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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湾

2019-11-12·龙腿·

广西文学 2019年1期

·龙 腿·

一条弯弯的小河从我们村里流出,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上和另外几个村的小河汇聚在一起经宝圩高州注入淦江。小河在一个叫回头坳的地方回旋成一个深水湾,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墨绿,深不见底。据说这里不知从哪年开始有个妇女失足溺亡,之后每年都要溺死人。村人传言这里沾上了霉气,那个孤苦伶仃的女水鬼要投胎转世就必须找一个人替换。水鬼专守候单独由此而过的路人,只要有机可乘,便勾引下水,人人闻之色变,称这水湾为“水鬼湾”。偏偏之前从村里出镇上的唯一通道就是小河的沿岸小道,“水鬼湾”是必经之路,路边青树翠竹簇拥,清幽寂寥。人们在傍晚出入这里犹如过“景阳冈”,要结伴而行。不过这种情况后来有了改变。有个与省城父母决裂而嫁到镇上的妇女得了产后抑郁症,迷迷糊糊地来到“水鬼湾”投河而亡。痛心疾首的丈夫就把她埋在边上,并在坟边建起了房子,和唯一的女儿守护在那里。从此“水鬼湾”再无人溺亡。没过多久,县里拨款开通了另外一条出镇公路,绕开了沿河小道,“水鬼湾”逐渐成了传说,人迹罕至,更加阴森可怕。

那年我九岁,全村连续两季的水稻都失收,除去交公购粮已经所剩无几。要命的是,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了,家家户户都超生,有的甚至超生三孩、四孩,除了牛之外,家里能换现钱的鸡、鸭、鹅等全部都挑到镇上被买家肆意压价。以往人畜欢叫的山村只剩在田地里低头闷声劳动的牛和人,还有守在空荡荡的家门口的狗,到处弥漫着喘息和叹息。超俊的儿子大强拖着疲惫的躯体刚收工回到家,又被叫去自留岭背柴。终于忍受不了的大强把无名火集中到脚上,用力朝身旁的狗踢去。没承想一向温顺的狗竟然转头就是一口。当时他们想,自家的狗,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三天后,大强就得了狂犬病,一命呜呼了。于是,全村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打狗行动,只要是狗都无一幸免地成了这场运动的牺牲品,大强的殉葬品。

全村都是麻木、沉闷、劳累、单调、压抑和挣扎的脸孔,营养不良,无奈,苦苦支撑,期待着这一页迅速翻过去。

正值暑假,农忙时节,烈日似火。七十多岁的爷爷突然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再也没法站起来。医生说他身子太虚了,大补一场即可重新站立。家里实在无法满足他大补的条件。外婆可怜我家被超生罚款而欠下巨大的债务,送来十多只小鹅。她说这东西不用喂粮食,只需要青草,生长快,长大贴补家用。这样,连四岁的四妹都被派去放鹅,一家人在酷暑里忙得疲惫不堪。

那天晚上,父亲一边用秤称我采的茶叶,一边飞快地计算金额。

足足十七斤,我们的茶叶绝对算得上一级品,三角七分一斤,七七四十九……六元二角九分。

我们兄妹四人瞪着贼亮的眼睛看着父亲,争着报名说自己能出色完成把茶叶拿到镇上收购站换钱的重任。

其实我们几个争抢的原因大家心照不宣。大哥和二姐每天都跟着父母收割水稻,我就在橡胶林间种的茶树里放牛兼采茶叶,四妹则跟着我到橡胶树底下放鹅。一家人分成两个阵地,人在田间,抬头便可看见山上的鹅与牛,在山上放牛放鹅的我们随时可以看到他们在田间的所有举动。日日如此,全线出击,超负荷的劳动量犹如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少年特有的狡黠总想找个理由逃避,别说一两天,就是半天或两个钟也会欣喜上一阵。另外,按惯例,可以自由支配一角几分钱。在五分钱一支雪条的当时,这是多大的诱惑啊。

说起雪条,我们第一次领略到它的美味还是在前一年。

我们因全身起痱子,太阳一晒,奇痒难忍,用手抓得了前胸顾不了后背,严重影响了劳动的效率。对付痱子,村里人本来有一种土办法。那就是在一块被耙好灌满水且被烈日暴晒到午后的田里,全身赤条条地像一头牛在田里打滚,直到所有皮肤都裹上黑乎乎的泥巴,然后再跳到河里洗干净。当天夜里,痱子奇痒可消失,第二天即可看到长痱子的地方开始脱皮,然后长出新的皮肤。但这样的土法治疗我们很排斥,田里的水要热得发烫才有效果,这样泡起来可不比泡温泉舒服,烫得叫人哇哇乱叫不说,单单那一身光着屁股裹着的黑泥巴就让人觉得丑陋万分,也因此会被人取笑为泥龟。所以我们很多时候情愿忍受痱子的奇痒也不去泡这样的泥浆浴。后来不知是谁说的,用雪条涂抹就能立竿见影。父亲不以为然。不知是哪个村有个高年级的学生,从圩上的冰室批发一泡沫箱雪条,用单车驮着高声叫卖。每一声吆喝我们都听得真切,下意识地在身上狂抓,可怜巴巴地看着父亲。母亲恳求,就一人买一支试试吧,涂好了我看他们还能找到什么借口磨洋工。父亲见自己很快陷于孤立,极不情愿地掏出了二角钱给大哥。未几,大哥便用口盅装回四支冒着冷气的雪条。我们迫不及待地抓起自认为属于自己的那一根吮得很响,那种凉飕飕甜滋滋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至今刻骨铭心。我把自己的那支吮了几下之后,递给躺在床上的爷爷。爷爷笑着说,三弟乖,我就不浪费这么好的东西了,还是留着涂痱子吧!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还真舍不得把那么好的美味浪费在皮肤上。这东西还真神奇,涂抹后长势正旺的痱子迅速枯萎下去。之后我们一直希望痱子能重新长起来。可惜又一年过去,该死的痱子就是不肯破皮而出。

不久前,我们都听说了圩上的冰室新近推出了冰水,冰凉的感觉不但要比雪条好,而且还比雪条便宜两分钱。

现在突然间冒出个有补助的“出差”,谁不想争取?

父亲的目光最终越过其他三人而停留在我的身上,说上午就不要放牛和放鹅了,四妹看家煮饭,大哥和二姐继续收割。三弟以前跟我去过几次,就让他去。跛脚四我认得,由于他父亲是瞎子,每年我父亲都亲自上门帮他理两次发,而且不收钱。因此,我父亲每次拿茶叶去,他都是装模作样地看一下就定为一级品。我跟父亲去过几次,跛脚四还夸过我懂事。

父亲对我说,见了跛脚四你要主动喊四伯好,还要说我问他父亲的头发可以理了没有,然后卖茶叶的钱就买个猪脚吧!

母亲不解地问,怎么不买点肥肉?油盅里快没油了!

父亲思索了一会,转眼看了看床上的爷爷,吃啥补啥。然后又摸了摸我们的头,煎油的肥肉下次再买,这段时间孩子们实在辛苦,就吃猪脚了。

其他三人本来对这样的分工是有意见的,但一听说有猪脚,长时不沾荤腥的嘴就再也不出声了。

关于吃猪脚的记忆,大家实在是太深刻了。

一个亲戚登门时带来了一只猪脚,那一餐我们吃得满嘴生香,块块猪脚肥而不腻,脆中冒油,特别是啃趾蹄,皮筋耐嚼,含在嘴里久不久又拿出来看看,直到骨头都被口水泡酥了才舍得扔掉。亲戚用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吃吧,多吃点,看把你瘦的!父亲不好意思地解释,这小子一吃猪肉就吐,没想到这回吃猪脚不吐了。

其实父亲舍弃肥肉、瘦肉、五花肉而选择买猪脚自有他的考量。刚才他转眼看着床上的爷爷并说吃啥补啥的这一细微动作无意之中提醒了我。

明天是爷爷的生日!

爷爷从七十岁起就不允许别人提他的生日,我们只是那一天在餐桌上内容丰富,争相夹菜往他碗里送。这回,中国传统的吃啥补啥观念让父亲认为,让瘫倒在床的爷爷在生日当天吃上猪脚就是最好的礼物,同时也期望他吃了猪脚之后,双脚如服用仙丹般发生功效,然后重新站立起来。

当然,我在那几年虽然很少碰荤腥,但只要碰到肥肉就会吐得哗哗响,而吃猪脚不吐不说,还吃得嘴唇放光。这次伙食的改善我的功劳最大,做这个决定也许是对我的一种肯定吧。

直到多年后,父亲才说起我一碰肥肉就吐的缘由:那时四妹还没出世,大人把一盆切好的准备在放工后煎油的肥肉搁在碗柜里就下田了。我在邻居家的伙伴“七狗”的怂恿下,把肥肉倒进煮开的水里煮了一下捞起来拌点酱油就大快朵颐。据说三斤多的肥肉就这样报销了,连打嗝都有一股油腻味。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只要嘴碰肥肉,必吐。

临行出门,父亲叮嘱,去买猪脚的时候,不管是哪个猪肉佬,你都要报是我理发大的儿子,这样他们就不会缺斤短两了。记住,一定要报我的名字,卖茶叶的钱购买一个猪脚绰绰有余。我点头。对于这点,我知道父亲有足够的自信。除了农忙,他都在圩上租来的店铺里白天理发晚上兼做裁缝,基本上圩上的人都认识他,没有人会欺负他这个不与人结怨的手艺人。

大家上床睡觉后,我在被窝里兴奋得睡不着。我盘算好了,明天要用慰劳自己的零花钱在爷爷的生日餐上奉献上意外惊喜。

第二天,我等他们都出工了才行动。揣两只红薯放在裤兜里,我瞒过爷爷和四妹,倒空保温瓶放在装茶叶的麻袋里,连同茶叶一起搭在肩上吊在背后出发了。

八点左右,公路上似火的烈日已经开始肆意泼洒它的热情,汗水慢慢地从肩膀往下流,估计茶叶也沾了不少汗味。路旁很多人正在收割水稻或犁田,空气中夹杂着清新的稻谷香、翻转泥土的泥腥味,还有茶叶的清香。这在我看来都是一种享受,没人注意到我内心的暗喜。

先把茶叶放到圩头的收购站上让跛脚四定级过秤,然后拿着单据到圩尾的供销社拿钱,这些我轻车熟路,之前跟父亲经历过。

当我把茶叶兴冲冲地拿到收购站时,一个短头发性别特征不是很明显的大妈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把麻袋放到地上,然后怯生生地问了句,四伯在吗?

很显然,她对我的打扰很不耐烦,不在!

我找他称茶叶。

跛脚四家老头子死了,这几天都不来!这时候不在家好好地割禾,采什么茶叶?拿上来。

我心凉了半截,很不情愿地把麻袋放到磅上去。她看袋里不对劲,打开,里面还有什么?我这时才想起保温瓶。她厌恶地看着我从里面掏出保温瓶,还想拿烂东西糊弄我,小小的年纪就不学好。我低头不敢争辩。她漫不经心地来回拨弄了几下砝码,眼睛都没抬,十六斤!

我小声说,在家明明称得十七斤的,怎么现在就少了一斤?

我的声音虽小,但这个性别特征不是很明显的大妈还是听得真切。以你的为准还是以我的为准?

我再也不敢吱声。

她从麻袋里随便抓了一把茶叶放到面前察看。我知道这是给茶叶定等级。对于定级,我很有把握。全村的孩子采茶就数我采的是最新鲜的嫩芽,不但最嫩,而且我是全村唯一能两手同时采茶的人。别人都是一手挎篓一手采茶叶。我与众不同,脖子吊篓,两手同时开工,在茶树顶上如母鸡啄米般啄来啄去,一串串嫩芽在手掌心里聚拢,然后再往篓里一撒。往往是我的篓里早已装满,而同来的伙伴还没过半。每次父亲卖茶叶回来都会自豪地对全家人说,又是一级品。

我想这次肯定不会例外。

可不知道是这个性别不是特别明显的大妈对我打扰了她的睡眠很不爽,还是对她提出异议怀恨在心,刚才称少了一斤不说,现在又破天荒地定为二级品。我不甘心,却只能默默接受。

拿了收据,我在路上的豪气泄了一半,步履开始变得有点沉重。路过电影院,我在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前平息心绪,什么《岳家小将》《新兵马强》《木棉袈裟》等海报顽强地粘在墙上,分不清是早已放映过还是新片预告。如果是在圩日,说不定还能趁电影正式开始前溜进去看一阵旧片。今天不是圩日,这种福利肯定享受不了,还是快点把收据变成钱才是现实。圩上行人很少,店铺关门的多且门前晒着稻谷,父亲的店铺门前已被别人晒起了禾秆,只有旁边的中药铺慵懒地敞开着。

冰室店没有顾客,似乎就等我一个人进去消费。门上贴有一张用粉红纸写的促销广告词,冰水,透心凉,三分一杯!路过猪肉行时,很多赤裸着上身的猪肉佬坐在肉案前无精打采地守着,有的用刀一遍又一遍地刨着台上入木三分的猪油垢,有的干脆拿苍蝇来练手法。从圩头收购站到供销社大概有八百米的距离,我无心到猪肉行提前踩点,径直来到收购站拿收据换钱。一个眼镜挂在鼻梁的老头拿过我的收据,边在算盘上啪啪啪地打了几下说,二级品每斤二角八,十六斤……一共四元四角八,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薄薄的一沓元角分爱理不理地递给我。我在去猪肉行的路上,担心这点钱不够买一只猪脚,但一想到父亲说的绰绰有余,心里又有点安慰。

猪肉行里的猪肉佬有着天生的职业敏感,我刚刚接近他们的势力范围,刚才的无所事事迅速转换成热情服务模式,争相向我推销各自的猪肉。我装作很老成的样子,在各个摊前转了一番,然后在一个还剩两只猪脚的摊前停了下来。我是理发大的儿子,他叫我来买猪脚,我指向其中的一只猪脚说,就要这只!摊主先是敷衍地应了声,突然又觉得没听清,反问,谁的儿子?是又理发又做裁缝的那个理发大吗?我点了点头。得了!是他的儿子。然后他拿起明晃晃的刀背在案边嘭嘭两下敲掉蹄子上的趾甲,再反复地刮掉剩余的猪毛,来来回回刮了好几遍,再拿起一把尖刀扎向猪脚正中,另一把刀顺着尖刀往下用力一带,猪脚便分开两半,露出红瘦白肥白筋还有白骨,下边还有一层皮连着。再横过来嘭嘭几刀,整只猪脚便骨断皮连了。那时候人们还不时兴用塑料袋,他把破开了的猪脚再合上,用几根席草像包粽子那样捆好,一根手指往里一穿便轻松地递给我。刚递到我手,又收了回去,哟,都忘了称重了。随即拿起秤钩一钩,拇指和食指把吊住秤砣的草绳往秤杆后一拨拉,随即报出了一斤六两二,算一斤六两,二元八角一斤,共四元四角八分。他连算都不用算就报出了价钱。我一听刚好是四元四角八分,心里暗叹,完了。我的手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那一沓薄钱,犹豫半天就是舍不得拿出来。摊主见状,不会是理发大叫你来赊数的吧?旁边的猪肉佬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我红着脸把那一沓几乎被汗水浸湿了的薄钱拿给他。他数了一下,刚好四元四角八分,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不用眼看,单手在裤袋里就能把钱数得一分不差,比理发大厉害。

看着他把那一沓钱往吊在头顶上的钱篮里一扔,我的心感觉被掏空了一般。

别了,我的雪条、冰水。别了,爷爷的生日餐上的意外惊喜。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当时是怎样逃离了猪肉行的。

冰室店离我越来越近,我却分明感觉到雪条和冰水离我越来越远了。

正午的阳光很毒辣。我不死心地踩着自己的影子在街上晃来晃去。在接近父亲的理发店旁边的中药铺时,我突然有了主意。中药铺里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叫志丽,她外公是坐堂中医,父母都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志丽经常在中药铺里做作业,有几次跑过理发店看我养在玻璃瓶里的一种叫作“菩萨姐”的小鱼。这小鱼一指大小,出没于有泉水的田野水沟,长着红蓝白相间的纹路,有很强的生命力,养在容器里久了,纹路颜色稍有淡化,全身变得透明,内脏清晰可见。如果在容器中滴上几滴烈酒,看似温顺的“菩萨姐”会变得凶狠好斗,在瓶子的世界里互相争斗得你死我活,翻江倒海,掀起满瓶的腥风血雨。

志丽对我那两条“菩萨姐”很是入迷。和我腻在一起趴在瓶子旁怎么也看不够,递给我糖让我讲抓“菩萨姐”的经过。她的口袋里永远都有糖,冬天里还会往脸上抹雪花膏,身上散发出很好闻的香味。她妈妈不让她和我接近,嫌我鼻涕擦不干净像个小乞丐。志丽对我的鼻涕好像并不在意,多次央求我带她去抓“菩萨姐”,但我没答应,并吓唬她,有“菩萨姐”嬉游的水域必定有蚂蟥,稍有不慎就会粘上,等到发现时它早已喝得满肚子血了。她一听说有蚂蟥就退缩了。后来她让我把“菩萨姐”给她拿到医院她妈妈那里喂养,可是却在半夜里被猫打翻并吃掉了。志丽为这事用糖向我道歉,但我不接受。她也曾想出钱让我抓几条卖给她,我依然摇头。

这次我决定从志丽身上想办法。

中药铺里只有志丽的外公在太师椅上摇扇打盹。我不敢打扰老人家的美梦,想只身悄悄溜进去。没想到他却叫停了我,三弟,什么事?我只好停住了脚步,爷爷,我想找志丽玩!

他半眯着眼笑着对我说,志丽在卫生院她妈妈那里。

志丽家里飘出的饭菜香味馋得我咽了咽口水,我用衣角擦了擦鼻孔,确信没有鼻涕残留才敢靠近,但没敢抬腿迈进去。志丽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志丽的妈妈率先发现了我在门口徘徊,皱了皱眉头,什么事?我小声地说,阿姨,我来找志丽玩。志丽放下碗筷就想出来,被妈妈叫住了,吃了饭再出去。志丽可怜巴巴地把目光投向她爸爸,但并没有得到爸爸的支持。

我转身坐到旁边的一棵树下,放下麻袋,从裤袋里掏出红薯吃起来。

志丽很快就吃完了,跑过来问我玩什么。

我说,你还想要“菩萨姐”吗?

当然想,在哪里?

五分钱一条,我抓十条给你!

哇,十条啊,那不是要五角钱吗?

我见她那么惊讶的表情,生怕她不要,忙说,以后你要是养死了我可以不要钱再送过来。

她反问,五角钱对你很重要吗?

我很郑重地说,很重要,我现在十分需要五角钱。如果你现在给我,我甚至可以再多送两条给你。

她思索了好久,好吧,不过,要等我爸妈睡着了才能拿给你。这样,我耐着性子跟志丽讲了掏鸟窝、抓蚂蚱、烧黄蜂等好多对于她来说近乎天方夜谭的趣事,一直确信她爸妈睡去,她才蹑手蹑脚地进去。很快,她一脸得意地闪身出来,递给我一把零碎的纸币和硬币,刚好五角钱。

我向志丽保证,下次一定给她带十二条“菩萨姐”,用玻璃瓶装好,而且是最大条的。

冰室老板对我这个大主顾表现出很大的惊奇。

你要买五角钱冰水?

在他看来,他这冰室如同咸亨酒店,一般人就像站着喝酒的“短衣帮”那样,都是站着喝一杯,喝完就走,而我一毛头小孩如此阔气,完全打破了他的交易纪录。

我点头。

在这里喝?

不,我要带走。

我从麻袋里拿出保温瓶晃了晃。

隔着窗口,我一直看着他用一个跟雪条大不了多少的红色塑料杯一杯一杯地倒进保温瓶里,并数出声音让我听到。当数到十七时,他说够了,然后又倒一杯,说,多送一杯给你。他塞上木塞,从窗口递出来给我。

你要拿回去?家在哪里?

我家在石兜肚。

石兜肚? 十多公里的路程,现在这么大的太阳,回去冰水都变开水了。

我会走得很快的。说完这句,我才发觉自己喉咙已经干得冒火了,便使劲地咽了咽口水。也许老板出于同情,他从里面递出来一杯冰水,喝吧,这杯不要你的钱。我喜出望外,接过杯,连忙道谢。但是,我并没舍得喝,而是又倒进了保温瓶里。我的意外惊喜是要让全家在爷爷的生日餐上都能一起喝上冰水,我不能提前独享。

老板对我的举动很欣赏。接过我还过去的杯子,又接了杯凉水给我。多喝两杯这个吧,那么远的路程,选择有树荫的地方走,这样冰水就不会热得那么快。我接过水再次道谢。

正是老板的那句选有树荫的地方走提醒了我。

那条竹树遮天的沿河小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为了保温瓶中的冰水,尽管人迹罕至得可怕,我决定铤而走险。

沿河小道果然清幽得可怕,与外边的酷热相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抬头基本看不见天,只有碎碎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在散乱的落叶上,斑斑驳驳。

我走得很快。

我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脚步、心跳、喘息的声音响彻整条小道。想象中的可怕事情并没有出现。我暗暗庆幸,照这样的速度,到家时,全家人喝冰水的凉快肯定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前方就是“水鬼湾”了,一间独立的瓦屋坐落在旁边。看见了人屋,我紧张的心得到了放松。

就在我放下所有的警惕时,背后突然刮过一阵风,呜的一声狂叫,一个庞然大物向我扑过来。我本能地原地跃起,直接跳落到水里。幸好,我跳下水时并没有放松紧紧抓住的麻袋,里面悬浮起来的保温瓶起了作用,要不我肯定被淹死。我惊魂未定,回头往岸上一看,一条凶猛的大狗正朝水中的我狂吠。我哇哇大哭,一手抓住麻袋口,前胸压在麻袋上面,两脚乱蹬。

我脑海一会盘旋着“水鬼湾”里水鬼勾魂的传说,一会又盘旋着大强狂犬病发作的惨状,而守在岸上狂吠的大狗又断了我上岸的退路。我越蹬离岸边越远,如同巨兽嘴里的小猎物在垂死挣扎。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期待着吸引别人突然出现将我救起。果然,岸上现出了人影,我喜出望外。但是,我很快又绝望了。那只是一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小女孩,指望她将我救上岸根本不现实。

小女孩用手摸了摸那条龇牙咧嘴的大狗,不清楚跟它说了什么,凶神恶煞的大狗顿时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低头吐舌回去了。

小女孩对我说,你快游过来,我家的狗不会咬人的。我止住了哭声,朝小女孩这边蹬过来。她拿出一根竹竿伸向我,但单凭她个人的力气明显不能将我拉上岸。我用嘴咬住麻袋,靠抓住岸边的水草和藤蔓才攀爬上来。

小女孩说,你全身都湿透了,要不,进屋换我的衣服吧!

我本来就够狼狈了,还让我穿一身花衣服回去,又在一个陌生的女孩面前换,传出去岂不被大伙笑死?我接受不了。

幸好保温瓶里的冰水和麻袋里的猪脚完好无损。重新上路的我快要虚脱了,湿漉漉的衣服沾在身上有说不出的难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周围的世界似乎一片寂静,路边全都放映着无声电影。剩下的路似乎很漫长,我喉咙里不断涌上吃雪条的那种凉飕飕甜滋滋,肚里仿佛真的喝了一杯冰水透心凉。

不知走了多长的路,到家时,身上的衣服也已干了。全家人都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我。

我把猪脚递给父亲,我把猪脚买回来了,钱刚好够,那个女的称少了一斤茶叶,还定为二级品……

顾不上理会他们不解的表情,我拿着保温瓶走到爷爷床前,凑到他耳朵旁说,爷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今晚我们吃猪脚,吃了猪脚你就能站起来了。还有,你让大家分喝冰水,趁现在还冰着。

爷爷拉着我的手,眼睛湿润了。我的三弟,难为你了。来,大家都拿碗过来,分冰水……那一刻,我觉得这是盛夏当中最清凉、最惬意的一刻。我相信,全家人也和我一样。

半夜,我发起了高烧,并说胡话。土法降温用尽,未能奏效。天亮时,赤脚医生给我打了退烧针,终于退去。然而我还是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胡言乱语。

之后发生的事是大哥后来告诉我的。

我的高烧和说胡话反复发作单凭药物起不了作用,爷爷说是被惊跑了魂魄,伤了元神,虚弱的身体被邪气入侵。父亲便请来“道公”去“水鬼湾”作法为我招魂。“道公”在接近“水鬼湾”时,他那一身怪异的道袍又引来了那条大狗如一道闪电突然蹿出,像我的遭遇一来,他也被吓得掉下水。如果不是屋主在家,他真的又变成一个水鬼。被救起的“道公”来不及跟他论理,急匆匆地回来更换好装束再去作法为我招魂。

但不知为何,“道公”把我的魂招回来了仍然没起多大作用。

有人怀疑“道公”并没有招魂成功。“道公”起先死活不承认,但经不起众人的质疑,你当时自己都被那条狗吓掉魂了,还能帮三弟招魂?

一说起那条狗,人们突然想起,上次全村的灭狗行动怎么那户人家还有狗?经这么一提醒, “道公”眼珠骨碌一转,对,“水鬼湾”邪气太重,三弟身子太虚,单单招魂还不行,还得杀掉那条狗,把狗血洒在三弟出事的地方,把邪气驱掉。还有,狗肉大补,三弟吃上几碗,身体补起来,元神自然恢复,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大家觉得似乎很有道理,有人拿刀,有人拿棍,有人拿锹、铲、锄等农具,浩浩荡荡地杀到“水鬼湾”,要那户人家交出那条狗,取它狗命。

那户人家的男人看见这么一群怒气冲冲的人找上门来,自知都是大狗惹的祸。他解释,这是一条有灵性的狗,我爱人为了我不惜与父母断绝关系,这狗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可以说是她唯一的“嫁妆”,生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可能是这几年没见过什么陌生面孔,突然有人出现,这才唤醒它的畜生本性,但毕竟没有咬到人。那天,我爱人懵懂投河,是这条狗跑回去咬住我的裤管把我领到这里来的,只可惜为时已晚,回天乏力。我也知道“水鬼湾”有水鬼勾人的传说,虽然不信,但为了让我爱人的灵魂不再孤单,同样也不想再有人重演悲剧,我索性把家安到这里。生死两茫茫,夫妻情深自难忘,守住孤坟话凄凉。每到晚上,这条狗总爱跑到我爱人的坟前静坐或静卧,我们父女有什么忧伤快乐或悲喜就把狗招过来倾诉,这条狗总能善解人意地又跑到坟前哼哼唧唧,一直充当着我们家阴阳两隔的使者。

说到这里,双眼湿润的男人把脸抬向空中,久久都不愿放下。

那条狗似乎感觉到自己大难临头,却静静地趴在屋檐下甘愿听候命运的安排。小女孩坐在旁边来回摸着它的后背,抽泣声不断。

众人默默地回到村里,没有人再扬言说要杀狗了。

我父亲跟爷爷说,还是治好三弟的病要紧,只能把牛卖掉,才有钱送到县城的医院。

买家还没有找到,傍晚时分,那对父女却找到我的家门。

男子背篓上装着一条无头狗,小女孩哭着跟在后面。我把狗杀了,狗血全部洒在那里了,你们拿去炖了给三弟补补身子吧……

当晚我和爷爷都吃了两大碗狗肉。很多人都分得半碗肉或一碗汤,整个村都飘荡着狗肉的香味。

一夜过去,我高烧全退,神志恢复正常,连爷爷也奇迹般重新站立起来了。

我抓了很多“菩萨姐”,选了二十多条特别大的,分别装在两个大玻璃瓶里。

我要将一瓶送给“水鬼湾”的那个小女孩,一瓶送给志丽。

我抱着一瓶“菩萨姐”兴冲冲地走进沿河小道的绿荫里,如风的脚步扬起片片落叶。爷爷拄着拐杖跟在身后,一个劲地叫我小心走路。

外面暑气逼人,里面清爽宜人。

“水鬼湾”那间屋子大门紧闭,无人应声,趴窗窥视,里面空空如也。无人知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在爷爷的劝说下,我把瓶子放在门口,恋恋不舍地走了,只有那十多条“菩萨姐”透过玻璃向我吐泡摇尾。

后来,那座坟也不知何时被人迁走了……

就连志丽,也跟随她进城上班的父母到城里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