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呼啸而过

伍楚颜

火车在金黄的麦田呼啸而过。风把秋天扬起来，洒落在麦田里，空旷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声音，填满了辽远的寂静以及，他的思绪。

老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凝神地看着窗外的秋天慢慢生长成冬天。落叶、麦田与忙着收成的农民都渐渐消失了，白色的雪飘下来，温柔地包裹着村庄，村庄里的人在这雪上走来走去。他看着一年前的冬天行走在他面前，如同故人相见，他忍不住想走上前和这冬天握握手。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刚从城市逃回村庄，没有和儿子商量。他知道儿子一定不会同意，所以他偷偷地回来了，就像他这次的远行，也是瞒着儿子的。只是这一次的远行比上一次多了许多义无反顾，这义无反顾不由使他对儿子产生了许多愧疚。

他无声地在心里重复播放去年冬天的画面，虽然窗外的冬天正在一点点消融。家家户户从圆满的丰收的秋天热闹地喧嚷进冬天，只有他的农田由于两年的荒废已经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他只好每天无所事事地坐在家门前抽烟，一根接一根，黄昏里绕着小河散散步，晚上去村口的服务站打打麻将，终于熬到了冬天，可这不过意味着另一种失落的破土而出。一开始这种孤独是悄无声息的，它在大年三十那晚猛然爆发，如同响了彻夜的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寂寞在全村团圆饭的欢腾喧闹里也绽放出了自己独特的模样。合家团圆，整个村庄是明亮的，灿黄的灯光、鲜红的春联窗花、房子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从村口续到村尾，续进他昏暗简陋的屋子，续进他小小的酒杯。他一个人喝着酒，度过了人生中的第六十九个年头。

窗外的春天明媚地生长着。今年春天的时候，儿子来村子里执意要接他回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挺好的，不要让她不开心。”他知道儿子的为难。这两年在儿子家里住，儿媳没少抱怨，虽然她平时对自己恭恭敬敬，但他知道她打心底里嫌他碍眼。比起他住着，她更愿意腾出一个杂物间。“你们也三十多岁了，真的应该要个孩子了，我成天挤在你们家里也不方便，老家挺好的。”他故作满足地点点头，“真的挺好。”

在城市里确实不舒服，每天闷在家里，外面的空气实在污浊，而且他也无处可去。一开始他还偶尔去逛逛公园，后来老人们都去带孙子了，他只能每天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满目的繁华奔涌不息，他知道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

儿子的车开走了，扬起一片尘土。他如释重负地回到屋子里，穿戴整齐，深情地看着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屋子，走了出去。院子里的花开了，锁上门的那一瞬间，他与它们郑重地道别，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于是在夏天开始燃烧的时候，他坐上了这火车，窗外阳光和煦，他手里紧紧攥着火车票，他要去赴一场用生命交换而来的约。

2

列车缓缓进站，写着“一年前”的站牌孤独地立在空荡的月台上。没有人下车。人们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为了回到更远的从前。于是在短暂的停顿后火车继续向两年前开去，捎着人们心底里满满的遗憾或思念。

这是名为时光的火车。每隔三十年才运行一次，它能够带着乘客回到过去，让乘客在自己选择的时间里下车，度过短暂的一天。时光火车的火车票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它需要乘客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换这一天的无憾。有人交出自己毕生的积蓄，有人卖了房子，都换不来这样一张火车票。只有那些足够真诚渴求回到过去的人，才能坐上时光火车。

坐在老人旁边的那个胖女人，她渴望回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回到前夫与自己求婚的那天，重温一次那早已变味的甜蜜。“我用结婚证换来了这张火车票，我知道等我从这一天里返回到现实中，他就会跟我离婚了。他早就爱上别人了，那张结婚证已经没有意义了，还不如拿它换一次求婚，让我短暂地幸福一次。”她神采飞扬地对大家说，可她的声音里尽是失落与疲惫。“我那时多漂亮多年轻啊，为了他放弃了工作，那时我怎么会想到他会离开我？怎么会知道二十年后的自己竟是这样的狼狈？”她渐渐沉默了。“那你回到过去，重新经历一次浪漫，你就一定能幸福起来吗？”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问，他的眼里也尽是忧愁。“我知道我不过是在麻痹自己，欺骗自己，可我太想回到那天了。回到他手捧玫瑰的那刻，回到我流着泪抱住他的瞬间。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她开始哽咽。

“我明白。我想回到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晚上。为了见到她，我交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她送给我的书签，换来火车票。”他的悲伤从沙哑的声音里流出来。“我已经三十岁了，家里人逼着我结婚，可我知道我还在爱着她，这种爱与日俱增。我天天活在过去，活在她离开人世间以前我们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两年前，她在一场车祸中永远离开了我。”

雪纷纷洒洒地落满了空阔的原野，窗外一片白皑皑。悲伤，悲伤如雪般漫山遍野。

“我多想也死在两年前啊。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孩子，我必须活着。见了她这一面后，我就该和别人结婚了。”他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里涌出来。无数个晚风沉醉的春夜在他破碎的泪水里款款走来。她温柔地朝他一笑，从此他开始了一辈子无止的长途跋涉，不断从过去与现实中往返，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他的声音和火车一起停下了。列车停在站台上。他奔向出站口，她站在一地的皎洁月光里，笑意盈盈。

3

火车继续向三年前呼啸而去。坐在老人对面的孩子从睡眠中醒来，专心地低头摆弄着小狗玩偶的耳朵，一抬头，老人不禁一怔：孩子乌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无数纯粹的光芒迸出来，如天使般动人。老人慈爱地看着那孩子，问：“孩子，你爸爸妈妈呢？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来坐时光火车了呀？”

孩子依旧专心地抚摸着它的小狗玩偶，说：“我一个人呀。我是要去看我的豆豆。”“你一个人？”老人更惊讶了。“是呀，我太想我的豆豆了，就偷偷来了，我爸爸不知道，不然他肯定要打我！”孩子羞涩地笑了起来，“豆豆是我的狗狗，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狗狗。我五岁的时候，我爸爸瞒着我把豆豆扔。我真想豆豆！为了换火车票，我努力了好久好久，终于考了第一张一百分的数学卷，爸爸也很高兴，那天不仅没有喝酒，还给我看了十分钟的动画片！”孩子的喜悦不断从眼里溢出来，他的心却有点疼。

“我孩子要是成了家，有了小孩，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一个枯瘦的男人看着小男孩微笑。“那就是你的孙子咯？他也九岁啦？”“不，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我儿子现在的样子。他离开我已经二十年了。”“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呢？”“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十六岁那年离家出走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躲起来了吗？”“是啊，他躲起来了。”“为什么？”

男人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二十前，儿子还在读高中，原本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自从结识了一群社会青年，天天翻墙逃学，成绩一落千丈，还学会了抽烟喝酒甚至打架抢劫。他失望至极，把儿子关起来狠狠地打，打得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失声痛哭。儿子在一个晚上摔门而去，再也没了音讯。他这二十年都在寻找儿子，走遍大大小小的城市，找到的都是悔恨与痛苦。他决定坐上时光火车回到儿子刚考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儿子还是个阳光少年。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洗刷自己的绝望。

老人不禁想起自己的儿子。老伴在十年前撒手人寰，他一个人把儿子教育成材，看着他考上大学，找工作，买房子，结婚，一切都是那么让他满足。看着儿子过上了好日子，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苦累辛酸都是值得的，他无怨无悔。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拖累儿子，他应该成全儿子一个轻松的人生。

他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了。他用他余下不多的生命换来了这张车票，他不眷恋这样的人生。他知道这次远行将会是他去往死亡前的最后一程。

他想回到童年去看看，哪怕只有一天。他奔波一生，太累了。加速的衰老并不能消除他对它的渴望，相反，这渴望愈发强烈。他总是梦见那条村口的小溪，清澈的溪水潺潺流进他疲惫无比的心，把他唤醒。他和童年的玩伴一起捕鱼抓虾摘果子，发疯一样地到处奔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想在那里寻求自己最后的慰藉。

他平静地看着窗外，闭上眼睛，突然一阵尖利的哭声狠狠扎进他心里，是那孩子在哭。

孩子抽抽搭搭地哭着，满脸的泪水。“我睡了一觉，醒来票就不见了，我不能出站口了，呜呜，我怎么办啊，我的豆豆，呜呜呜……”孩子的眼睛通红，他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里升起一团巨大的悲怆。这孩子的车票定是被偷了，他深知人世间的自私与贪婪。但他能告诉孩子吗？他能说，有坏人偷走了你和豆豆团聚的机会？那孩子会有多失望？他怎么这样把人间的丑恶直接推到孩子眼前去伤害他呢？

他看着这孩子，他看见自己的童年。

他深吸一口气，坚定了一个念头。

“孩子别哭，爷爷帮你找找……看，是不是掉在地上了？你看！”他伸出手，手里躺着一张白色的车票。

4

他目送着孩子欢呼着往出站口奔去，一把抱起那只可爱的卷毛小狗。

他莞尔，他和这孩子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有一只小狗，它陪伴他直到他成年。小狗去世的那天他哭得撕心裂肺，他知道他再不会那么刻骨铭心地爱一只小狗了。

他内心无比的平静。他想，自己的心愿完成了。

车厢里空荡荡的，列车停在了终点站，写着“六十年前”的站牌立在他面前。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向出站口，他看见自己年轻的村庄停在出站口的那端，一个孩童天真无邪地站在村口朝他笑着。

他流着泪伸出手，吃力地想靠近一点出站口外的世界，但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得没有力气触碰他遥远的童年。

他看着自己余下的生命一点点燃烧，一点点燃尽，最后一缕烟缓缓升空，站台空荡而寂静，风轻轻吹过，时间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