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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食帖

2019-11-12散文王亚

滇池 2019年7期
关键词:松茸

散文 王亚

怀素有“食鱼帖”,曰:“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深为不便。”我不好肉,惟喜湖海山鲜,私以为得一“鲜”字方得了食之至味,便作“鲜食帖”。

秋风起

“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圆脐十月尖。”

我嗜蟹。每至九月就到菜市场踅摸,拎回家便蒸食。吃时,揭开蟹盖,膏黄脂腻,掰开蟹螯,肉质如玉。拈了搁进口中,满口鲜香由口腔壁和舌上味蕾传递至周身。满满的幸福如将大块带皮五花肉扔进炽炼的油锅,连锅盖都囿不住油的欢腾。

张宗子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我抠着手指头想半天,似乎确无甚癖好,如果非得寻出两样以证明“深情”,大约可归结为“懒癖”与“蟹癖”。我的懒是显性的,平日里能懒则懒,周末更是饱食懒睡,昏昏然醒来睁眼看看窗外,懒得起身,再睡。无癖也因为懒,有哪一样癖好不须付出时间精力?

从另一层面而言,我的蟹癖也可归为懒癖。买两只回来,清水里浣浣,蒸锅搁灶上,隔水蒸,最多再切两片姜去腥。小半会儿就得了。吃蟹虽繁琐,也尽可懒着来。趴着、摊着乃至躺着吃都成,干嘛做什么都得端着?也不能使“蟹八件”,有违我的“懒旨”。你得不停换着相应工具,将八跪二螯蟹壳蟹腹蟹须种种一一卸下,再一点点剔蟹肉刮蟹黄。累!而且操着八件连名字都须记半天的金属制器敲敲打打剪剪戳戳,真替蟹们膈应。有人要说了,蟹无痛感。譬如你小时候做生物实验,被剥了皮的死青蛙自然更无痛感了,但探针每刺一针,你的神经也必然跟着小小的动那么一下,这亦是膈应。

曾有笑话说上海男人火车上吃蟹,蟹八件使将慢慢剔来,到站才能吃完一只。更有剔蟹至极的,一只蟹吃毕,壳脐跪螯乃至须绒都完整无缺。这种吃法古来有之,《明宫史》里就有记载“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书里记载的是明朝宫廷的吃法,连作者刘若愚自己都说“以示巧焉”,可见只是奇技淫巧,不足为意。要我说,摒弃一切技术层面的吃才是真好吃。你沙发上摊着,持螯而嘬,鲜白的蟹肉一滑而入口。直是人世间最可得意之懒了。

秋风起了,该吃蟹了。于嗜蟹者而言,秋风简直就是号角,得了命令一般,可以理直气壮大张旗鼓斗志昂扬地放肆吃了。只是蟹历来贵,阳澄湖大闸蟹以“钱”论,重量每增一钱价格也贵一钱,五脏腹倒是熨帖了,肉疼。便不拘产地哪里的蟹都踅摸来,江浙各地的清水蟹、太湖蟹,乃至湖南本地湖区的螃蟹或不知产出的各种蟹。各地的蟹味道略有参差。阳澄湖蟹青壳白肚,金爪黄毛,味道鲜香样子也威猛,是蟹中魁首。清水蟹、太湖蟹味次一层,香甜仍存,回味弱了。本地蟹多了一股子泥腥味,泥脚黑小子似的,还愣头愣脑,味道也柴些,偶尔吃一回权当安慰。嗯,也算吃了蟹。

我并不清楚蟹的文字标准,只好以嘴巴来检验,能咂摸出鲜来才是好蟹。

鲜可见也不可见。新蒸熟的金黄油亮是可见的鲜,折了一根爪指嘬出一条嫩白的蟹肉,掰开壳露出金红或玉白的黄和膏,亦是可见之鲜。不可见的鲜,齿颊唇舌会告诉你。爪里的肉最嫩,有美玉的水头,鲜得颤巍巍滑溜溜。张扬舞爪螯里的白肉是鲜甜鲜甜的,似乎还有小时候上市新米煮熟时揭开锅盖一刹那的暖香,那时的米饭在嘴里吧唧得久了也有一样的鲜甜。如此,螯里的蟹肉又有了一层回味。蟹黄则不能单单用一个“鲜”字来说,初入口便一股子满足感鼓荡开来,翕张咀嚼间味蕾简直都要欢喜地叫唤了,那等脂腻鲜香,实在满口。满口之余,每一粒蟹黄又都存一丝幽眇的意味,可撩拨味蕾,如蝴蝶振翅时而上下,眼见得近了它又飘忽远去,你捉不着便愈想捉住。于是乎,急吼吼想吃完这只再捉那只,偏仍旧地缓缓迟来。我只不好吃蟹膏,少了鲜香只剩了脂腻,略有些微堵心。

吃蟹,独食更得意趣。窗外秋风微凉,灶上蒸汽骀荡,从蒸蟹开始便见清享。一只只甲胄剑戟随身的蟹将军被五花大绑蒸至面目全非,又是一层趣。这就缓缓地吃吧,足可以吃出个满心富足地老天荒来。

张岱好“蟹会”,招了兄弟辈一同饕餮,人六只,佐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白菜、谢橘、风栗、风菱、兵坑笋。米饭是余杭白,酒为玉壶冰,终了还以兰雪茶漱口。如此来看,吃蟹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了。

张岱是第一等好吃会吃之人,由“蟹会”可窥得一斑。人六只均分,省去了蟹痴们争食之忧。迭番煮,避免食之久矣蟹冷腥膻之虞。秋蟹脂腻肥美,菜式搭配也需考究,腊鸭、醉蚶都甘美爽口,秋白菜正甘甜,兵坑笋最是脆嫩,谢橘、风栗、风菱足可解腻。余杭白亦如秋之白华,丰沛美好。

蟹会不比独食,就要这等宾主唼喋,螃蟹连同其他菜式都热热闹闹,喧阗得如烈火烹油,哪一个角落都汩汩地翻滚。宁肯火撤了油冷了人散了连余烬都灰了,低头来看,跟前横陈的蟹壳蟹脚蟹须蟹杂碎都铺满了热闹。

若不如此时,显出来的落寞亦铺陈在残羹冷炙上,时时提醒着冷清。譬如《红楼梦》七十五回里的中秋家宴,就因少了些热闹,当凸碧堂里几缕笛音呜呜咽咽袅袅悠悠而来,贾母竟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

大观园里也吃蟹,自是浓得化不开的热闹,连凑兴的游艺都你来我往地炽热。这场蟹宴摆在藕香榭上:栏杆外两张竹案,一个设杯箸酒具,一个摆茶筅茶盂各色茶具。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另几个煽风炉烫酒。王熙凤是会吃的,怕蟹冷腥膻,吩咐“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一干人等吃蟹情状又各一。贾母吃蟹须王熙凤、鸳鸯们剥了蟹肉剔了蟹黄来,简直有违吃蟹宗旨。薛姨娘倒爱自己掰着吃,香甜。正该如此啊,如此美味岂容他人沾手?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一点儿夹子肉。又有平儿剔了一壳黄子来给凤姐吃,鸳鸯琥珀们与凤姐嬉闹,平儿欲拿了蟹黄来抹奚落她的琥珀,偏生抹了凤姐一腮黄……笑闹是蟹会的主曲,宝黛们倒不在这竹肉相发的热烈旋律里。他们待得众人散去后,在桂树底下铺两条花毡,作菊花诗、和螃蟹咏,各呈才藻,佳作迭见,吃倒在次了。吃了腥膻仍旧口齿噙香,他们是携了箫笛避之一隅的林下客,须远远的来赏,可听得月明风清天空地净。

连林妹妹吃蟹时都拿把乌银梅花自斟壶,拣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自斟自饮。可见,持螯必得把酒。

张岱蟹会饮的是“玉壶冰”,许是一种黄酒罢?吃蟹饮黄酒,这是连潘金莲都知道的事。《金瓶梅》里也有蟹会,一家子人众围坐吃螃蟹。吴月娘爱喝葡萄酒,吩咐丫鬟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们)吃。”潘金莲则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螃蟹性凉,须佐以温热黄酒才好。金华酒也是黄酒。

西门庆家里螃蟹的吃法让人不敢苟同。“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酿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如此吃法,若李渔张岱见了怕要着急了喊“暴殄天物”吧?偏吴大舅尝过后还夸奖说:“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一家子俗物!

如今南方人常吃的香辣蟹怕就源出西门家?大卸八块之后姜葱辣椒花椒囫囵炒了,如此百般蹂躏也不知是吃蟹呢还是吃作料。蟹食还有更多,蟹羹、蟹粉豆腐、蟹黄小笼包、面拖蟹……一时尝鲜尚可,如何也比不得清蒸那份鲜肥甘腻,啧啧,先咽了馋涎罢!李渔说,“世间好物,利在孤行。”如美人,须遗世独立,方能楚楚谡谡,你几曾见女子在菜市场里能烟视媚行?美人如此,烹蟹亦然。

有蟹有酒,如何吃出风雅?晋代著名酒鬼毕卓说:“右手执酒杯,左手执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秋风起,秋蟹肥,三五好友,对月把盏持螯闲话,又有桂花菊花可赏,微酡之际,击案高歌。可不是“足了一生”?

清蒸蟹存原味,滋味鲜馥又悠长。黄酒温厚,亦有缓而长的绵稠。锡壶热热地烫了,各个斟一小盅,掰一根指爪饮一盅,嘬一壳蟹黄饮一盅,剔一团蟹肉饮一盅,一个巧笑饮一盅,一句寒暄饮一盅,一声赞叹饮一盅……蟹宴实在少不得黄酒呵,嬉嬉笑笑温温吞吞缓缓长长吃着。如此,可作一曲“逍遥乐”了,执红牙板徐徐唱来。

待得一人跟前堆一丘“蟹冢”,人也飘飘忽忽看天天蓝闻笛笛清,话也懒说,尽剩了傻乐。

三白

鲜呵!

在苏州,任是哪一样吃食搁进嘴里,都必囫囵着嚼落肚,连声道一个“鲜”字。囫囵是为着这个鲜,叫唤也为鲜。蔬食鲜,鱼肉鲜,虾蟹鲜,啖而食之,鲜味在唇齿喉舌间鼓荡着,久不忍去。资深吃货李渔就曾说,蔬食至美“忝在一字之鲜。”

鲜食里,春上有新笋,清明食青团,四月八乌米饭。乌米饭是乌饭叶与糯米同煮,熟透了的糯米饭乌央央油亮亮,可搁笋尖青豆咸肉,甜的咸的都有。我爱咸味,苏州人倒甜咸皆爱,他们讲“甜中意,咸欢喜”。

夏来就有莼菜了,可一直吃到秋。太湖莼菜颜色青绿青绿的,薄而滑,蜷着卷着,浮在汤里,有一股子肆意的懒惫,爱谁谁。吃莼菜时使筷子一般都搛不起来,伸箸一碰,它们干脆就顺势赖在汤里,再不起来。便是谁有“执箸神功”,搛得起一片来,尚未到嘴边,一出溜又跌进汤里,继续赖着。还是拿勺吧,任它怎么滑溜,都逃不过一羹匙。莼菜入口也滑,逗弄着舌头似的,企图从齿缝间溜走,终于通通纳入“囊中”。吞落时,几乎可以眼见得莼菜们一路滑溜着落肚的模样。这会儿得记得回味一下,黏稠的鲜,淡薄青绿的涩感,似乎一滑即逝,又清鲜得带出丝溜溜的风来。莼菜多与鸡蛋或虾皮同煮,黄黄白白配着青青绿绿,煞是好看。也有同银鱼煮的,青白相间。不过,银鱼大约更多与鸡蛋相伴,银鱼鸡蛋羹或银鱼炒鸡蛋,为着凸显吴中特色“太湖三白”。

银鱼、白鱼、白虾谓之“太湖三白”。当然,不仅止苏州,泛太湖地区皆有“三白”可食。

银鱼并非银色,而是浑体通透,晶莹白皙,新打捞出水看时,直如白玉,且“水头”极好。银鱼只一根针长短,筷子粗细,古人大约看情状似箸,又如玉质,便称银鱼为“玉箸鱼”。有诗证:“玉箸鱼鲜和韭煮,金花菜好入粞摊,蚕豆又登盘”,端的诱人。只是这做法让人略有些疑惑,将银鱼与韭菜同煮是为着去腥吗?须知韭菜味重,银鱼存鲜,二者同煮恐会夺了鲜味。还是如今苏州人的银鱼鸡蛋羹银鱼炒鸡蛋和清蒸银鱼种种,只略撒些葱花,鲜香滑软,足以慰藉五脏庙了。

白鱼倒是银色,有老银的光泽。新银器多具冷光,一些凉薄,冷冷地静穆着,透着一股子刀剑气。白鱼的老银光泽是温和的,透着旧年月里老祖母的慈和。白鱼入口也慈和,不似一般鱼暗藏了诸多刀光剑影。它细鳞细骨,长相也纤细伶仃,得算鱼家族里的林妹妹,惟头昂着,也似林妹妹。我们湘南也有类似的鱼,一般模样,叫“翘嘴鱼”,不知道算不算白鱼同宗?白鱼大约只有清蒸一法。拾掇干净腹肚,薄薄敷一层盐,葱姜蒜齐备,红椒切丝,再添一勺豆瓣酱,浇上黄酒和油,蒸个七八分钟就得。白鱼的慈和从伸箸那刻就可知,鱼肉极嫩,夹一大筷子都显得云淡风轻。入口的鲜味大约是为着回应拾掇时的腥味,一蒸过后腥膻全换成鲜。鲜也慈和,茸茸软软,像苏州人讲话,侬软的舒服。白鱼肉里也有小刺,并不袭人。这样清减温软的白鱼,竟有人称“银刀”,实在让人要为它抱不平。

太湖白虾则确乎擎了刀剑,一副虚张声势的样子,其实是个“软脚虾”。据说,苏州人在市场里买了白虾,兜一兜水盛了,得跑着回家做,就为着一个“鲜”。白虾做法更简单,盐水里搁姜片煮沸,放虾,边煮便搅拌让虾均匀受热,再倒黄酒少许,撒葱花一撮,就可起锅了。这是盐水白虾。吃白虾最得意趣,五指抻开抓一把虾须,轻轻一提就能拎起十几二十只来,便这么一只只搁进嘴里,嘬了虾身吃,头须又是一把拎了置一边。他们管这叫“提须拎虾”,只有“洋盘”(门外汉)才用筷子一只只夹来吃呢。他们又说,白虾是真白,连煮熟了都白,全然打破了“虾壳红”的魔咒。

我始终没在船上吃过“三白”。据说太湖船菜才是真鲜,新打捞的鱼虾活蹦乱跳的就入了锅,煎炒烹炸焖蒸汆,随你尽兴。只喝着黄酒吃着船菜时,别鲜到醺醺然,一不小心跌进太湖才好。

苏州鲜食自然远不止这些。如鲜蚕豆啊,盐水茴香煮煮就得,一颗颗拈着吃,香鲜馥、味实在,还满口。有太湖蟹呵,青壳白肚,略洗刷,跟姜片同蒸,就成了关公红。蟹钳蟹脚蟹壳一点点掰着吃,蘸醋或不蘸都由得你。冬天还有藏书羊肉,有腌笃鲜,嗅一鼻子都能鲜得跌一跤。

我这样一个外来吃客尚且得享这般诸多滋味,可知苏州人在吃上面的福气。

分此美

应友人邀,前番在海南一个名为英州的小镇住了一阵,每日里除早晚海边走走,其余就窝在住处读书写字喝茶追剧,以及调弄各种吃食。

“吃”得算此行主题之一。抵琼第一日,便去找菜市场。小镇安静,只一个市场,菜蔬有限,除却新进货那日,其他几天都蔫头耷脑的。幸而此地不缺各色海鲜,几个档口里龙虾鲍鱼石斑海蟹鱼虾螺蚌种种在水里叽里咕噜冒着泡。难怪粤人在海鲜前得加“生猛”二字,这样新鲜沸腾的海里生物,如何不生猛?

我拣了一只最生猛的龙虾,摊主替我将它由水中提出来时,还朝我舞枪弄棒。又选红花蟹兰花蟹各一只,花螺一斤。请摊主帮忙将龙虾开边处理毕,再买了一小蔸蔫不拉几的白菜一点姜和蒜,一起拎了去找酒,随手拿了两罐啤的。有了上好吃食,不喝点酒怎么偿得了这样的清静自在。回到住的小区,见楼下有鸡蛋花和一种红似石榴花的小花,都开得灿烂。便各偷一枝,上楼踅摸出花瓶插了。

海鲜是世界上最易烹的美食。龙虾在盘子里摆开,铺上蒜蓉上屉蒸。蟹干脆连刀砧都无须动,拍了生姜搁进盘就成,也清蒸。不过,两样吃食上屉时间得有先后,水沸后先蒸蟹,三四分钟后再加一层屉子蒸龙虾,如此再蒸七八分钟就都可以起锅了。龙虾淋些薄盐生抽,蟹则全无须任何调料。花螺也容易拾掇,锅里煮些水,水沸后将螺与姜片一起置入,焯至螺肉吐出就可捞出了,花螺须佐以芥末与生抽来吃。

我这夜的虾蟹螺滋味各异。龙虾肉最是满口,端半只直接用手抠了白如玉质的肉来搁嘴里,嚼起来有劲道又甜丝丝,一股子富足感能由口腔到肠胃转一圈再蹿至七窍。蟹又是另一番味道,剥开蟹壳掰了蟹脚,一点点剔出肉来抿进口中。鲜嫩到入口即化,鲜味丝丝缕缕又婉转,实在想悠缓地叹一声呀!就喝一口酒,倒皱了眉头,啤酒实在不合这样仙一般的滋味啊。且挑一嘴花螺肉来换换口,花螺鲜甜又脆嫩,沾芥末吃爽利又忧伤。佐味酱料里,芥末得算中性词。抑郁时吃愈发敏感忧郁,如同忧郁易怒的父亲必然养出叛逆暴躁的儿子或忧郁敏感的女儿。此时无非借此来流一次泪罢了,吃着呛着或许也渐渐好了。心中轻快也该吃些芥末,吃来爽利之余浑身通泰。

几样鲜食吃了大半夜,终究没吃完,龙虾还剩半个,花螺约摸半斤。花螺尚可当零食,再追几集电视剧也就吃没了。便将龙虾肉剔出,淘了半杯米熬龙虾粥,就算熬得了也吃不下了,闻闻逸散在空气里甜香也好,连梦都一枕黑甜。

在海滨小镇吃海鲜的滋味同我们素常内陆城市吃全然不同。海鲜几经辗转抵达内陆,又在饭店置了气泵的淡水里咕噜咕噜混几天。上了餐桌后,肉质早几乎呈半死状态,要么柴了,要么散了,即便不至于味同嚼蜡,也得嚼半天才寻出滋味来。生猛已不复存在。

欲更生猛,得去渔村或渔港。友人说十余公里外有新村港,是海南疍家人聚居处。我便驱车去了,为一探疍家人生活,更为口腹之谋。

那日响晴,天蓝得很懒,云也懒,一直浮在半天。车行道中,两侧椰子树几乎等高,抻开好看的叶扇,在天的背景下映着,油绿油绿的。路上行人、车辆都少,又这样的好天好树,好得直想唱歌。

歌未唱几首,新村港便到了。疍家人的鱼排就在港湾里,鳞次栉比连亘数公里。疍家人被喻为海上的“吉卜赛”人,吃住劳作均在渔船上。渔期出海,禁渔织网养鱼虾蚌类,浮槎来去。于他们而言,海湾滩涂皆为沃野,便是吃住水上搭铁皮房,也恣肆地快乐。我租了江西老表游师傅的柴油小船,穿行在疍家鱼排之间,颇能见些疍家人的自在。晒得黝黑的小哥驾了唱歌而去,晾衣服的大姐悠缓地掸开褂子往尼龙绳上摊开。游师傅在浅水处停了船,让我拿了捞网贴了底一路刮过去,共收获九个海星一枚海胆。上岸后又往集市逛一遭,买蓝花蟹两只鲍鱼四枚,释迦三个,红毛丹一把,蔬菜若干。又吃了陵水特有的酸粉,味道酸爽,大约勾了芡的缘故,糊糊涂涂一碗。

回住处熬了粥,海胆处理后只余了一小味碟可用,待粥熟搁入作海胆粥。海胆鲜美,若得多几枚就更好,可留几枚生吃。剔去黑色肠胃及粘液后,剩了海胆黄拿勺舀着吃,最是清凉爽滑,能敌暑热。海胆黄跟蟹黄形似,无蟹黄腴美,而比之甘爽。鲍鱼则甘而多腴,四只足了,多吃生腻。

又隔一日,与海口的编辑朋友提起欲往儋州,他问可是有什么朋友,我回,只有苏轼这位老朋友了。朋友就陪我儋州半日游,访东坡,看书院。书院里载酒堂的两侧有碑刻,一路看去,最后一碑是《献蚝帖》。我笑,得借了老苏此帖最后一句,吃海鲜可名曰:“分此美”。

循帖回看儋州时的老苏。时值己卯冬至前二日,当地人送了生蚝来。老苏与苏过将生蚝一一剖了,得了数升蚝肉。肉与浆汁与酒一齐煮,鲜美异常,以至于老苏说“未始有也。”还有大一些的生蚝,就用如今炭烧的方式炙烤,大约又是一番恣意啖咂。帖中还提及其他海国鲜食,蟹、螺种种。末了一句最是让人捧腹:“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 幸而好吃的老苏,终究在海南也能得了此美。

只可惜此帖未全,字有缺损,多处漶漫不可辨。儋州时的老苏人与字的修为都已不啻为仙家仙品,由此帖便可知。神完气足又弛缓自如。

是日,寻到了岛上特有的山兰酒,类同黄酒,最宜“分此美”,不免又买了数种海鲜来烹食。这夜微醺,浓睡憨熟。次日懒动,读书歇息。

傍林鲜

李渔食笋,两言以概之——素宜白水,荤用肥猪。

初看似乎能想出十种以上的食笋菜谱来怼回去,细想想,大致如此啊。或者换种说辞,煮笋之法,一曰孤行,一曰伴荤。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这还是李渔说的。我吃过几种孤行的笋,盐煮笋、手剥笋、清炒笋,实是甘美脆爽。伴荤一法更多,冬笋炒牛肉、春笋焖火腿、小笋炒腊肉、笋干回锅肉、腌笃鲜……一样笋能烹出一席嘉馔。

笋为竹之萌,有冬春之分。寒冬便在地底下萌发,渐渐土丘隆起,却始终不得破土而出。直至一度春风,拱破地衣,一天不见就能蹿出尺许。可知,虽名唤冬笋春笋,终究是它一个而已。笋又分大小,修竹生大笋,矮篁长小笋,大笋能做玉兰片,小笋能晒小笋干。文人常说笋为雅食,其实,如笋这般一年四季都有的吃的食物,当算世俗之味。

择一暖冬日,扛了锄头,往后山竹林寻冬笋。修竹颀长青黛,地上铺一层枯叶,寒风一过,飒飒的又落一些。寻那土层坟起处,绕周边小心挖就是。几锄头下去,就见呈土黄色的笋箨了,再添一锄,它便带了黄泥一齐滚出来。冬笋得算土行孙,矮小精瘦。春笋就俊气多了,竹箨也有了层次。近土层的赭黄,出土后的褐黑,箨尖上顶着几片绿,剥开来笋体绿粉初匀。埋得深些的春笋尚须锄头,将盈尺时,直接搂住了放倒即可。小笋须春上才生,清明后生早笋,迟笋则近暮春了。似乎苦笋还迟些,大约夏初最胜盛。

《山林清供》中有一样独特的食笋法:“夏初竹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这样看来,林洪做“傍林鲜”的笋也该是小笋。到了夏初,大笋都早已经成了笋阿姨笋伯伯了,哪里还值得一烹?傍林鲜倒值得一试。

我老家管摘小笋叫“扯笋”,很是形象。春上雨后初晴,往矮竹丛中一钻,那小笋如披了甲胄的小兵,早立在那里等你检阅了。伸手扯便是,一扯一声哔卟,哔卟哔卟……就扯了小半袋。扫叶煨笋大约也不难,只需竹叶或其他枯枝叶干燥些,一点就着。但千万莫在山中生火,一阵风来烧了眉毛事小,把一座山点着了可了不得。煨鲜笋大概也跟煨土豆红薯似的,只借了火焦气都能香半里,剥开焦壳后,那笼在火灰里煨出来的鲜香更能令人惊艳了。

炒小笋和春笋一般都先用水焯过,以去除草酸,如若不焯水,笋里便有一股“哈”味。“哈”也是我老家的说法,譬如不焯水的春笋,譬如放久了的干果,都有“哈”味。也就是北方人说的哈喇味,到我们这把“喇”给简化了。冬笋却可不焯水,甚至连水都不必沾,仿佛遇水后,鲜味都随水遁了。

冬笋挖出来尚能收十天半月,春笋是隔夜也不能,它由根茎上扯下来犹能蹿出一寸长来。这便老了,“哈”味也重了。是为嫩笋不等人。

我小时候爱吃小笋,最好早上扯的,中午就炒来吃。也可算“傍林鲜”。那时,祖父最爱炒两样笋菜,小笋炒腊肉和小笋煎蛋。小笋剥了后,扔进沸水里焯过。捞出后拿刀面拍扁,再拦腰切成小段,就可炒腊肉了。腊肉须是乡里杀了年猪自制的,腌了盐挂在柴火灶上熏了小半年,连肉色都已经覆盖了。要吃时,拿刀割下一块来,用淘米水洗净了,隔水蒸半个小时,切成薄片备用。其他配料则只需小红尖椒和新鲜蒜,尖椒切碎切丝均可,蒜白蒜叶都切段。小笋炒腊肉最好用茶籽油,倒入锅里便一股浓炽油香。油炼了放入腊肉,略炒一下捞出,肥的部分几乎呈透明状。再将尖椒蒜白置入,煸出香味时放小笋。搁少许盐,炒匀入味加入腊肉继续翻炒,而后加高汤或水,稍沸时将青蒜叶撒入,淋上一点酱油,即可出锅。最好是将酱油替换成老家特有的豆油。此豆油非大豆食用油,而是黄豆蒸过后发酵酿制,形制大约介于豆瓣与酱油之间。炒菜时,拿筷子挑一些搁入就鲜香异常。如此炒出来的小笋腊肉,椒红蒜青白,笋白肉金红,有腊肉的甘腴,小笋的鲜嫩,又辣得爽利。就着这一盘菜,我能吃三碗饭。这算李渔的伴荤之法。

祖父的小笋煎蛋又是另一番滋味,只不知算伴荤还是孤行。笋煎蛋是一样快手菜,笋焯过拍扁切碎,鸡蛋搁盐少许打成蛋液。笋末炒后也撒些盐,然后倒入蛋液,煎至金黄即可。小笋煎蛋全无须旁的作料,又香又脆,颜色也勾人。

笋菜里最有名的该是“腌笃鲜”。此菜我在南浔吃过,大约春笋和鲜、咸肉一齐文火慢慢炖来。一盘上桌,汤白汁浓,肉质酥肥,春笋脆嫩,口味咸鲜。“笃”为江浙话,大约是小火慢炖,本就有笃定的鲜香。

在绍兴吃的手剥笋也得鲜味。那笋比拇指略大些,一小截一小截在小碟里排开。就拈一截,缓缓将笋箨剥开,一截一片或两片笋箨而已。笋极爽嫩,一点咸味之余又甘鲜,该就只盐水煮过而已。实在如此至味才能“一味孤行”啊。

初夏后便无鲜笋,也就有了酸笋、脆笋、笋干各种制法。似乎酸笋、脆笋一般以苦笋制,取其肉厚。苦笋不能鲜吃,苦不堪言。

祖父还会做一样盐笋干。将笋以盐水煮过,用火焙干或大太阳底下晒干,干至笋泛出盐花来就成了。不知是否盐将笋里的草酸激出来了,盐笋嚼起来有碱味。盐笋炖汤、炒五花肉都好吃,不伴荤加剁辣椒炒也好吃,佐白粥相宜。

《红楼梦》里只一样鸡髓笋,想来也是磨牙的精致。《金瓶梅》里倒有几种笋菜,酸笋鱼汤、春不老炒冬笋,还有一样“红馥馥的糖笋”。“春不老”就是雪里蕻,我老家也用类似雪里蕻的盐干菜炒冬笋。糖笋没吃过,不可想。

南北朝时,南齐将领刘灵哲生母患病,灵哲躬自祈祷,梦见黄衣老翁说:“可取南山竹笋食之,疾立可愈。”并不曾在哪本典籍里见过笋可医病,想来是患的饿病。笋终究是俗世食。不过,常食笋,肚里会“慌”,还是伴荤的好。

山精

山精必非《山海经》《淮南子》里写的那般丑模样。我坚持这么认为。

古人生造出许多精怪,山中有枭阳,水里生罔象,木精为毕方,井底尚有坟羊。据说,枭阳就是山精,这是《淮南子》里一个叫高诱的汉朝人批注中说的。

山精或枭阳长什么样子呢?《山海经》说,北朐国的西面有一个枭阳国,国人都长一副人的面孔,嘴唇长,长一身黑不溜秋长毛,“反踵,见人笑亦笑”。看来这枭阳跟大猩猩差不多啊!只黑且长毛就罢了,还“反踵”“见人笑亦笑”,“反踵”是脚朝后长了,那笑则更可怖,直叫人寒毛也立起来了。到了《抱朴子》里山精的样子好看一些了,像小孩儿而独足,大约还反踵,所以走路朝后。山精还有各种名字,你若唤得出来,它就不敢害你了。抱朴子还予你“老君入山符”数张,进山住时,屋里梁柱上贴了,山精便不来犯了。

我总觉得书里的山精有些不可靠,你想啊,所谓“精”,当以气聚。天有精,地有形,精气在山林间逡巡游荡数百年渐渐聚为形,才有了山精。如此天地间的灵物,如何会生得那样丑?山精须得如屈原的山鬼一般,是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女郎,或者是灵芝、人参一般的仙草,再不济也得是山间湿气氤氲而生的各种野生菌。

山精非入灵,非鬼魂,非邪神,而菌类亦非草木,非昆虫,无花无叶,一场雨后便由一缕生魂幻作各式形状,是山精模样了。它们的鲜味又是一层精气,天地精华氤氲积聚而为,可吃出清风朝露花气草芬诸多滋味。古人也认为野生菌无根无蒂,是聚山川草木之气而生,名之为“蕈”。因之,野生菌类自然算得山精。

吃各种野生菌得往云南,7、8月雨季时,任哪一家饭店里都能捧出一锅野菌鸡汤,空气里都能沥出鲜来。若去菜市场逛一圈,地上的野菌铺开来排一溜,鸡枞、鸡油菌、牛肝菌、干巴菌、刷把菌……各种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都趸在一起“集会”。昆明的菜市场里野生菌多是由各地搜罗来的,品种虽全却贵,不如丽江忠义市场。忠义市场里野生菌、芋花、新鲜花椒,名唤“水性杨花”的水生植物,以及不记得名字的植物根茎,乃至各种鲜花,都和菜壅塞在一起卖,又样样都好看得紧,简直想一并全都掳走。

便边走边吃。昆明的野菌鸡汤也不如丽江、大理,剑川的沙溪古镇更好。沙溪的鸡汤好皆缘于野生菌的新鲜程度,大约也为着沙溪那样清净又温情的“模样”。

小镇极安静,连阳光都与云南其他地方的阳光不一样,不凉不灼。古寺庙,古戏台,古商铺,马店,古老的红砂石板街道,百年古树、古巷道、古寨门,红砂石板路上的笃的笃走着马帮,路边两道溪流就着的笃声不歇地哼唱老歌谣。

早上可去赶集,东寨门有骡马大集,牛马们算主角,门口的区域交易小猪仔,一角的羊市略显冷清,一坪的人畜兴旺。镇头的集市售卖各种农产品,也卖菜。着蓝粗布衫的老太和各样大色块相间裙袄的年轻妇人放下背篓,在路边铺开一条毡子或塑料薄膜,将清早上山采的松茸鸡枞牛肝菌奶浆菌们分类堆着,每斤卖2、3元到70、80元不等。

就各种都买一些,杂菌炒来吃,松茸熬鸡汤。拣个小店,给点加工费,在路边坐着等吃便好。杂菌各有各的味道,鸡枞细滑,牛肝菌肥软,奶浆菌鲜甜……如一群小年轻凑一块玩,清新又惹眼。新鲜现熬的松茸鸡汤则可算得仙家至味,光闻一鼻子汤钵里腾出来的鲜香就已经飘飘欲仙了。松茸的鲜有别于其他湖海山鲜。虽与旁的野菌蘑菇一样都由土里跃出来,而且无泥腥气。鲜香气也别有韵味,是山间雨后的清风里混着的草木香和花香。这鲜香气与鲜甜味裹牢在一起,才令喝的人得了福气。松茸鸡汤入口后的鲜味,几乎无可描摹。它与高汤不同,由几只鸡成夜熬出的高汤味浓且浓了,却仅剩了浓稠味道,浑如美丽女子施浓妆,久看便腻味了。松茸鸡汤与别的野生菌汤亦相异,其他菌菇汤鲜则鲜矣,总少了些馥郁,又少了许多清甜。我仍旧说不出松茸鸡汤的本味来,只爱煞了这味。

返回前,清早我又特往市场买了松茸。回家便开火做饭,拣出上好的松茸洗净切片做刺身,次些的炖鸡汤,偶有个别有虫眼的便挑出虫眼,洗净切片置冰箱冷冻待下回熬鸡汤或焖松茸饭。松茸鸡汤别无他法,食材也仅止老母鸡、松茸、姜片而已。老母鸡斩成块,与姜片一同在沸水里焯过捞出,再另起一锅,将松茸一并置入,文火熬两个小时,略撒些盐花就得了。刺身更简单,配以芥末和薄盐生抽即可。松茸生吃味甘且脆嫩,能吃出一嘴清风来。这风亦为山间精气所聚,便自喉舌徐徐贯入,可通灵窍。

可惜冰箱存货也不得长吃,只多生了念想。一位在丽江做摄影师的姑娘知我好这一口,日前寄来几斤松茸,为着这么好物,我漏夜斩了半只鸡炖上,这会儿熬得了。姑娘素未谋面,而喜欢我的书,就写篇《山精》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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