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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忘三二

2019-11-12散文蒋蓓

滇池 2019年7期

散文 蒋蓓

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

因为汪曾祺一篇文章,木香花常跟昆明的雨联系在一起,她们晴日里的模样,被忽略了——那是一种灯芯绒般的温存,一场清秀盛大的生机。

阿公故去后,不见木香花许多年。从前民航路边那个青砖小院里,每年三四月间,伞骨般射开的纤长花梗们,或举起一丛丛柔润的蕾,或垂下一簇簇重瓣的花,洁净无比地,沿着带刺的绿枝,伴着碧叶,藤满了大半壁的院墙,规模宛若瀑布,质地,却如潺潺的山泉。木香的香,不像同科的蔷薇那样,似兑过蜜地显出些热络,而透着几分冷,芬芳得清逸。木香的香,我格外喜欢。

最近两年,不经意间在官南大道旁、金星立交桥边、西坝白药厂老厂区内邂逅木香,所幸每次都不赶时间,可以驻足端详片刻,接受她们沁人的馈赠,以其形态,以其气息。可惜花、人相隔,经年的思念与重逢的欣悦,我无法讲给她们听。

植物界以白花居多,大约意在表征大自然的纯洁。我几近于贪婪地想把胜雪的木香们收进眼底、心头,是否暴露了自己对晶莹品质有所偏好?这种偏好并且蔓延到了平日的采买行为中——罔顾“显胖”的视觉原理,我攒下了一摞白衣衫,图它们颜色的简静素然和款式的帅气利落,也因为年少时读过一本亦舒,《流金岁月》里的蒋南孙,为人磊落、豁达,时常,她身着洁白的中性衬衣。

纯洁自有脆弱处。四月上旬一过,木香花渐次干萎的瓣上已染了锈,醒目得令人叹息。又比如白皙的皮肤,最易遭到黑色素侵袭。再比如白色的衣服,投入洗衣机搅动前,得先专门手搓一遍领口、袖口。纵然如此,总有人不能,也不会舍弃纯洁。

“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木香花,就是皑皑的雪酝酿久久的那场梦吧?

岩中花树

粉红的“云”歇在黛青山谷里,一团一团,或连成一道,呼应着天光变化,颜色时而深些,时而浅些,时而璀璨,时而原本,有点儿梦幻。因云南樱对春萌秋凋规律的叛逆,因无量山植被四季繁茂,二者携手,制造出“春山茂,春日明”般的冬日景象。

我们来得迟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冬樱花已过绽放鼎盛期,倒也不觉遗憾,告诉自己那就专心欣赏“熟龄”的她们吧。

树下仰头,只见颇修长的花梗,为其上的花朵或蓓蕾添了几分傲然,绽开的花朵们,因花蕊挺立,又显出一种率直。踮起足尖端详,每片椭圆花瓣的顶端都有一处微小凹缺,不论它来自完工之际一次意犹未尽的轻摁,还是缘于曲折以增加精致的有心设计,都不免叫人想象:对樱花,造物主是偏心的吧?

步入“中年”的樱花,色泽要沉一些,因为花瓣体内那个袖珍水系已流动得滞缓,现在,她们开始为将来果实的凝结做准备。当明媚褪去、精力递减成为随年纪增长而来的必然,我甘愿接纳这一切,他者的,自己的,学习用生命途中渐次积攒下的暖意和释然,抵消倦意和黯然……

十四岁的男孩小安,对大人们发现了灌木茶花舔得到蜜油不以为然,酷酷回一句:“樱花更甜。”果然,从高“海拔”的他递过来的两朵粉红里,我的舌尖探到了甜浆。把尝过的樱花捧在掌心,她们优雅依然,而我们脚下那些因风脱离了枝头的樱瓣,是万花筒里的纸屑,简单,却足以发生无尽变幻。

夜晚的风在窗外“呼呼”着东冲西撞,不知明早地上又有落英多少,想见满山松涛此刻连连伏倒、弹起的模样,忆起蒋律师说过六十来公里外有个孔雀渡,那里滔滔着的,是澜沧江。

“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何姐姐模仿她北京友人赞叹美景时的语气,听得一行人笑起来。笑声推开往事的门扉,许多年前,立在学校图书馆楼下眺望西边漫天流霞时,身旁人说:“遇见美好事物,人就会庆幸自己感官完好、热血奔涌,会觉得活的起真好,但是又兴用‘美死掉了!’这份儿说法。”

他何尝不知道此“死”非彼“死”,取的是“极”“甚”这样的意思,却还是禁不住玩味“生”“死”二字间的互补反义关系。日后我读见唐诺如此解读“最好的时光”——所谓“最好”,因其无可复现,几乎想马上拨电话告诉故人:之所以有“x死(掉)了!”的说法,或许,还因人们潜意识里知道当时当刻的美好、幸福、爱情这种种都易闪逝,于是,希望借“早夭”的方式让它们在自己清醒又沉醉之际定格,以求永恒?

这理解,可以具象作一块琥珀——通过瞬间的灭顶、封闭,松脂使得被它包裹的那个内核再无法被时间触碰,一口金色、透明的棺椁,从此散发万古不变的光芒。

眼前这场盛大的樱云花事,是我们有备而来的遇见,但追溯这趟行程的缘起,还是“偶然”两个字。

略去更远那些,只说有一天何姐姐无意间提及对能冲泡出乳香的阿里山金萱的神往,蒋律师记在心上,赴台湾出差时携回相赠,姐姐当即邀大家共品,饮茶时,偶然说到南涧的樱花该开了吧……

“倾盖如故”的古谚,“相逢既若旧”的慨叹,直到张爱玲那句“你也在这里吗?”的低语,“偶然”意味着没有耕耘便得了收获的可能,只是这可能,属于“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唯有邂逅的是自己心中一直勾勒、期待的人、物,遇见才会意外得可贵。如此说来,偶然中又包含了某种必然,比如一帮投契之人对美景的憧憬,对益友的敬重。

若非姐姐素来仁、慧,不会有她一声招呼,友人们便尽快凑好时间,趁周末起个大早,出发赏花。其实,任何一次漫游,往哪里、做什么,统统可以居其次,关键在于,这一路有旅伴相得否?

稻麦昔

谷雨近了。这个节气跟居城市者的关系,只剩下雨,与谷无干。听人提过谷雨跟仓颉有渊源,是了,《淮南子》里讲“昔者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不过,汉语在今天被说得、摁得歪巴扯扭,这渊源,大约变浅了。雨来,菌跟着来。桌边有幅流沙画,纹路和层次黑白相间,很像2D的干巴菌。

干巴菌常生于松下草棵里,山林土壤中种种的默默供给,加上云南松、马尾松、栎树们的气息吸附其上,成就了它们浑身的异香,一股似被盐微微渍过而酿出的醇厚的香,鲜明地脱离了草木气息的范畴,尽管菌子本身也非植物。这种异香之物,烹制入口,就有了被汪曾祺称作“最深刻”的味道。深刻的一部分,在柔韧耐嚼、有滋有味的口感,另一部分,更多地,在因炒、炸、干煸而翻了多少倍的充盈鼻腔、久久不散的香。

至于汪先生说它们“样子最难看”,叫人费解。凑近了端详,菌体的色泽、纹理宛如水墨,两步外俯瞰,一朵干巴菌,就是一副长成了芍药花的松塔的模样,独自漂亮着。

珍馐入口不易,拣干巴菌是项“工程”——剔去嵌在菌瓣间的松毛、草秆还有泥沙,非常考验人的目力和耐心。为求菌子及时烹制才鲜美,只能横下心来在抓紧择过后洗一洗,也不是常规的洗,而是拌些灰面到撕成粗丝的菌里,细细轻轻揉搓过,借随后要被冲洗干净的面筋,裹走尚存的微小异物。漂洗灰面时,辣疼,因为菌香不得已被打了折扣。在家中自制干巴菌吃,是操持者近乎自虐的选择。

我所认识的家庭里,好像只有一位姐夫乐于承担择、洗干巴菌及鸡枞等的工作。至于女性,大部分,从选买、捡择、清洗到烹饪,自然而然地,跟做其他家务并无不同。对于云南的女性,做这一切,除去痛快了家人和自己的味蕾之外,还是对一场季节性盛大狂欢的响应,想想吧,从春夏之交直到初秋,每回雨后,漫山遍野相约乃至攀比般地用菌子们窜出不歇来展示自己的丰饶。

捡菌是山民的长项,我自己捡过几回,以玩耍成分居多,可食用的,只捡到过青头菌、见手青和鸡油菌。有一次在安宁,侄女眼尖,拾到一朵干巴菌,兴奋得如同中了头彩。菌是讲窝子的,有人告诉我不消奇怪为哪样近些年买到的干巴菌,模样愈加油光水滑,味道反而不及从前,因为捡菌的老江湖些兴提前在菌窝子周围撒化肥什么的。人心哪。

一种乔木

阿公是上海人,在昆明生活了半生,依然唤这种披针形乳白馥郁的花朵“白兰”。成年后,我渐渐悟到“白兰”这叫法,表达的是花朵的颜色和该植物“木兰科”的属性,本地人“缅桂”的叫法,则表达了她们常生长于东南亚,香味甜美如桂花。在陈淏的《花镜》里未翻见“白兰”或“缅桂”,想来这种植物不似茉莉那样早早就传进了中国。

夏日市区街头的阴凉处,迄今不难见到这样的卖花人,几乎都是年长女性,面前的竹篮里盛了用白色缝纫棉线栓成一对、一对出售的缅桂花骨朵,通常,每对还配有两片女贞一类植物的叶子,青、白映衬,更显生机。花、叶上,常覆一块湿毛巾保鲜。

成双的缅桂花蕾买来,棉线往领口、襟前的纽扣上一绕,悬起,这跟人再亲近不过的芬芳,便飞快轻荡出一个爽洁提神的气息场,近旁的人都沾光得着嗅觉的福利。上大学前,我文具盒里塞着两枚袖珍的银色别针——若衣衫没有纽扣,也不耽误胸前佩花。

一直没舍得花双倍钱,买一次稀罕的金缅桂花。

缅桂花配饰、山楂味汽水、水晶葡萄的气息、各类菌子的滋味、劝业冷饮店的凉饺、装在麦秸秆手编笼子里被老乡挑进城卖的蛐蛐儿、小孩子哪里会嫌中水肮脏而甘愿被淋的洒水车喷雾……它们,拼图成我儿时记忆中昆明的夏天。

阿公的白兰栽盆里,以至于我印象中这植物属于灌木。把淘米水浇进它脚下土里,如果时节正好,就有机会观察那些自叶腋间冒出的花蕾,一束纤长花瓣,拢成狼毫的笔头。若花瓣张开,又成了一颗带着恣肆的多角星,至少六只角。一直问花贩买缅桂来戴,我从未扯过阿公种的半朵她们。

听爸爸描述过当年武成路尽头康寿巷里那棵伟岸的树,冠若华盖,四季荫蔽、夏秋芳香了整个院落,可惜住户冒失,常年随手把洗涤废水浇花,终于“辣”死了树。亲眼见过的缅桂树,长在敦仁巷顺城清真寺里,差不多两层楼高,认出它,我才意识到缅桂原来是种乔木。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

我认得的木犀,跟一首歌连在一起,台湾电视连续剧《八月桂花香》主题曲《尘缘》。因那旋律和词的铭心刻骨,过了快三十年,初冬嗅到四季桂的气息,夏至遇见金灿灿的丹桂,还是不免先恍惚几秒钟,误会时空发生了扭曲。

“吴刚斫桂”,儿时家母讲来听的故事。长大后翻看《酉阳杂俎》,“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长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段成式太吝啬笔墨,这则笔记不清不楚,留给人疑问依旧甚至更多:桂树何以和癞鼓浆巴同时出现?吴刚跟谁学的仙术?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谁惩罚他像西西弗斯那样砍树?只有“为什么不是其他植物?”这个问题,自己可以尝试解答:桂树四季常青,每年逢月亮最大、最圆的中秋季,花开得正盛,且馨香宜人,所以……

家母说她印象里桂树花谢后会结桂子,我不曾见过,查了查,得知现在见到的多为园艺品种,雌蕊一般都退化了,难得结籽。附带着,又认得了古籍中出现的“桂”字,大多数时候指肉桂之“桂”,非桂花之“桂”。而肉桂、月桂、天竺桂们,都属于枝叶、树皮和木材带了香味的樟科植物,桂花,则系木犀科。

第一次见丹桂,还是三年前在宜良岩泉寺,妹妹一声“呀!”将人目光引到那棵枝头小簇小簇燃烧着的树。新奇地打量过,恨不能将树下落英兜回家酿糖——超市里卖的,兑了明胶,感觉极不实在。用镜头微距咔嚓下的桂花,好友见到,一时间辨不出来,也不奇怪,那种袖珍的丰腴,人在三四步外也难意识到。看清了她们四瓣四瓣的婴儿肥,越发觉得桂花的甜香,有一种亲昵,恬然的亲昵。

翠湖边大兴坡上开过一家百货门市,售各种老牌子国货。柜台里见30ml的金桂香水,买回家喷裙裾上,被困扰将近半天——桂花芬芳的妙,在于随风而至,时隐时现,由不得你鼻子和心不生出念想。“胶多不粘,糖多不甜”,这道理,我竟忘了!

朱淑真是诗人,识出桂花轻吐的这份恬然切合于阅读,用句子把它刻进了文学史: “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

一留心,发现文庙里、新闻路边、白龙路口都种有丹桂。每次遇到,便不由自主默默复习一遍那首娃娃作词、徐日勤作曲、苏轼李煜贺铸们“支援”过意象的《尘缘》。晴日里,望得见阳光中或降或翔的尘埃,往事或冷或暖都难免被怀想,“马赛克”掉歌词里的“憔悴”“孤独”,记取其中的“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释怀一笑。

我的茵纳斯弗利岛

目光沿伏地伸展的树脊往前,山色、云迹,都在清可见底的潭中。随涟漪一圈圈泛开,这静卧山间的琅玕绿意渐淡,人眼前变得空白,醒过来。烙在之前梦里头的,是距那镇子八公里远的白龙潭。

2014年夏天,到楚雄给一个论坛做摄影指导,在簇新的水泥建筑群——彝人古镇的夜色中散步,有人问:“这里离大理不远了吧?”次日我买下几天后往下关的火车票,因头一晚突然记起的一个地名。

念书时被抽去逸夫楼布展,到场同学不少,最终做事情的,不过隔壁系的小M和我,想来是因为活计总得有人真正地干,晚干不如早干,是我们的共识。每天,待铅笔削得差不多,毛笔也润开,安静的工作便开始了,要么他画格子我抄写,要么我画格子他抄写。一得阁的墨汁太稠,我从家里拎了半瓶酒去兑。

小M字写得凌厉大方,有派头。他话不多,语讷的我便不显得扫人的兴。那间办公室在五楼或更高处,楼下篮球场上的动静和银杏道间的鸟啼,传到,已很微弱,房间铺着地毯,若当真有针落地,也听不见。数十米长的展板,俩人几近沉默地制作了一个多星期,因专注而收获的餍足,只自己明白。展览名称那一幅放最后做,商量了一下,“穿越北回归线以南”几个字,小M以行书纵着写,撰稿人郭建斌老师的名字,我用篆字绘成一阳一阴的印章图案。完成后悬起来看效果,再谦逊的人也不妨得意片刻。

该有点儿什么来配合一下这自得。我想了想,举起那酒瓶晃了晃,提议:“我们搀剩的呢分掉?”

“我找杯子。”小M边说,边走到办公室那排玻璃柜前。

粮食化合成的香醇液体稀释了人的羞涩,小M话多起来,说到人的志气,说到未来的打算,说到他山清水秀的家乡,“你肯定会喜欢!”“肯定”这个推断的无疑和说话人表情的认真,叫人再忘不了“沙溪”这个地名。

抵下关次日,搭班车到剑川,再乘小巴往沙溪。雨把群山打湿,有水气凝成片在山间流淌,悠然、磅礴,一些树、一些房子都隐去了。雨越发地大,拉上车窗,隔着被水滴抹花了的玻璃,只见朦胧的青色轮廓一路向后撤退。

到了沙溪,挨近下车点的客栈多带着某种“标准”气息,我撑了伞往镇子深处去。在已无人的菜市场棚子附近停下来,不期然见前面一户人家外墙上写了“风花雪月”四个正楷,注意到他家门前挑着幡子,应该是旅馆,我告诉自己或者就这里吧。

刚入房间搁放东西,就有人敲门,是负责旅馆前台的老板家岳母,来送热水。她问:“那个,嗯……我咯有告诉你?”她比划着,我反应过来,问的是旅店的WiFi密码。我说:“不有。”她一脸歉意:“人老啦,记性不行。”我连忙说:“是我自己不有问!我手机首还有流量,而且,这回主要是来看看当地人生活呢,不太咋个上网。”

在我表示过需要时会到前台去打听WiFi密码后,那位孃孃退出了房间。

自己出门兜绕一圈,弄清楚了镇子的大致结构和四个方位。暮色中,寺登街已不那么清晰,留心到那里的戏台有些特别——与魁阁合为一体。

回到旅馆,前台孃孃问我明天可有什么计划,我答就是四处转转喽,她问我可想随她的几位女友去参加观音会。听我说好,她讲她要招呼旅馆走不开,但她们会照应好我。实在没曾想一句“来看看当地人呢生活”带来这样的机会,我的庆幸一直持续到当晚入梦。

翌日早起,到糕点铺称了几种点心带路上大家吃。地方上的糕点制作,还延续着重油的传统,保存了我记忆中儿时的味道。后来,前台孃孃把我送到了她的女伴之一——一位张姓大姐家。不多时,同行的四位大姐聚齐,出发,往沙溪的水源地——白龙潭。

那里距镇子约八公里远,沿途呆脸看景、说说笑笑着便快到了。大姐们不时会问我还走得动么,体恤我是“昆明下来呢”。也问问我的一些情况,同情我买下的宿舍是电梯房。近龙潭时,听得见汩汩水声,一股清流正沿着新修的沟渠向山下去,与之逆行,水声愈响,先见到一道小型白练,随即豁然开朗,古树环绕的龙潭一派窈然,人心霎时安宁下来。龙潭不大,出水量却不可小觑,据说在之前持续干旱的几年里,周围乡民全仗着潭中那两个泉眼供的水渡过难关。

游过白龙潭,又去赶观音会。张大姐跟我商量可否再坚持一下,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再加餐。我说当然,饱吃不如宽坐。随后的休憩之地在半山腰,望得见前方的沙溪坝子,田畴郁郁,是浸漫的碧色。腕上一个素银镯头的大姐,问我这里的景色可清秀,又忆起她童年时下学,喜欢尾羊群后走,图山羊脖子上的铃铛作响很是悦耳。边说,边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眉眼间,小姑娘般嫣然。

在古早的云南,通过祭祀、欢庆一类仪式兼聚会,多重讯息得以传递,比如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讲究,比如安闲与散淡的生活态度。在昔日的妙香佛国,据说多居于山、水间的白族每年可以有百余个大大小小的节日,佛教活动观音会,只其中之一。

我们参加的,是农历六月中旬的“观音修行日”社群集会。那些法器的功能,以及焚香燃纸、诵经礼佛的过程,我都不甚了了,请教张大姐,她的简介实在简单。我从旁观察,发现除去礼拜与祈愿外,族人相晤、聚餐以交流感情,也属观音会的重要功能。

回返镇子的路上,不时碰见大姐们的熟人,她们彼此用白语打招呼、寒暄。路遇一支民间文艺表演队,一位大姐跟领头人说起什么,还侧身指了指我。后来得知是在商量能否请对方就近到哪里表演两段霸王鞭,因为我老远来一趟,这样,可以多看到、拍到一些东西。对方爽利地答应了,于是,有了随后专为我这一名观众进行的表演。

这一桩桩相累加,让沙溪,成了我生命中一处暖意融融的茵纳斯弗利岛。

张大姐一定要我到她家晚餐,作为对这一天随她们徒步二十来公里的慰劳。迅速上桌的菜肴,本身的色泽和摆放的搭配,印证着她和她伙伴们很在意的那个审美标准——清秀。

几位大姐邀我再多待几天,因为白族火把节马上到了,到时候热闹得很。心动过,谢绝了她们美意,因为“我出来有一久啦,想家啦!”

苦楝·钓者·自行车

山上的宿舍楼下,有两棵苦楝树。冬天去宿舍取东西,见它们的光枝上挂了成串的蜡黄果子,饱满似桂圆,一副可口的假象,估计会对没有经验的小鸟构成诱惑。何止小鸟,若我还是小孩子,恐怕也不免生出摘食的念头。所以,这种落叶乔木名字里的“苦”字,是直白的告诫。

楝树的苦,据说有如黄连。

除了荷叶山,还在虹山东路和红塔东路邂逅过这种树。快到海埂公园的那个十字路口,国际劳动节前后一地细碎小花,弓腰捡起一朵,由五瓣极浅的紫与中心紫得泛黑的花柱认出是苦楝花。抬头,一派有些杂乱的热闹——风里的苦楝树,花序摇摆抚拂,碧绿的枝叶,招展得更厉害。

“风信到花春自住”,楝花既开,夏,就要来了。

海埂公园人多,节假日前来并不明智。忆起二月底红嘴鸥尚在时来闲逛的那次,游客少,可以坦坦地呆脸。岸边见到一位年长的钓者,老同学问:“咯仿于坚那本《昆明记》封面?”

记性不好,也不懂顺嘴打哇哇,回家查了查,确实像。充当封面的那张黑白照片,咔的是五年前滇池边另一位同样年长的钓者。

《昆明记》是对2000年初版的《老昆明:金马碧鸡》的修订。写作《老昆明》的诗人,还未似日后写作《建水笔记》这样,用文化覆盖了文字。

连续几日出门,都骑自行车。这种轻巧的代步工具,跟人躯体之间,最可以亲密无隙。自行。自行。脚踏板、链条和齿轮,统统倚赖骑车人双足供给动力。至于速度、距离和安全,跟骑车人由步行培养下的耐力有关,另外,再加上些爆发力和平衡感。

轻捷又自在,优雅并灵活,当人骑着自行车穿梭闪转在城市车流中时,尤其。中学时,喜欢趁人少,在街巷调稳车龙头后放开双手,气定神闲荡它一段,再不动声色地自得一番。有一回,对我妹妹提起同桌男生效仿革命题材片里武工队队员们飞身上车之帅,她一边问着“咯是仿这份儿?”一边已轻捷跨跃到了加速推动的自行车上,霎时叫人景仰得“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麦秸秆·长颈鹿·白鹇鸟

印象里,从前一到五月,棕树营一带的、大观河边五中对岸的、大观楼后门乌龙河畔的麦地就陆续金灿灿起来,连绵成一片,间杂着蚕豆田之类,百衲衣般的花色效果。一旦风的巨型手掌抚过,麦粒累累得低头的麦穗便起伏成陆地上的波浪,那些戗戗的麦芒,又硬又细,令人担心它们会不会折断在风中。旋即想到非机械收割的话,人手可能会被戳到,转而期盼它们被风一一撇去。

成熟季,麦香应该是有的,但我只记得蚕豆的清凉。昔日手闲的小学生,路过田头总忍不住扚人家几颗豆荚,剥出蚕豆米,剖成两瓣,贴太阳穴上降温。失效了,换两瓣,再失效,再换两瓣。

过阵子,就见一捆捆麦秸秆堆地里——麦子收过了。有一根麦秸秆,变成班里一位擅长口琴的男生的哨子,他慷慨地把它借给其他跃跃欲试的同学,却无一人能像他一样吹出声响。那两天,他是整个班里最跩的。一部分麦秸秆,染上红黄绿三色,在巧手的乡民那里变成一串串草编菱角,挑进城里售卖。麦秆本身是银亮的,这些小工艺品,在街头闪耀缤纷星芒。

长水机场通航头晚,朋友邀约去兜风看个新鲜。停下车,定睛,不太体会得到前方那片灯火辉煌是什么“金色凤凰”“七彩云南”,倒是被夜色中远处飘来的一股味道给触动——哪点儿正烧的起麦秸秆!心想:这带着安全隐患的可作为“乡土”标签之一的气息,也许,不久后再难闻见了吧?

称了一把南瓜尖回家炒食,由它据说“防高血压”的功能,想到了长颈鹿——它们是先天的高血压患者,血压是人的三倍,需要一颗重量超过十公斤的心脏充当血泵。中学时在圆通山动物园遇过的那头,也不例外。

那回,跟小学同学去玩儿。嫌猴山太聒噪,老虎狮子笼子周围空气刺鼻,潦草地看过天鹅、鸳鸯、四不像后,我们在长颈鹿馆旁歇息。同学从军用书包里掏出两个金帅苹果。

刚准备削皮,我突然决定把自己那份送给不远处的长颈鹿——让自非洲而来的长脖子,尝尝经中国云南的日光照射长成的美味水果。同学立即附和他也要如此。其时,我们只觉得甘甜多汁的苹果,完全可以免受“禁止擅自喂食”约束。

把带皮的苹果丫成小坨,自网眼抛给离我们最近的一头长颈鹿,它发现了,弓下自己的头颅,于是,整个身体成了一道优美的弧。但它实在太高了,需要努力揸开腿,尽可能地降低自己去够。在这四五米高的大个子面前,两个苹果微不足道,但我永远记得那头长颈鹿在咀嚼的同时,不时用温和的目光向我们“鸣”谢,这种仅在同类间通过次音波交流的动物!

那以前,我只知道长颈鹿们的毛色,仿佛是谁耐心地在汝窑瓷冰纹里填了深浅递变的棕橙,只知道长颈鹿们的步态优雅,优哉游哉。那天以后,我意识到了它们的褐色眼睛,晶体般明净、动人。

2018年4月16日,有头名叫海荣的长颈鹿,脑壳不小心卡在树杈间,最终罹难。动物园的救援人员集体性地无知过若干年前那两个高一学生,他们任长颈鹿庞大的身躯在树枝锯断后,直接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没见过海荣,我总觉得它的眼睛还在望着这世界。

“有一种刚抽芽的嫩芦苇颜色,特别像黑领椋鸟的叫声。/在空旷无人的山岭中,春天的微风轻轻推动带着露珠的芦苇新叶,黑领椋鸟的叫声就在快要消散的淡紫色雾气里传来:唧唧,啾啾啾啾,唧唧,啾啾啾啾。”

有一年,读完须一瓜小说《黑领椋鸟》,搜索不到这种鸟鸣的音响资料,于是往BBS求助。有人发来一个链接,附了一段话,大意是那网页上存着他自己录制的多种鸟叫,如果模仿人家小说的手法,它们有的像是永昌云子敲在花岗岩棋盘上,有的像是无聊中学生把钢卷尺悬在课桌边拨弄出的动静,还有的……这描述“手法”并不通感,却也催人飞快点开那个网页,听众鸟的声音。

对鸟,一定得带上你的眼睛、耳朵,到室外去听、去看。那人说。西山就是极佳的观鸟地点。那人还说。

就这样,开始了一段短暂的观鸟历程。灰腹绣眼鸟。暗绿绣眼鸟。黄眉柳莺。黄腰柳莺。大山雀。绿背山雀。红头长尾山雀。灰翅鸫。宝兴歌鸫。栗腹矶鸫。黄颈凤鹛。白领凤鹛。褐头雀鹛。灰眶雀鹛。蓝翅希鹛。红嘴相思。红嘴蓝鹊。星头啄木鸟。珠颈斑鸠。某种朱雀。某种隼。城里不易见到的它们,在西山,被我这个家伙笨拙、吃力、惊喜地认了出来。在云岚桥边的小山坳那里,甚至还邂逅过两回倏忽涌过的小型鸟浪。一切,全亏那人悉心指引。

叫我老白就成。隔着屏幕,那人说。

慢慢知道了“老白”一些身世。这年纪,老白?!我在心里“嘻嘻”。

后来,不再有时间去郊外,而城区,多出没着的是麻雀、灰喜鹊、黄臀鹎、白鹡鸰、戴胜,以及近年迁来的鹭鸶、多年逢冬季侨居的红嘴鸥。跟那人也疏了联系。

三年前过白龙村一带,交通堵得厉害,索性下车步行。记起那人就在不远处一所学校念书,差不多该毕业了吧,忽然生出线下见光去访访他的念头。翻出手机号码拨打,每回都是占线。记起他提过他们宿舍窗户正对着楼下栽的全校独一棵牛筋条,决定以此为线索寻了去。接下来,顺利得出人意料,进宿舍楼都没被宿管阿姨盘问。

“姓白?对,他住这儿,住过这儿。咦,你还不知道吧?”那间寝室的三个男生一脸讶异朝向我。

“老白。哦,白同学,他怎么啦?”

他们说上个星期,把学位论文送去盲审的第二天清早,老白变成一只白鹇飞走了。

“飞走了?!……白鹇,白鹇一般不怎么飞的啊?”

他们说是呀,可他就是变成一只白鹇飞走的,临走,还在窗外那棵牛筋条上立了好几分钟,回头看着我们,告别呢,白鹇体格大,牛筋条的枝条被压得下沉了许多。

其中一个穿了白T恤的男生问:“你觉得好笑?你不信没关系。没人相信,除了我们仨,要不是亲眼看到的话。”

我知道自己笑得不算难看。我笑,是因为忆起那人说过他想变成鸟,鸟比人自由,自由多了。

真有你的,老白!

只有平地上才挤满炊烟

以“凤”为名的山不少,这一座,距蹇古丽家不远。因为被辟为公园,山林经过一定规划、建设。建设者有心,路线的安排、台陔的设置,包括道旁供人小憩的石凳,都跟敷衍无关。

避开蚂蟥、毛辣叮,匆匆走过山间,来不及等木芙蓉花施展魔术慢慢变红,它们的绽放,预告秋的临近。

“朗笑明月,时眠落花”,李白写在春日的句子。“落花”,说的是桃花。晶盘的辽远也好,桃花的烂漫也罢,想想这位“谪仙人”连死亡的传说都被月光浸透了的人生,不难明白“天真”的价值。对着一地紫薇的落英,想起这个来。

凑近了瞧,才晓得南天竹立体、精巧的花是被“设计”过的。这种植物似乎四季都不休假,春夏用碎雪般的花朵,秋冬用袖珍的红果,装点人间。从前阿公用来清供的,除了腊梅,也有结果的南天竹。

路边两棵正在脱皮的杨草果树,颜色与姿态,像从蒙克的《嚎叫》里溜出来似的。杨草果树的花开了,过去,竟从未意识到。

有雨滴悬在柏树叶梢,是山林中精灵的眼睛,也是暂居人间的星星。树下的车桑子,倒心形的蒴果,跟栾树的那些,有点儿弟、兄的意思。车桑子下的苔藓,是这样一种东西——被雨水的充沛和阳光的缺席催生出的石头、砖块、树脚的芽。

同样在低处的,有露水草。蓝绒绒的,像幽微、独自的心事。还有马鞭草,记得它药用功能众多,也记得它别名“蜻蜓草”,想来因为那似鞭鞘的花穗,如蜻蜓颀长的尾。

名字里带“滇”的草木不少,未必只在云南生长。如果不是那一簇簇小鼓模样的果子,我未必辨得出路边接二连三的滇石栎。

牵牛花是“白轮船之花”——艾特玛托夫那小说里的男孩,在他7岁的世界里,牵牛花是“顶聪明、顶快乐的花儿”。一朵藤蔓绕着苦蒿伸展的牵牛,已然六角星形的花瓣,记录下了之前的豪雨之豪。

当缨子耷拉下来时,苞谷的甜浆就已经灌满了。谁不曾在儿时用这缨子假扮过长须?我们已不是孩童,只能放弃偷摘苞谷的乐趣——令人获取越轨而非满足嘴馋的乐趣。

洋姜花就是葵花的微缩版,我忆不起它们什么时候不曾兴高采烈地茁茂。

天光慢慢暗下来,习惯了成片出现的四翅月见草,梦神才听得见它们种子自动炸裂时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噼啪”。就这样次第着离开母体,有了延绵开来的一株又一株,绽放一瓣又一瓣皎洁在低处的月光。用手表记了一下时,从骨朵轻颤至花朵盛放,全程6分钟。

一路同行的蹇古丽,这位爱笑的姑娘,喜欢阅读,于是勤于书写,喜欢旅行,于是,不惧怕未知和意外。她心地善良,如散发舒服温度的晨辉,走在路上,可以让人安然注视。她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虽然她自己对此不以为意。她小小年纪就走过千山万水,朴实地用内在光华渲染出澄澈的气场。

下山时,大家鲜少说些什么,对此时彼刻的一切感受,静静铭记方有安详、隽永可言。

注:

① 歪巴扯扭:昆明方言。即“歪三斜四”。

② 辣疼:昆明方言。即“心疼”。

③ 癞鼓浆巴:昆明方言。即“癞蛤蟆”。

④ 咯:读gě,云南方言副词,表示一正一反的选择疑问。“咯有”即“有没有”。

⑤ 顺嘴打哇哇:昆明方言。即“随声附和”。

⑥ 毛辣叮:昆明方言。即“会叮人的毛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