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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符号

2019-11-12葛堂华

连云港文学 2019年5期

葛堂华

立冬后的一天晚上,父亲从佳木斯打来电话。我正好在外面吃饭,没说几句就挂了。回到家,我打回去,问是否有事情。父亲说,没有什么事,随便打个电话。聊聊天气、孩子上学、最近安好等家长里短的事。后来,母亲插了一句:胜田家没有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急忙问:怎么回事?母亲说,病了大半年了。

按老家辈分,论起来我跟胜田叫大叔。他是村里的木匠,做的家具细密讲究,结实耐用,很有名气。二十多年前,我家找他做过小椅子、板凳之类的东西,至今父母还用着。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已成家立业。记得很早以前去过他家几次,他家收拾得很干净利落,常有做好的家具摆满西屋或院子。我工作后,每次回家碰到大叔,他都眉开眼笑地与我寒暄一阵子。大婶人也好,说话轻声细语,似乎还有点羞涩,碰面打个招呼就低头走过去,属于老实本分、勤俭持家的那种。这几年,我回家来去匆匆,很少碰见他们。年初听母亲讲,胜田大叔得知自己家属患了不治之症,不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越来越害怕回老家了。近两年,每次回到父母身边,几乎都能听到村子里走人的消息。我有时问起村前村后的某个乡亲怎么好久不见了,父母会低沉着嗓子告诉我:走了,好几年了。唉,有什么办法挽救他们?那些曾经鲜活地留存在记忆底片的淳朴乡亲啊!转眼间竟成永别。邻居二婶,我女儿小时叫她“谎奶奶”,经常开玩笑逗女儿玩。在乡镇中心卫生院体检时,查出来已是晚期。有段时间,她甚至有意避开我们。秋天,她领着可爱的乖孙女到我家串门,母亲拿出糖果给孩子,二婶笑嘻嘻地摆手不要,母亲还是硬塞到孩子手里。我说,二婶你坐下喝杯水。她总是怯生生地站着,怕耽误我家吃饭,待一会儿就领孩子回去了。听母亲说,二婶每次到县城医院打几千元一支的针。我开始不相信,看不出来患重病的样子,直至后来见时日渐消瘦,躺在病床上,我才不得不接受二婶生病的事实。二婶家也拼尽全力,多次驾车到省城检查诊治,最后也没效果。过了春节,我去看望她,说些“多吃饭身子硬实”之类鼓励的话。她自知时日不多,有气无力地说:“好不了了”。几个妹妹转眼偷偷地抹泪。加上家庭琐事生气,病情加重,没过不久二婶就走了。这样一个给我们带来无数欢声笑语的人,竟不辞而别,欢笑声也戛然而止。想想生命之脆弱,如落叶一般,不禁喟然长叹。

还有一位和父亲交往甚好的大伯,名叫徐元田,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师,为人儒雅、谦逊、和善,从没见过和谁红过脸。他教书育人几十载,桃李芬芳满天下。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我们百余户的小山村,全家是教师的就有10 多户20 多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园丁村。平时,父亲经常到他家去下棋打牌,享受晚年之乐。突然有一天,听父亲说元田老师走了,吓了一跳。据说早饭后准备杀鸡迎接中秋节回家团圆的儿女,忽然感觉头晕目眩,雪花纷飞。赶紧坐车去县医院,可是到了医院已经无力回天,心脏停止了跳动。全家老少痛不欲生,村里人也深感意外,倍感惋惜。父亲失去了一位难得亲密的牌友,我们失去了一位久仰敬重的尊师,全村失去了一位知书达理善于传道授业的睿智长者。

这些,深深浅浅的,都成了记忆。我多想留住他们,可是却不能。生命本来就是无常的事,谁也无法拒绝或阻拦。对于赖以生存的村庄来说,每个人都是村里的一个符号。这些符号书写了村庄的历史。不管是躬耕在家,还是打拼在外,这些符号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聚在一起,是一个村庄。散了,村庄也就散了。聚聚散散皆为缘。或许,若干年后,他们凭着老家记忆的纽带,再次集聚在一起,又组成了另一个村庄。

现在,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留守在村庄的多数是年迈的老年人、背负家庭重担的妇女和蹒跚学步的儿童。父亲曾忧虑地说,或许不久我们这个小山村就会消失。我说,不会的,以后会有家庭农场,还会有人种地种菜,要不怎么供养城市的人生活?村子里每年走掉的比新生的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且新生代都走向了繁华的都市。村庄的历史,谁来续写?没有农村,这个世界会不会成为一张残缺的地图?会不会丢失一份纯真淳朴的烟火味?会不会让人在喧哗的闹市找不到生命的根?

村庄的符号,是丘陵和河流喂养大的娃儿,是山风吹拂下恣意生长的红高粱和青麦穗,是一块块玩不够的粘泥巴和碎瓦片,是在袅袅炊烟屁股后面奔跑的大蜻蜓和灰喜鹊,是邻家大爷爷拉不够的二胡、听不够的黄梅戏,是拽住迎空翱翔的风筝的那根慈母手中线。村庄的符号,根植于大山和小溪之间,绵延无边。世界在变,故土永恒。有些事,你信或不信,它都在那儿,就像那些魂牵梦绕的高高低低坎坷不平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