我没送我姐到这里。
我走进了火葬场。
巨型大厅。一群一群的人都在悲伤,都在为消失的人悲伤。我看到所有人的脸都是同一张悲伤的脸。在火葬场,人们还能有什么表情上的区别呢?即使那些不甚悲痛的抑或幸灾乐祸的人,装也得装出悲伤肃穆的神情来,这是火葬场赋予的一种特殊礼仪。没有人会在火葬场哈哈大笑,即使是疯子,也可能会跟着呜呜大哭的人们哭起来。
我见到了秦又岭。他在一群悲伤的人中间。他胸前佩戴着一朵小白花。我愣住了。秦又岭也看见我了,他迅速朝我走过来。
我说,你这是?
秦又岭说,伍江海啊。
我说,什么意思啊。
秦又岭说,死了。
我说,你就不能多说几个词语把话说连贯叫人听明白吗?
秦又岭说,车过幼江,翻进江里了。
我浑身哆嗦起来。你是说伍江海出事了?
秦又岭说,疲劳驾驶。
我眼前闪过伍江海趴在方向盘上睡着的样子,闪过车辆如失控的兽一样坠入幼江的情景。我挤进人群,我以为伍江海还停在那里,我想看看他离开世界的样子。
秦又岭说,刚送进去了。
我说,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秦又岭说,在哪里睡过去都不要在这里睡过去。
这是我听到秦又岭说的一个偏长的句子,一个震撼我的句子。
从火葬场回到家,我突然很恨我自己。我姐那一年死了,我没敢去火葬场,我只是去了羚羊店公墓,在羚羊店公墓也只是停留片刻,就离开了。L说,你胆小,尽量不要去那些黑暗的地方,尤其是火葬场。我胆小。我曾经那么胆小。包括吃药,都是谨遵医嘱,不敢违越。
我拿出三盒药,我想我应该试试多吃几片是什么样子。我每盒取出八片,端来开水服下,我知道这剂量,不会致命,我只是想在睡眠中多待一会儿,这样或许可以见见那些睡眠中的人们,妈妈、姐姐、伍江海。尤其我要对姐姐说,原谅我,我没有见你最后一面。
我也不知道我睡过去了多久。反正我是被咚咚咚咚的敲门声震醒的。我头晕腿软,没有力气去开门。门是被踢开或者撞开的。秦又岭急吼吼地闯了进来。
混蛋!秦又岭骂了一声,爬到床上,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