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家族叙事破译黄冈文化精神密码
----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

2019-11-12

当代作家评论 2019年1期

刘 艳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2期刊发了刘醒龙新长篇小说《黄冈秘卷》,《长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4期转载,并配发了刘琼的“《黄冈秘卷》同期评论”《以父之名,或向父亲致敬——从〈黄冈秘卷〉透视刘醒龙》——这是目前可见的较好的一篇《黄冈秘卷》的评论,不乏精彩的洞见,遗憾篇幅所限,仍有言未尽意之处。2018年7月,《黄冈秘卷》单行本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醒龙,一直是一位具有较为浓厚的历史意识、比较强烈的现实关怀,并且在题材和叙事上具有不断地自我超越意识的作家。早期《凤凰琴》《挑担茶叶上北京》等,既包蕴了他对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问题的思考,也是他将目光投注在故乡题材的写作,加之《分享艰难》等作品,使他成为20世纪90年代“新现实主义冲击波”中的代表作家。《圣天门口》《天行者》等具有较强的历史意识和现实关怀,有着繁富审美追求的《圣天门口》是“从革命的逻辑、传统文化与个体终极关怀价值等三个角度来反思现代革命”。但如果没有故乡赋予的乡村经验,他恐怕不能完成《天行者》这部“零距离描绘中国乡村教育现实”的荣获“茅盾文学奖”的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蟠虺》,则是驻笔国之重器、透视学界纠葛的现实力作:“它围绕着绝世精品曾侯乙尊盘的真伪之辨,在学界泰斗、政商名流、江湖大盗等各色人等的重重纠葛中,将浓厚的历史意识和强烈的现实关怀融为一体,展示了远古青铜重器中所蕴含的传统文化人格,及其与一群当代学人之间的心灵共振关系。”

一、故乡书写与家族叙事

《蟠虺》中有着对于传统文化人格加以赋形和重塑的作家主体的强烈的艺术诉求,历史意识、现实关怀和传统文化的缅怀都是清晰可见的。诗性正义、君子之风、守诚求真等,都让小说散发出熠熠生辉的精神品相。但与《黄冈秘卷》相比,还是后者笔力更加从容,从叙事结构到具体的细节描写,尤其是物事人情,只要进入黄冈和大别山的细部,刘醒龙的笔锋游走便婉若游龙,自在自如,似乎全然直觉行事就是。就像刘醒龙在《黄冈秘卷》后记中写道:“写《黄冈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处处随着直觉的性子就行。全书终了,再补写后记,才明白那所谓的直觉,分明是我对以黄州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这种随着直觉的性子就行的写法,恐怕只有面对自己最为熟悉的故乡,生他养他的地方,进行故乡书写时候才能够达到这样的自如和自觉。刘琼说:“从《凤凰琴》到《黄冈秘卷》,刘醒龙完成了个人创作地理学层面的出发和回归——从故乡出发并回到故乡,从技术表达层面,也坚持了现实题材创作的一贯性。”

其实不止如此,从1984年发表小说处女作以来,刘醒龙的小说题材很多都是取自鄂东、大别山那片土地人情物事,即使不是故乡书写,也离不开故乡赋予他的艺术底蕴和写作视角。刘醒龙故乡鄂东,那里有苍茫雄浑抛洒无尽英雄热血的大别山脉,“故乡的山山水水、历史沧桑、民情风俗,都给他日后成为一个优秀作家积淀了厚重而轻灵、素朴而雄奇、现实而浪漫的艺术底蕴”,在他的创作历程当中,“无论外在的生活环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刘醒龙的小说题材大都离不开大别山那片沉雄奇瑰的土地,即使是写现代都市题材小说,他也总是无法割舍传统乡村的视角,以此作为批判现代都市异化病的精神资源”,“即使身在城市,他的心也还是在故乡的大别山区游荡着,作为大别山之子,只有那里才是他精神的故乡。”

《黄冈秘卷》比此前的《蟠虺》更加从容不迫,信手拈来,与他再度回到了地域的故乡和精神的故乡的书写有关。其实不仅是对刘醒龙有着个人创作地理学的意义,故乡对于一个作家气质的养成的重要性毋庸讳言,与故乡相关联的,有着作家童年经验与地域性特征的民生、日常、风情、宗教、文化等的种种,这些,都是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苏童在《创作,我们为什么要拜访童年?》中,曾经讲过童年经验对于作家而言,是“回头一望,带领着大批的读者一脚跨过了现实,一起去暗处寻找,试图带领读者在一个最不可能的空间里抵达生活的真相”。“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是苏童“作品中两个地理标签”,无不散发着他故乡的地域性特征和精神韵致。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棣花镇和商州之于贾平凹,就是贾平凹最新长篇小说《山本》,作为一部“秦岭志”,似乎走出了棣花镇和商州,其实还是一个故乡题材的写作。2018年5月13日,在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召开了“高密东北乡的归去来辞:莫言新作研讨会”。很清楚可以看到,讨论的主旨是“高密东北乡的归去来辞”——从故乡出发,再度回到故乡的写作。《收获》2017年第5期莫言的三个新短篇《左镰》《地主的眼神》《斗士》,构筑起“故乡人事”小说序列,堪称佳作,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莫言又回到了“高密东北乡”这块土地和童年记忆上,是一种对于过去的乡村记忆的复原和保存,较之他此前汪洋恣肆、纵横驰骋的文风——以及形成一种所谓的感觉的象征世界,显得书写较为节制,更加收放自如,也更讲究运笔的精到和洗练。《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的《锦衣》,作为“戏曲文学剧本”,可以看到他对于故乡地方戏曲经验的继承和化用,等等。总而言之,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一旦回到了故乡的题材写作上,他就挣脱了一切的束缚和羁绊,不会再有缺乏生活积累和生活经验的写作瓶颈与困难的问题。

《黄冈秘卷》真正回到了故乡书写,而且是家族叙事上:“《黄冈秘卷》将笔触深入到历史和人性深处,通过一个家族数代人的命运变幻,以一个奉行有理想成大事的老十哥刘声志、一个坚信有计谋成功业的老十一刘声智之间的恩怨纠葛为主要情节,揭示了黄冈人的独特性格和黄冈文化的独特气韵。”《黄冈秘卷》不必再像刘醒龙此前的乡土小说或者说新乡土小说那样,此前的故乡书写尚要将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公安置在并未突出就是“黄冈”的乡村的土地上。《黄冈秘卷》讲述的就是一辈子生活在故乡黄冈的父亲、母亲、十一伯、老十八、王朤伯伯、慕容老师,还有由父亲母亲所关及的兄弟姐妹儿孙辈、父亲的初恋情人海棠、海棠的表姐海若(“哑女”)、老十一的第六任妻子紫貂,以及“我”的蓝颜知己少川与她的女儿北童等人的故事,而且故事还上溯到曾是苦婆的曾祖母和曾为乡村织布师的祖父那里……《黄冈秘卷》可以清晰明白地昭告,这就是作家家乡黄冈地域上发生的故事,就是“我们的父亲”“母亲”和“我”、我们的故事。“母亲的老家麻城和父亲的老家黄冈,说是两个县,相隔并不远,在过去县界也是连着”,“虽然隔得不远,日常说话却是两个语系”,“我们的父亲从不学别人的话,走到哪里都是一口黄冈方言。母亲虽然努力了很多年,仍然不能将自己的麻城口音彻底地黄冈化。但是有一点例外,只要是父亲说过的话,母亲一定会模仿得惟妙惟肖。”不止是说话,这似乎也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在他们家庭当中的地位和关系的喻征,所有的次要叙事、副线叙事,其实都是在“我们的父亲”刘声志和母亲、在刘家大垸与“我们的父亲”同一天出生却性格迥异的老十一刘声智等人所形成的家族叙事的基础上,展开或者说形成旁枝陪衬的。而文中不断出现黄冈地区方言:嘿罗乎(很多)、嘿乎嘿(比很多更多)、嘿罗乎嘿(更多)、不嘿乎(不多,或不咋地)、不罗嘿乎(语气更强的不咋地)……方言已经沁入了小说人物形象以及情节的肌理,别有意味。

回到故乡和家族叙事的文学书写,不是刘醒龙的突发奇想之作。在此前,刘醒龙在随笔《像诗一样疼痛》中,开篇便是:“一个人无论走多远,乡土都是仍然要走下去的求索之路。”“一个人学识再渊博,乡土都是每时每刻都要打开重新温习的传世经典。”“一个人生命有长短,乡土都是其懿德的前世今生。”而在《在记忆中生长》当中,刘醒龙不仅点出:“依一个人的血脉所系,乡村老家理所当然只能在黄冈。”在这篇随笔里,他讲述了爷爷年轻的时候在“那户很久以来一直被人称为地主的人家”林家当了八年专事织布的雇工,林家“那个头上长有瘌痢的少年,像后来统率千军万马那样领着一群胆大妄为的孩子,砸了回龙山上那座庙里的菩萨”,“十几年后,随小儿子统帅的大军一道进入北京城,开始颐养天年的林家当家人,还记得爷爷,专门托人带信,要爷爷去北京,仍旧在林家做事。曾与爷爷一起在林家的另一位雇工去了。几年后,退役回乡,享受副营职待遇。爷爷没有去,但他一直判断,其实是林家当家人在北京过得没趣,想让他去陪着说说话什么的。”凡此种种,都被刘醒龙在《黄冈秘卷》当中拉入取景框,演绎为更加生动细致的小说细节和情节。

而且,《黄冈秘卷》提供了一个正向生长的故乡书写和家族叙事,呈现出与那些启蒙理性目光观照之下的故乡书写不一样的小说文本。与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里绵延而来的那些以批判封建专制或者重估传统文化等精神旨归都不一样的家族叙事形式,围绕“我们的父亲”的家族叙事,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新革命英雄传奇”当中的父亲叙事和家族叙事也构成一种互补或者说对照关系。现代文学小说最早的故乡书写(其中家族叙事可见却未展开)可能要追溯到鲁迅的《故乡》,启蒙理性、国民性批判和反思以及象征主义的因素都很明显,以至于连作家毕飞宇都说《故乡》的“基础体温”是“冷”:“不是动态的、北风呼啸的那种冷,是寂静的、天寒地冻的那种冷。”巴金的《家》(1931)中那个高老太爷的父亲形象,是封建大家族的最高统治者,专横、衰老而腐朽,被认为是象征着旧家庭和封建专制制度必将走向崩溃的历史命运。虽然直接写高老太爷的章节不多,但他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直接或间接导致了一系列悲剧事件。20世纪30年代的经典话剧曹禺的《雷雨》,那个父亲形象周朴园也是浓厚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家长的象征,是一切罪恶的渊薮。当代陈忠实《白鹿原》,主要是通过白嘉轩和朱先生两个人物形象的塑造,通过白、鹿两个家族的叙事,来表现乡村传统伦理价值历经风云变幻依然具有稳定性,小说可以说是重估中国传统文化思潮的产物。刘醒龙《黄冈秘卷》显然不是在做这样的家族叙事。兴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21世纪更加蔚为大观的“新革命英雄传奇”小说里,就有石钟山的《激情燃烧的岁月》,曾经热播的电视剧是以石钟山的“父亲”系列小说作为创作的基础的:四部中篇小说《父亲进城》《父母离婚记》《父亲离休》《父亲和他的警卫员》以及《幸福像花样灿烂》。与《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军人革命的历史和军人题材不同,《黄冈秘卷》中的父亲虽然也有现代革命的历史,也是离休干部,但是“我们的父亲”在1949年之后当过几个区的区长,最后是在物资局离休,王朤伯伯则是在供销社。《黄冈秘卷》是把对故乡的深情书写和“贤良方正”的故乡风范与父辈品格,熔铸在了一起,可以说这是此前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通过家族叙事所进行的故乡书写里所罕见的一种小说样式和体式。

《黄冈秘卷》的现实感很强,显示了作家炽热的现实关怀,与故乡密切关联,采用“我”的家族叙事的形式,可以调动作家本人的个人记忆和个人经验的丰厚积累,更加具备令小说活色生姿的条件。但是,小说毕竟是虚构故事的文本,怎样在现实性书写当中葆有足够的文学性观照的能力和虚构故事的能力,是作家所需要面对和解决的。刘醒龙在叙事结构和叙事策略等很多方面,都花费了心思。比如,“《黄冈秘卷》是以‘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我们’这样的自述方式呈现,对父亲‘老十哥’的笔墨倾注了很深的感情”,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个形象会不会是以作家父亲为原型进行创作的?刘醒龙本人的回答,恰好也是我阅读《黄冈秘卷》时候的真实感受:“这个问题无法用是与不是来回答。我不能说是,那样就容易被误解为自传体,这当然不是我的初衷,也与写作的真实不符。但我也不能说不是的,小说中不少细节,真切地发生在我父亲及他的家庭与社会生活当中。”所以,作家刘醒龙“我实验性地使用了‘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这一新的人称。从词意上看,‘我们’既可以是特定的几个人,也可以是很多人。我自己的用意,也不止是简单写祖父和父亲,而是由他们漫延到上几代人可以统称的父辈。”——巧用了“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可以脱离自己祖父和父亲的唯一性、个别性,而上升和辐衍到父辈们的故事那里;而小说中很多的细节,其鲜活和具体,恐怕是真切地来自作家父亲及其家庭和社会生活当中。现实题材的小说能在这样的拥有创作主体的自我意识和自觉当中,将写实、纪实与虚构性、故事性加以调节、调适自如,作家主体与小说叙事之间距离感适度,未曾由于距离现实过近而呈现一种局促和压抑、焦虑感,或者因现实的扑面而来乃至峻切而过于紧绷,也是难得。

二、地方文化记忆与历史叙事

故乡书写和家族叙事,不止从一回到巴河藕汤、刘家大垸、南门大桥等,以及一回到对父亲、母亲的家庭生活场景的描写,小说家的笔触就游走自如而体现出来,也不止体现在小说既亲切自然又散发出黄冈浓郁地方特色气息和黄冈独有的物事人情等。而且,通过小说中要续修《刘氏家志》的副线,《黄冈秘卷》书写了围绕“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的远至1925年之前的刘家大垸的家族历史和其所关涉的黄冈的地方历史,“被我们叫作伯的生身父亲生于一九二五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寒露节。”但是,刘醒龙其意是在写出一段历史?确切地说,他目的在于进行一段历史叙事吗?虽然他的小说素多蕴含较为浓厚的历史意识,尤其像《圣天门口》《蟠虺》这样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虽然也映射出了现代以来刘家大垸和黄冈的历史,但在我看来,这个小说更是在书写黄冈地方文化记忆。小说塑造“我们的父亲”刘声志是小说头号主人公,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呢?小说中说:“老十哥从发出人生第一声开始,就注定了这一辈子是个没有心机,宁信忠勇,不信计谋的堂堂正正的男人命运。”

刘醒龙是用了最大的诚意和力道,在“我们的父亲”刘声志身上,通过他一生命运的跌宕起伏,破译和诠释黄冈文化精神密码,诠释地方文化记忆中最有力道的一个词“贤良方正”。刘醒龙在《黄冈秘卷》创作谈《贤良方正即是》里说:“写《黄冈秘卷》时,我一直在心里惦记着‘贤良方正’这个词。‘贤良方正’的出现,正是对应爷爷说过‘黄冈人当不了奸臣,自古至今黄冈一带从没有出过奸臣’的那话。贤良方正的黄州一带,的确与众不同。从古至今,贤心贵体的君子,出了许多,却不曾有过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从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苏东坡,浩然硕贤总是要以某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流传。如果没有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说过的这句话,大概就不会有这部小说了。”

我甚至可以说,《黄冈秘卷》其意更在书写黄冈地方文化记忆,而不是重点在历史叙事。刘醒龙所作的故乡书写和家族叙事,主要目的不是为呈现“历史”,而是为赋形黄冈地方文化记忆。这牵涉到文学批评的两个重要概念的厘清:文化记忆、历史叙事。“文化记忆”的概念来自德国的扬·阿斯曼教授。从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到国家记忆,这个概念的广泛内涵引起了广泛的兴趣,人们开始从各个方面进一步拓展“文化记忆”的潜力。文化记忆可能是一种精神形式,也可能是仪式、图像、建筑物、博物馆的展品等实践活动方式或者实物保存方式。当然,文化记忆包括了历史著作。评论家南帆专门撰文分析文化记忆与历史叙事及其与文学批评的关系问题,他在以往“人们更多地意识到二者之间诸多共同之处,例如回顾往昔,或者追求真实。事实上,文化记忆与历史叙事均是主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之外,试图拆解文化记忆与历史叙事。在南帆看来:社会历史批评学派始终是文学批评的一个重镇。尽管如此,不同的批评家心目中,“历史”的涵义存在种种差异。一些批评家关注作品显现的历史内容,包括这种历史环境之中的人物性格,他们力图证明作品是某一个时期历史的“镜子”;一些批评家擅长分析作家置身的历史环境,考察这种历史环境赋予文学何种想象力,一部如此奇异的作品为什么会在这种历史环境之中诞生;还有一些批评家的兴趣转向了读者……显然,历史环境同时塑造了读者。南帆预言,如果炙手可热的“文化记忆”取代“历史”一词,文学批评不得不大面积地调整这些观念。在既往往往认可文化记忆与历史叙事的互换结构的同时,南帆一直在思考的是理论可否澄清与描述其差异?而他得到的启示源于词汇的语义分析。他意识到,“记忆”是一个词组,“记”与“忆”可以拆开考察,二者存在微妙的差别。前者通常为remember,后者通常为memory或者recall。汉语使用之中,“记”与“忆”的差距可以显示得更为清楚——许多“忆”的使用不能替换为“记”。“忆秦娥”或者“忆江南”不可改为“记秦娥”与“记江南”。“记”必须精确、翔实、客观,不可由于各种原因而虚构或者删减各种情节;“忆”同样力求真实,但由于个体情感的介入——由于个人情感的介入,回忆可能篡改真实。回忆可能“真诚”地扩大或者缩小某些事实,甚至按照某种意愿重构乃至虚构若干相关情节。在南帆看来,历史话语显然注重“记”,文学话语显然注重“忆”。南帆的用意是,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区分历史叙事与文化记忆的意义是,可以更为精确地使用“历史”这个概念。正如南帆所说:“文学话语可能证实历史话语,也可能某种程度地证伪历史话语。对于‘历史’而言,二者的对话关系构成了历史连续性的丰富理解。”

由南帆的分析,我们进一步要指出的是,《黄冈秘卷》中,有历史的呈现的内容,如苦婆曾祖母养育了祖父,祖父为织布师及与林家大垸的交情,林家大垸参加了革命的小儿子;父亲认识了黄州旧政权显贵的女儿海棠,以及在海棠表姐海若字条的提醒下救了五大队的司令员,是1949年之前的一段历史;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母亲和我们所曾经遭受的饥馑,吃无油无盐的野芹菜以致于闻到野芹菜的味道就要呕吐;特殊历史时期,“我们的父亲”及慕容老师等人的遭际;而1949年之后父亲当区长,抗洪救灾,后来在物资局离休,经历20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生活的种种变化,都是对现代、当代的历史的内容有所呈现。但是,如果刻意考察《黄冈秘卷》所显现的历史内容,那么“历史”一词可能遇到某种障碍。当然也不能把《黄冈秘卷》形容为某一个时期历史的“镜子”。就像南帆说的:“历史叙事的注视焦点往往是各种重大的社会领域,只有真正撼动社会发展的大事件才能纳入‘历史’的范畴。”“文学批评必须承认,文学的意义显现为‘人生’的完整而不是‘历史’的完整。正如‘记’与‘历史’互为表里,‘忆’显然与‘人生’的范畴遥相呼应。”刘醒龙《黄冈秘卷》虽然有着明显的历史意识,但是作家所关注的是“忆”的内容,诉述的是“人生”的范畴。

熟悉刘醒龙的创作就会知道,《黄冈秘卷》中的历史叙事,与此前他的一部长篇代表作《圣天门口》是那么地不同。《圣天门口》小说写了从20世纪初的辛亥革命到六七十年代大别山大半个世纪的历史风云和时代沧桑,很多研究者和评论家都注意到了《圣天门口》的历史叙事和这个小说与新历史主义思潮的关系。有学者曾说:“对于时下方兴未艾的新历史小说大潮而言,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贡献了一部将来会被证明是无法替代的文本。”“《圣天门口》既吸取了前人或侪辈的新历史叙事的艺术经验,又在题材的规模和视野的综合上做出了新的探索。”“刘醒龙其实是在神性与人性的双重视野中书写了一部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大变动的秘史”。《黄冈秘卷》虽也有鲜明的历史意识,但小说的历史叙事是让位于文化记忆,确切说是由黄冈地方文化记忆生成的。将“忆”从“记”的语义背后解放出来,可以为批评家提供另一种异于历史叙事的文学分析范式;而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所进行的也恰恰是一种将“忆”从“记”的语义背后解放出来,地方文化记忆的缅怀和复活。而我们尤为要重视的是,《黄冈秘卷》所解放出的“忆”,有着新历史主义的元素,但与《圣天门口》的新历史主义叙事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三、富有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及其可能性

较之从前的《圣天门口》,《黄冈秘卷》虽然也还葆有一些新历史主义写作的特征,但现实感明显更重,刘琼意识到刘醒龙“他把现实当作一块丰满的肌肉,向现实的肌肉里注射了大剂量的主体意识,塑造了他理想中的人格和形象,比如君子形象和君子人格”。她想到了用“主观现实主义”来称谓刘醒龙的写法,并联想到了刘醒龙《黄冈秘卷》与胡风和七月派的创作,当然,胡风也是黄冈人。她说:“取材现实的书写,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这里有复杂的文学重构问题需要解决。取材现实的刘醒龙,从一开始就不像爬山虎一样趴在现实的表层亦步亦趋,而是像凌霄花一样,借助现实的筋骨向上向外,伺机开出艳丽的花朵。”

要知道,胡风和七月派诗人,他们的生活态度和创作实践是统一的,首先,他们反对亦步亦趋地“琐碎地”描摹“生活现象本身”,而主张凭借正确地把握了历史的力量,“突入生活”,从生活现象突进、深入到生活的底蕴,从客观对象具体形态中开掘出内在的深广的历史社会内容,创造出包含着个别对象,又比个别对象深广的、更强烈地反映了历史内容的(甚至比现实更高的)艺术形象。其次,他们反对冷漠地模写生活,而主张诗人的人格、情感、血肉、审美趣味强烈地渗透到客观对象中,达到主客观的互相拥抱、融合……在《黄冈秘卷》里,刘醒龙大力塑造他理想中的人格和形象“我们的父亲”老十哥刘声志,将君子形象和君子人格注入其中,这的确与胡风和七月派诗人的主观拥抱生活形神俱似。“《组织史》”在老十哥的生命中意义非同一般,当年他接受了组织的考验带人去逮捕了海棠的父亲,与海棠分手娶了我们的母亲,成家后也很少照顾家人,总是那句:“组织上更需要我!”为人处事,“但我们的父亲和王朤伯伯凡事肯定只用正面强攻,不屑于任何阴谋诡计。”凡此种种在塑造理想人格形象方面的用力,将其称为“主观现实主义”,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黄冈秘卷》的确是现实感很强,而且也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不仅仅是因为小说的取材现实,小说的主体叙事是现实主义无遗。它的故乡书写和家族叙事,有着较强的历史感,但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叙事,小说重在地方文化记忆的复活和赋形。新历史主义的元素,较之《圣天门口》已经有大幅度的减弱。南帆曾讲:“对于再现历史的‘宏大叙事’说来,某个人物脸颊的一颗痣、桌子上的一道裂纹或者路面随风盘旋的落叶会不会是一种累赘——文学奉献的那些琐碎细节会不会成为一种干扰性的遮蔽?”其实也是在担心新历史主义叙事的过度化所会带来的遮蔽和偏离,在刘醒龙《黄冈秘卷》这里,这样的担心成为多余。刘醒龙现实主义的叙事主线始终清晰,其中的现实感也始终明晰而炽热,刘醒龙之所以不必像爬山虎一样趴在现实的表层亦步亦趋,其实正是因为他在小说的叙事策略上面,很是用了心思,这些心思也包括《黄冈秘卷》所展示的新历史主义的写作特征。

新历史主义的写作特征,体现在刘醒龙所虚构的少川及其女儿北童这条复线所构成的故事上,刘醒龙可能是从现实中的“《黄冈密卷》”获得灵感,虚构出了“黄冈秘卷”。小说开篇,北童这“一个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花季女孩,从未见过面,第一次交谈,便恶狠狠地表示,要变身为杀手,到我的老家黄冈寻仇。”《黄冈秘卷》中有“最贵皮鞋的故事,基本上属于我们家的秘密”。“此时此刻,除了那几个负责编写的人,谁也不知道,即将出现在高中学生手里的《黄冈秘卷》(高中二年级秋季版)作文素材里,有着祖父不让我们的父亲迎娶海棠姑娘的故事。也不知道这篇作文素材名叫‘无情的甘蔗’。更不可能知道,我们的父亲原本要迎娶海棠姑娘,却被祖父那象征婚姻爱情的一捆甘蔗活活拆散的故事,会被用来考验高中二年级的少男少女们的爱情观。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人继续未经我的同意,继续收录与我们家或黄冈本地有关系的文字。”小说临近结尾,“最新版的《黄冈秘卷》,选用了一篇描写巴河藕汤秘密的文章。”等等。“黄冈秘卷”还串起了老十一刘声智和第六任妻子紫貂的故事——这对夫妻的故事是反衬我们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的,也是颇具新历史主义写作特征的故事序列。“黄冈秘卷”也串起了我、少川、北童、海棠和海若的关系——小说濒于结尾处解密少川是海棠的女儿。紫貂为报复自己高考落榜、故意刁难高考备考生考验其自信心,而自作主张在“黄冈秘卷”里设计几乎无解的“掉进陷阱里的熊是黑色的”的情节,就更加具有虚构叙事乃至黑色幽默的成分……《组织史》《刘氏家志》《黄冈秘卷》作为串起小说叙事所埋设的隐线,在小说主叙事是现实主义的前提下,让小说脱离亦步亦趋描摹现实的表层,使小说主叙事系现实主义的同时,又呈现一种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的丰富性。

《黄冈秘卷》主叙事是现实主义叙事,同时又呈现富有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及其可能性。“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无疑是小说的主线叙事,也是叙事结构的主干部分,而《黄冈秘卷》所关涉和关联起的少川和北童的叙事、父亲与海棠的故事、老十一与妻子紫貂的故事,等等,作为小说的复线叙事,提供的叙事效果,恰恰是可以让刘醒龙不必爬山虎一样伏在现实表层;也可以在叙事节奏上面,与对那位过于贤良方正的父亲的书写,构成一种对应或者说是互补关系。可以说,小说在叙事结构上,也呈现一种富有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及其可能性。我更愿意把复线的叙事,看作与主线叙事构成一种“皴法”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主与副的关系。“皴法”其实指的是中国画中,对山石树木的一种表现技法。是通过各种山石的不同地质结构,以及树木表皮加以概括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表现程式。张大千曾经说过,画山最重皴法。用国画皴擦点染技法,来形容《黄冈秘卷》的叙事结构和叙事策略,或许再恰当不过。一向研习书法的刘醒龙或许潜移默化当中也受了书画艺术的启发,也未可知。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的是,尽管有着新历史主义的写作特征,但《黄冈秘卷》其实是对过往和自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繁盛一时,却也一度走偏的新历史主义写作的一种纠偏。我们知道,新历史主义后来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由于其逐渐加重的虚构倾向,由于其刻意肢解历史主流结构的努力,而走向了偏执虚无的困境。游戏历史主义不但是新历史主义的终极,同时也是它的终点和坟墓,从一定意义上说,正是这种过于偏执的游戏本身最终虚化、偏离和拆除了历史和新历史主义文学运动,这虽然是一个矛盾和一个悲剧,但却势出必然。”在《黄冈秘卷》对黄冈贤良方正地方文化记忆的复原和赋形当中,我还分明感受到了一个“共和国儿子”的赤子之心。

陈晓明在分析王安忆的《长恨歌》的时候,曾经讲过,王安忆自觉自己是“共和国的女儿”,所以多年之后对于被定位于上海怀旧指南的《长恨歌》表示了不满。2004年,王安忆和张旭东教授进行了一场十分深入的对话,王安忆认为自己“我恐怕就是共和国的产物,在个人历史里面,无论是迁徙的状态、受教育的状态、写作的状态,都和共和国的历史有关系”。王安忆表示:“‘共和国’气质在我这一点是非常鲜明的,要不我是谁呢?”陈晓明认为:什么是王安忆的“共和国气质”呢?首先,那就是承认自己是共和国的产物,按张旭东先生的看法,“产物就是成果”,这一定义在张旭东先生的论证中向着政治认同转发,张旭东先生说:“在文化史的意义上,对正当性是一个印证,正当性就是这样建构起来的。”这个“正当性”的概念相当复杂,陈晓明以为这几个层面是需要厘清的:其一,因为产生了王安忆这样的作家,共和国的存在是正当的,因为王安忆必然是共和国的成果;其二,王安忆这样的作家认同共和国是正当的,既然是其成果,岂有成果不认同母体之理?其三,正当性是唯一性的,正当性的根源是正义,而正义具有绝对性。对于一种历史存在来说,对于王安忆认同共和国这一政治选项来说,认同是正当的,不认同是不正当的。其四,也是基于这一逻辑,张旭东先生以法国作家与共和国的关系为参照,批评了那些不敢承认自己是共和国产物的作家,那些企图撇清自己与共和国关系的作家,以及那些试图标榜自己是自由个体的作家。在陈晓明看来,20世纪90年代初及整个上半期,其实知识分子看不到历史的肯定性,也不能全部认可“正当性”,他们更愿意选择对历史的反思与怀疑。像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莫言的《酒国》《丰乳肥臀》,等等,王安忆也以《长恨歌》做了在历史的“阴面”写作。陈晓明说:“在90年代中期,中国作家,乃至于中国知识分子群体,都不可能从‘长脚们’的身上看到现实的肯定性,也看不到历史的正当性,更不可能看到未来。大多数人到历史中去表达迷惘,王安忆却试图面对现实,但她并没有看清现实的未来面向。”但是,“在历史的阴面,王安忆并不能心安理得,对于她来说,还是要回到人民中间,还是要一种‘正当性’作底气。”借陈晓明教授对王安忆《长恨歌》的研究,抛砖引玉,我想说的是,刘醒龙的《黄冈秘卷》在故乡书写、家族叙事,在对黄冈地方文化记忆的复活和赋形当中,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个贤良方正的“黄冈儿孙”,也更加是“共和国儿子”。《黄冈秘卷》中,看不到作家对历史的怀疑。作家并无迷惘之感,《黄冈秘卷》充分显示了刘醒龙写作当中的“正当性”底气。王朤伯伯的儿女们在王朤伯伯突发急症辞世,打电话叫车,车来迟了,人走了,儿女们想不通似乎有话要说时,“我们的父亲一挥手就将他们的念头压下去了:‘我晓得你们现在的想法,这种想法想想就行!到此为止,不要继续瞎想了,再瞎想下去,一对不起组织,二对不起组织,三还是对不起组织。’”就连母亲单位发不出母亲退休后的工资,父亲都要偷偷拿自己的钱,转交给母亲,就说是组织发的,就是为葆有母亲对组织的信任……陈晓明讲道,“有意识地站在阳面写作,即是指要有一种历史的前进性,要代表和体现一种批判性的历史意识,这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写作,在现代以来的文学中一度占据主流,在中国90年代以来的文学中渐渐式微。王安忆试图重新去建立这种写作的素质和态度,无疑是极其可贵的努力”。我从《黄冈秘卷》中看到的,也是一种有意识地站在历史的阳面的写作,我们也从中明明白白看到了富有包容性的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及其可能性。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对《天行者》授奖词如是:“《天行者》是献给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乡村英雄的悲壮之歌。刘醒龙以内敛克制的态度,精确地书写复杂纠结的生活,同时,他的人物从来不曾被沉重的生活压倒,人性在艰难困窘中的升华,如平凡日子里诗意的琴音和笛声,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其实,“他的人物从来不曾被沉重的生活压倒,人性在艰难困窘中的升华,如平凡日子里诗意的琴音和笛声,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也继续在刘醒龙的《黄冈秘卷》当中生长着。而且,《黄冈秘卷》不止是对贤良方正的地方文化记忆的复原和赋形,同时也兼具了作家在历史的阳面写作的正当性和共和国所需要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国家精神的自觉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