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书写中的历史追问与沉思
——关于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
2019-11-12王春林
◆王春林
一
在刘醒龙迄今为止创作完成的十多部长篇小说中,明确地征用自我生存经验,带有一定自传性色彩的作品,应该说只有两部。一部是2002年那部以岩河岭水库修建过程为背景的《弥天》。年轻时候的刘醒龙,曾经以“技术员”的身份,切实介入了这次修建水库的整个过程。《弥天》所征用的,正是他这一段真实的生活经历。另一部,就是作家新近完成,我们这里所要重点讨论的《黄冈秘卷》。只不过,这一次,作家所征用的,乃是其家族生存经验。《黄冈秘卷》的创作,与他对地处鄂东的那块故土黄冈的深厚感情紧密相关。对于那一块滋养了自己生命的特定土壤,刘醒龙怀有一种被他自己称之为“害羞”的深厚感情:“写《黄冈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处处随着直觉性子就行。全书终了,再补写后记,才明白那所谓的直觉,分明是我对以黄州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直到现在,都一把年纪了,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害羞的意义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爱,就像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莫名其妙地表现出害羞。如果是爱情,拥有一个在自己面前常常害羞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幸运。回到原野上的害羞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而是太深的爱。爱到只能默默相对,哪怕多出一点动静也是对这种爱的打扰。”刘醒龙虽然出生在黄州城内,但却在年仅一岁时就已经离开了那片故土。既然这么早就离开了故土,那么,他何以能够在面对故土时生出如此这般深厚的“害羞”感情?或许,只有深入到他的家族史之中,才能得到部分的解释。在这部带有一定自传性色彩的《黄冈秘卷》中,有两个细节不容忽视。一个是祖父坚持要求孩子们把父亲称为“伯”:“我们家早就搬到距离黄冈老家将近两百公里的大别山中,在异地异乡继续将父亲称为伯,常常遭到当地人猥琐的讥笑与真诚的疑惑。”再一个就是,“我们家确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记住从祖父到父亲再到我们,这条延续下来的根是在黄冈,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我们只能以‘这个县’来称呼,离开黄冈后,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新的县份。”尽管《黄冈秘卷》并非一部以纪实为根本特征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但以上两个细节源自生活的那种真实性,恐怕却无须怀疑。很大程度上,正是他们家族有如此一种看重祖居之地的传统,在不断强化刘醒龙故土记忆的同时,也强有力地培植着他一种以“害羞”为具体表现形式的对故土的眷恋与热爱。细细推想,隐藏于这种“害羞”情感背后的,实际上却是刘醒龙对于故土那种真切的敬畏心理,古人所谓“近乡情更怯”的说法,庶几近之也。
如果单就小说的命名来看,近期相继出现的诸如贾平凹的《山本》(这部小说不仅曾经一度被作家命名为“秦岭志”,而且在发表问世后,很多研究者认为这一命名较之于“山本”更切合作家的书写题旨)与刘醒龙的这部《黄冈秘卷》这样的一些长篇小说,很容易就可以让我联想到笔者专门提出过的“方志叙事”这一概念。在指认自打“文学革命”发生以来的乡村叙事先后经历了“启蒙叙事”“田园叙事”“阶级叙事”“家族叙事”以及“方志叙事”这样五个阶段的基础上,我对所谓“方志叙事”给出过相应的界定:“就是指作家化用中国传统的方志来观察表现乡村世界。正因为这种叙事形态往往会把自己的关注点落脚到某一个具体的村落,以一种解剖麻雀的方式对这个村落进行全方位的艺术展示,所以,我也曾经把它命名为‘村落叙事’。但相比较而言,恐怕还是‘方志叙事’要更为准确合理。晚近一个时期的很多乡村长篇小说中,比如贾平凹自己的《古炉》,阿来的以‘机村故事’为副题的《空山》,铁凝的《笨花》、毕飞宇的《平原》,乃至于阎连科自己的《受活》等等,都突出地体现着‘方志叙事’的特质。”但事实上,只要细察文本,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两部长篇小说的书写早已大大溢出了所谓“方志叙事”的概念界限。黄冈也罢,秦岭也罢,早已不再仅仅如清风街、古炉或者机村那样,只是某一个村庄的名字。既然已经不是某一个村落,那继续使用“方志叙事”方式来加以框限理解,显然也就不合时宜了。也因此,与其继续不合时宜地把刘醒龙与贾平凹他们的近期创作看作是“方志叙事”,反倒不如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将其理解为一种文学地理学层面上的地方性书写更具合理性。只不过,有家国情怀萦绕于胸的刘醒龙,在他这部以自己的故土黄冈为主要观照对象的长篇小说中,意欲通过对黄冈的地方性书写而抵达的,一方面固然是他对长达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演进过程的个人化深入观察与思考,另一方面,在家族生存经验的表象背后,也潜藏有刘醒龙书写表达一种地方性精神风骨的艺术野心。
二
虽然说在《黄冈秘卷》中,作家刘醒龙很明显地征用了自己的家族的生存经验,但这部作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简单地被认定为是一部家族小说。与其说它是一部家族小说,反倒不如说作家是在借助于刘氏家族中的若干人物而嵌入到历史的纵深处,进而对充满着吊诡色彩的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提出尖锐的质疑与反思。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部小说与他那部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的长篇巨制《圣天门口》,可谓异曲同工。具体来说,在这部《黄冈秘卷》中,与历史进程发生过紧密关系的两个家族人物,分别是祖父和父亲。
身为织布师的祖父,之所以能够与历史发生关联,主要因为他曾经在黄冈地区很有名的林家大垸织过很多年布。虽然叙述者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那个曾经在二十世纪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绝大影响的重要人物的名字,但明眼人却很容易就能够从字里行间感知到他的巨大存在。虽然与祖父发生过密切交往的,并非这位大人物,而只是他的哥哥林老大。但也正是通过与林老大的交往,织布师祖父不经意间走入了历史深处,触碰到了历史进程中的一些核心矛盾冲突。
祖父对历史进程的深度介入,发生在一九五三年的时候。那一年,为了彻底肃清旧政权的根基,新政权在黄冈全境发起了可谓声势浩大的镇压运动。在当时,一方面,因为“林老大家有两台铁织布机、两台木织布机,成了最富的人”,另一方面,也因为林老大多少有点仗着弟弟的势,曾经把枪口对准过农会主席的缘故,林老大便成为了这次镇压运动最大的靶子。“消息传来,林老大说什么也不相信。但也不敢真的不当回事。借口到刘家大垸请织布师,跑来问祖父,要祖父帮忙拿主意。祖父一句话也不多说,指着门外的小路,要他赶紧顺着这条路去团风码头买一张去武汉的船票。林老大离家时还想着一会儿要回来,身上没有带钱。祖父将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了林老大,还到老十一家借了一些,并明确说,要买一张团风到武汉的船票。”就这样,根本就不懂政治为何物的织布师祖父,凭借着人性本身的善良,无意间便介入了社会历史的演进过程。祖父的所作所为不仅改变了林老大的命运,而且也导致了黄冈地区这一次镇压运动虎头蛇尾的结局。因为“农会连林家大垸一带最富有的林老大都镇压不了,也就不好对别的人下手”。这样一来,就在镇压运动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黄冈地区却表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宁静。很大程度上,祖父在这一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人性善良,与镇压运动本身的残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实际上,也正是依托如此一种鲜明对照的存在,刘醒龙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于一段沉痛历史的批判性沉思。
与祖父相比较,在小说文本中占据更重要位置的,显然是“我们”的父亲老十哥刘声志。作为一个早在共和国成立前就已经参加组织的,有着长达将近四十年革命经历的干部,在离休前将近三十年里都徘徊在所谓科级干部的职位上,始终未获相应的升迁。对此,一直热衷于续修《刘氏家志》的老十八也百思不得其解:“当年,老十哥带着一纸调令离开黄冈老家,往后数十年,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从未犯过政治错误、经济错误和生活作风错误,早先跟在身后的通信员,都成了可以对老十哥发号施令的副县长;后来的那位水库管理员,在教会其游泳后,也很快当上了领导老十哥的副县长。在组织的框架里,老十哥成了那一步一步拱到底线的小卒子,无法继续前进,也不可能向后撤退。”导致这种状况得以形成的主要原因究竟何在呢?这样一个问题,很大程度上也构成了推动故事情节的一个艺术悬念。
小说在情节展开的过程中给出了一个表面的答案,即除了命运的捉弄外,老十哥长达数十年的官场原地踏步,与他过于敬业过于精明强干紧密相关。比如,就在老十哥担任第一区区长的时候,恰逢大别山地区遭遇连年大旱,森林防火一时之间便成为各项工作中的重中之重。为了很好地完成森林防火的任务,老十哥与代理区委书记王朤伯伯根本就不理睬县里要求他们一味在电话机旁值守的指示,而是“各带几个人,一个爬到左岸最高的山上,一个爬到右岸最高的山上,一人一只望远镜,站在山顶,昼夜不停地盯着往山下看”。就这样,由于老十哥与王朤伯伯他们采取了积极主动的防备措施,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务,“第一区的树一棵也没有烧”。而相邻的第二区“坚决执行县里命令,区委书记小冯二十四小时都在电话机旁边值守”。等到森林不仅起火,而且还渐成燎原之势的时候,身为区委书记的小冯“得到消息后,先向县里做了汇报,再骑着自行车赶到火灾现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最终被扑灭时,除了烧毁近万亩森林,还烧伤了在灭火第一线冲锋陷阵的区委书记小冯”。依照常理,很好地完成了森林防火任务的老十哥与王朤伯伯他们理应获得相应的褒奖与升迁。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被提升为副县长的,竟然是第二区的区委书记小冯。类似的情形,在老十哥的生命历程中,并不只出现了一次。小说在这里实际上揭示了根本的原因,即不合理的社会运行机制。精明强干的人不能够获得正常升迁的机会,这种社会运行机制的合理性是相当可疑的。由此可见,借助于对老十哥那充满失败感的一生行迹的真切书写,刘醒龙实际上已经把自己的批判矛头不无犀利地对准了体制的弊端。
然而,老十哥的数十年不得正常升迁,还仅仅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以及受他牵连的亲人晚年的生存困境。首先,是那位为他操持了大半生家务的老伴:“从嫁给父亲以后,她就跟着我们的父亲不断地在八个区之间调来调去”,“永远只是供销社和食品站的售货员”,“工作三十几年后,只有三十几元病退工资,在家里成了不明不白的笑谈”,即使是母亲这么少得可怜的一点病退工资,到最后竟然都发不出来了。到了这个时候,一来为了让母亲不失去对组织的信心,二来为了让母亲自己安心,老十哥竟然玩起了瞒天过海的手法,每个月从自己的奖金里拿出一部分来,“谎称自己领回了母亲的退休金”,“我们的父亲坚信目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他只是变相地代表组织向我们借钱过渡一下。父亲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严守秘密,不能让母亲知道这是个善意的骗局”。然而,老十哥根本就没有想到,有一天,情况竟然严重到连自己的离休工资都发不出来的地步。而老十哥终生老友、最佳工作搭档,同为黄冈人的王朤伯伯晚景尤其凄凉。已经身患癌症的王朤伯伯,因为医疗费得不到保障的缘故,没得到过积极有效的治疗,后来突发急症,因医院及各部门相互推诿而没能得到及时救治。老十哥、王朤伯伯,甚至连同“我们的母亲”在内,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说是把一生都几近无私地献给了组织的人,但他们一生都对其忠心耿耿的组织反过来却一再地辜负这些忠诚者。虽然我很难揣度刘醒龙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初心究竟何在,但最起码,当他把这一切以前后对照比较的方式真切书写出来的时候,他那样一种或许属于无意识状态的意欲对历史进行深度勘探与追问的企图事实上就已经溢于言表了。
三
对长达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作一种个人化的深入观察与思考,固然是这部《黄冈秘卷》深刻思想内涵的一个方面,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的一点却是,他的这种书写意图,乃是依托于他对于黄冈这一特定区域的地方性书写而实现的。以自己的家族史为蓝本,充分写出黄冈那一片特定地域的精神风骨,应该被看作是刘醒龙的写作题旨之一。很大程度上,刘醒龙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灵感,其实来自于在中学教学领域影响极大的所谓“黄冈秘卷”。因为《黄冈秘卷》的阅读题中曾经选用过“我”的一篇名为《传说的祖父》的文章,所以北童以为“我”是这套令他们这些中学生头痛不已的“密卷”的编写者之一,便不管不顾地打电话向身为其母亲朋友的“我”兴师问罪。这也就构成了这部小说最初的写作缘起。那么,拥有作家身份的叙述者“我”到底是否参与过曾经风靡一时的《黄冈秘卷》的编写工作,尤其是,这一套《黄冈秘卷》中那一道可谓怪异至极的关于一只熊的颜色的题目到底有没有正确的答案。又或者,既然刘醒龙的《黄冈秘卷》是一部依托于自我家族史书写的长篇小说,那么,作家又为什么不仅一开始就把笔触落脚到看起来与“我”的家族毫无关联的少川母女身上,而且在行文过程中还要不断地把笔触拉回到这两位很显然位置并不重要的人物身上。从小说艺术结构的角度来说,以上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推动故事情节演进的艺术悬念。事实上,也正是在这些悬念不断被揭秘的过程中,刘醒龙巧妙地展开了他以家族史为蓝本的地方性精神风骨的追慕式捕捉与书写。
当然,伴随着故事情节的渐次向纵深推进,以上这些问题的答案也都慢慢地浮出水面。比如,尽管说叙述者“我”并没有实际介入《黄冈秘卷》的策划编写过程,但这套影响极大的高考参考书的策划与编写却与“我”所归属于其中的刘氏家族紧密相关。与“我们的父亲”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老十一哥刘声智,不仅策划编写了这套“黄冈秘卷”,而且还凭此取得了高额利润的回报和商业上的巨大成功。比如,那道怪异至极的求熊的颜色的题目,竟然出自高考失败,后来嫁给了年龄悬殊的老十一哥的老十一婶紫貂之手。再比如,一部以自我家族史为蓝本的长篇小说,之所以要从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少川与北童写起,关键还在于她们其实和刘氏家族有着相当紧密的内在关联,少川的母亲,就是那位由于所归属政治集团的不同而在人生旅途中被迫与老十哥擦肩而过的海棠姑娘。在这些情节相互串联的过程中,小说进一步展开了对黄冈这一特定区域的精神风骨的描摹与书写。从这个角度来看,作为小说标题的“黄冈秘卷”显然就拥有了多个层面的丰富内涵。
说到刘醒龙对黄冈地区或者说鄂东人精神风骨的挖掘与表现,首先须得特别注意诸如“嘿乎”“不嘿乎”“嘿乎嘿”“嘿罗乎”以及“伯”这样一些贯穿文本始终的方言词。特别是这个“伯”字。“伯”,一般都被通用来指称家族中年龄比父亲大的长一辈,但在黄冈地区,这一语词却被用来指称自己的父亲。那么,黄冈地区为什么非得把父亲称作“伯”呢?刘醒龙曾经借叙述者之口,给出过相对详尽的说明:“原本定居在鄂西与川东武陵山一带的巴人,屡屡谋反,屡屡镇压,总也没个尽头。东汉皇帝刘秀当朝时,巴人又起来造反,被剿灭之后,刘秀下旨将参与造反的七千多名巴人骨干,集中迁徙到史称五水之地的倒水、举水、巴水、浠水和蕲水的鄂东一带,意图用绵绵流水来消融山大王们的好战性格。历史和时光的确做到了前朝所想做到的。在消磨性格过程中,巴人在生存环境完全不同的五水之地,仍然断不了挑起血腥战事,以至于史书将这个时期以黄冈为中心的这片地区的人称为‘五水蛮’。只是每场战事的结局都对‘五水蛮’们不利,这种失利的直接结果便是对那些涉事的‘五水蛮’家族以株连形式问罪。如此,五水之地的人们就发明了将父亲称为伯的最为简捷的脱罪方法。”将父亲称为“伯”,乃是为了脱罪,但脱罪的前提却是犯罪。只有有罪者,方才谈得上如何脱罪的问题。那么,罪从何来?质言之,这罪也恐怕只能从这些被迁徙的巴人那样一种敢作敢为、好斗霸蛮,一旦认准了自己的选择便会不管不顾地坚持到底的倔强性格而来。只要将这种倔强性格普遍化,自然也就可以被看作是黄冈或鄂东人所独具的那种地方性精神风骨。
这一点,首先突出地表现在祖父身上。关于祖父,“我”曾经不无深情地写道:“我的生命能够吸吮三江四水八面来风变得如此浩荡,在其本质上全是仰仗着祖父,是他给了我脊骨一样重要的文学精神。”“这也是从刘家大垸到整个黄冈男人们相同的秉性。家里人能举例说明的主要是祖父、父亲,还有我。但在整个黄冈,这样的人就多了,名气特别大的也有,读书人经常举例的不少人都是黄冈的。还有家在别处的人,来黄冈时间长了,也免不了沾染这样的秉性。就像苏东坡,都落魄到相当不堪程度,先前脾气没改不说,还增加一种带着困苦的执拗,当然是受到黄冈气质的影响。不执拗到只剩下一根筋的男人就不是黄冈男人。苏东坡的执拗只相当于半根筋,所以只能算半个黄冈人。”祖父的黄冈性格,集中体现在他与林老大的关系上:“祖父后来常回忆这段经历,任凭世风怎么变幻,心里都没改过林老大是好人的看法。”这一点,尤其突出地表现在“文革”那个特殊的年代:“在此之前,红卫兵运动达到最高潮时,祖父因为在林家大垸的林老大家待过很多年,而受到红卫兵的热捧。祖父对红卫兵并没有回报同样的热情。红卫兵们说林老大家是穷人时,祖父却说,林老大家比穷人略富一点。红卫兵们说林老大家培养了黄冈一带最早的工人阶级时,祖父却说,自己是林老大家的雇工。同样是红卫兵运动最高潮时,现实情况已发生逆转。此时红卫兵表面退出社会生活,社会生活仍延袭红卫兵的习惯,换汤不换药的那些人又来找祖父,问林老大家到底有多富。祖父还是那句话,只比穷人略富一点。那些人还是用祖父的话诘问,林老大家如何剥削家里长工的。祖父这次多说了些,他说林老大家里没有长工,自己只是一名雇工,也就是想去上工就去,不想去上工就可以不去的那种。长工则是身不由己,是被卖了身的,自己不仅没有卖身,对方若是缺少善待,一句话不合就可以拍屁股走人。祖父的说法,让那些专门从事鸡蛋里面挑碎骨的人,只能干瞪眼。”正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对于祖父在林老大是非善恶问题上那样一种不合时宜的执拗表现,我们恐怕只能够用这样的诗句来评价才恰如其分。
相比较而言,由于“我们的父亲”老十哥是这部《黄冈秘卷》当之无愧的主人公,所以黄冈性格自然也最集中不过地体现在他的身上。老十哥的黄冈性格,突出地表现在他对组织的坚定信仰上。自打在监狱中无意间结识了国教授,并进一步接受了他思想的影响之后,老十哥就开始确立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老十哥甘愿献身的组织,用其强大的凝聚力,彻底溶解了成员们的生命与意志,整合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的集体生命和集体思想。”从此之后,老十哥就变成了一个丧失了个体主体性的集体意志的体现者。他的一切,包括最具私密性的爱情婚姻,到最后也屈从于组织的安排。很大程度上,老十哥对组织这种彻底的忠诚,完全可以用他自己近乎于口头禅式的三句话来加以说明:“我是百分之百不会背叛组织的!”“我是百分之百相信组织的!”“我心里还记着国教授,组织需要我像国教授那样做什么,我就像国教授那样去做什么!”然而,我们固然可以从作家意欲表现黄冈人或鄂东人精神风骨的角度来理解老十哥一生都忠诚于组织的描写,但老十哥这种不管自己的现实处境如何都始终对组织不离不弃的执拗,换个角度来看,却也可以说是一种扭曲与异化。因此,刘醒龙这部《黄冈秘卷》最不容忽视的思想艺术价值之所在,恐怕还是地方性书写中对历史的那种批判性的深度追问与沉思。对于这一点,明眼人不可不察。
注释:
[1]王春林:《方志叙事与艺术形式的本土化努力》,《文艺报》,2015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