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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斤

2019-11-11朱文华

牡丹 2019年28期
关键词:李婶裁缝蜂箱

朱文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河南省杂文学会会员,有小说、散文、杂文等散见于《人民日报》《河南日报》《散文选刊》《胶东文学》《洛阳日报》《躬耕》《文艺报》等报刊。

十三斤原本叫许满金,祖籍安徽凤阳。因为连年水灾、旱灾、蝗灾交加,父亲许贵山带着母亲逃荒要饭来到峡口镇。

这天,正是五黄六月间,灌河水漫涨了许多,时值放排的好季节。排帮的廖老板看到这对逃荒要饭夫妻,问明情况,看看男人还算粗猛结实,女人也算利索,就让管家问问是否愿意留下,男的上山下河伐木放排,女的做饭洗衣做家务。两人听了感恩不尽,非常愿意,说老板能收留他们真是大善人,大恩人。

第二年早春的一个凌晨,峡口镇东边那条长长的黑色山尖上刚刚闪出一绺淡淡的红白色时,许贵山的老婆一阵比一阵猛烈地狂叫肚子疼。许贵山知道是老婆要生了,就飞跑着去找北头的老孟婆,也就是后来孟大夫他妈。老孟婆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身的汗水几乎把早春还有点厚实的衣服都湿透了,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又大又胖,一秤,十三斤二两。可是,老婆因为难产没来得及看一眼儿子长得什么樣就走了。而且,说着也怪,刚刚天空还是红白色的,突然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是初春的第一场小雨。

儿子生下来就没有娘,奶水是个大问题。街对面王嫂听到孩子彻夜哭,知道孩子是饿的,就穿了衣服过来喊门:“贵山,贵山。”

正在为孩子一直哭犯愁的许贵山开了门:“王嫂,你这?”“孩子是饿了。”说着,王嫂就抱起孩子喂奶,孩子拱进王嫂的怀里真的就不哭了。

这王嫂就是戏班王班主原来的老婆。

后来,王嫂只要不出门唱戏,听到孩子哭声就来喂奶,那时,王嫂的儿子才过生,刚会跑,也能吃些稀糊饭,省点奶水给许贵山儿子吃。还有,一起给廖老板做工的李嫂,就是后来十三斤的李婶,也没少给儿子喂奶水。因为祖祖辈辈穷,盼儿子将来有出息,能挣钱,不再穷,就给儿子起名“满金!”可是,人们并没有记住“许满金”,却记住了“十三斤”,因为孩子生下来过十斤的很少很少,这个十三斤算得上个奇迹。

许贵山跟着排帮砍山走水,十三斤就和廖老板的男工女佣及他们的孩子一样吃饭睡觉,衣服脏了烂了女佣们谁见了谁缝补洗涮,特别给他喂过奶水的李婶,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他。可是,这个十三斤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腼腆,不爱说话,怕见人,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更为重要的是,十三斤十来岁了,和同龄的孩子比低一头。

就是这个腼腆,不爱说话的十三斤,总喜欢没人的时候,偷偷翻看婶婶们刚洗好的衣服,有的衣服他会看上好几遍。后来,这习惯被婶子们知道了,都觉得这娃有点怪。十三斤还总爱时时找个僻静之处,独自一人,拿了树枝或石块在地上画,画一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各种各样衣服。

十三斤对做衣服有着很奇特的天性,做衣服能激发他极大的快乐、极大的自信。渐渐的,这天性在他意识里不断明晰起来,他似有似无地感觉到,这很可能是他一生的事儿。

这天,十三斤来到街南头一家裁缝铺门前,这是峡口镇街上唯一的一家裁缝铺。店铺老板姓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人们都叫他吴裁缝。十三斤站在裁缝铺门外的一边,怯怯地看吴裁缝。他看到的吴裁缝身着黑长褂,更衬出他修长身材,举止儒雅,言语柔和,特别那把剪刀,在他手里是那样的轻巧灵利,那台缝纫机被他踩出很好听的声音,那些五颜六色的布匹被他缝制出五颜六色的衣服挂在架子上,好看极了。但也许是瘦而且个子高或者职业的原因,背微微的有些驼。

十三斤就这么怯生生地看着吴裁缝干活,自然引起了吴裁缝的注意,吴裁缝走过来抚摸着十三斤的头说:“小家伙做衣服吗?”

“我,我……”这时的十三斤更是结巴的说不出话来,心就急,心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虽然初冬季节,天气正是凉爽,可十三斤脑门子上仍然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不急,慢慢说孩子。”吴裁缝说话的声音很柔和,让十三斤听着很温暖。

就在这时,十三斤从小吃她奶水的李婶来了,廖老板前些天在这里做两件衣服,李婶来拿衣服的。

“这是贵山家儿子。”李婶一边给吴裁缝介绍,一边看着十三斤问:“娃子来找吴裁缝做衣服啊?是你爹叫你来的?”

十三斤看见李婶赶紧靠过来,就像背后突然有了一座山。他抬头望着李婶的脸摇了摇头。吴裁缝看看李婶,又看看十三斤笑了笑。吴裁缝把衣服给了李婶,“回去让廖老板试试,哪里不合适再来收拾。”

李婶笑着接过衣服说:“你做的衣服,哪有再修改的理。”都是街坊邻居,说话很随和,很轻松。李婶转过身来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拉了拉十三斤说:“不做衣服咱回吧。”

可十三斤一点也没有回的意思,借着李婶在身边,胆子壮了许多,轻轻拉着李婶的衣襟,怯生生地说:“我想跟裁缝叔学活。”

“啥?”李婶不敢相信这是十三斤说的话,或者说这是十三斤乱说瞎闹弄着玩儿。

吴裁缝笑着问十三斤:“几岁了?”

“十七。”十三斤藏在李婶后面,露了一只眼睛看着吴裁缝惴惴地说。

“啥?”吴裁缝真的惊讶了,一脸的温暖凝固成一脸的问号。

“娃真的十七了。”李婶说着,就把十三斤的那些怪事儿一一兜了出来。吴裁缝听完给十三斤点点头,让他进铺子来。

吴裁缝收留十三斤做徒弟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峡口镇的这条街筒子。

就在许贵山把儿子交给吴裁缝做徒弟后半年许,夏天才刚刚开始的一个下午,天空突然堆积起厚厚的乌云,天一下子黑了许多,就像将要掌灯的傍晚。这乌云在快速飘飞堆积的同时,一条条长长的电鞭撤响一阵阵聩耳的雷声。随着电闪雷声,暴雨倾盆而下,十丈之外,不见东西。这暴雨下了一天两夜,街面上的水都过膝深了,年过八旬的老人说,长这么大年纪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这满河大水对于停排一个冬春的廖老板来说无疑是大好事,就和往年一样叫来所有排工,杀猪宰羊,沐手焚香,举行盛大的开排仪式,还特意请戏班唱台大戏,安排启航开排。整个开排程序排工们早已熟烂在心,一个个麻利地准备好,上百个排工走出一列雁阵,来到他们一个冬天砍山的地方,把堆积的木头、竹子用葛条、绳子、铁丝牢牢地结成排子,每支排子都在四五千斤,三人一排。一时间,满河洪水承载着三十多支竹排、木排顺河而下,一个个排工赤裸全身,河流声,号子声,飞鹤声,飘荡一河气势和声威,很是壮观。

女人没睡多大会儿,突然醒来双手捂着肚子说肚子疼,一脸的难受。开始是呻吟的,很快就嚎叫起来,声音很大,一声接着一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随着叫声,女人身子扭曲着,滚动着。眼前这情景,让十三斤束手无策,一脸惊悚。“大妹子,你这是咋了?”

女人强忍着,咬着牙,胀起一脸的紫色。十三斤看着女人难受的样子手足无措。

“大哥,你帮我把裤子脱了,快。”

十三斤的脸刷一下全红了,“大妹子,你这,这到底咋了?”

“大哥你别想那么多,我是要生了,快。”

“哇——哇——”的声音飘了起来,这是新生儿的声音,尽管很弱小,但非常清晰,在山崖间细微地飘荡。

“大哥,你能不能想办法弄点热水喝,我渴。”

“大妹子,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弄。”

其实,十三斤很茫然,他能到哪里弄呢?可是想想为了这母子能平平安安,一定要尽自己最大能力。十三斤走出崖洞,沿着似有若无的山间小道向谷底走去,绕过一个梁子,还真看到山沟里有户人家,在一片竹林里若隐若现,炊烟从茅草棚里升起,在竹林上空慢慢散了,雾化在清晨的山谷密林间。十三斤就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这户人家有主房三间,背靠大山,两边偏房,一边三间一边两间,都是土墙草顶。前面是下山和上山的路。草棚里圈着几头黄牛和一群山羊。所有的房檐都挂着蜂笼,有十多箱,山蜂在蜂箱里飞进飞出,很是繁忙。

厨房里有做饭的声音,十三斤向厨房走去,正烧火做饭的妇女见有人来,很是稀罕,忙迎过来,就在这一瞬间,四只眼睛瞪大了,那不是李婶的嫂子吗?那不是十三斤吗?

李婶的嫂子赶快叫来李婶他们,原来李婶一家也是跑老日头天就回娘家来了。李婶看看十三斤,“你老婆呢?哑巴女呢?”“没了。”十三斤一边哭一边把昨天的事儿说了一遍。一圈的人听了,咬牙切齿。“那你就住咱家吧?”“不中,高处还有人,等着我给她找水喝。”十三斤就说了一个跑老日的女人,在山上生娃了。李婶就说,刚生过娃的女人绝不能喝凉水,就是弄碗开水端上去也凉了,再说,吃饭也没着落,又没有锅咋办?李婶的哥就找了个瓦盆,两个碗和一个木桶,又让李婶的嫂子弄了半袋玉米糁,“外面崖子根儿有泉,你提些水上去,山上有柴火,瓦盆能烧茶也能做饭,先对乎吧。”李婶的嫂子还特意包了一包柿饼,装了半竹筒蜂糖,“你把柿饼和蜂糖放一起给她熬汤,补身子。”十三斤十分感谢,转身走时李婶的哥又叫住了,“有火吗?”十三斤摇了摇头,李婶的哥又拿来盒火柴,“火可不能少,没火咋中。”

十三斤带着东西往山上走,仰面远看时,才看到自己藏身的那座山后面是一座这里最高的山,他就想,那一定是人们常说的响马驻扎的霸王寨了。远处的山坡上,散落地飘摇着几绺细烟,也零星地游荡着人们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压抑,很遏制,不用说,他们都是跑老日躲藏在深山的。

“小日本,我操你祖奶!”十三斤胸膛里突然又燃起一股烈焰。

小日本占领峡口镇后,到处抓年轻男人到霸王寨修筑工事,那些跑老日到寨子附近的又跑后山去了,没跑及的被抓到寨子上。

这天,十三斤先给那女人熬了一小碗蜂糖柿饼粥,又做了两碗包谷糁稀饭。十三斤给那女人的饭端了过来,女人吃饭时十三斤站着看,娃娃很安稳地睡在女人身边,有时娃娃哭了只要拱到女人怀里立马不哭了,這让十三斤总是想到哑巴女,哑巴女肚里的娃娃,他们活着,也是这样,那多好啊!

十三斤吃过饭提了桶去李婶娘家取水,院子里很静,门也上了锁,“都去哪儿了呢?奇怪。”十三斤正纳闷往回走,却见两个小日本往这边走来。十三斤拔腿跑时被小日本发现了,小日本哇哩哇啦叫唤着紧追过去,还响了枪。枪声一响,十三斤不敢跑了。小日本举枪对着十三斤哇哩哇啦地叫,他听不懂,但他知道是要他和他们一起走。

两个小日本带着十三斤来到李婶娘家院里,用枪指着十三斤让他站好不许动,他们把门锁砸了,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他们有用的东西,出门时看到蜂笼里飞进飞出的蜜蜂,相互看着,叽里呱啦笑着,然后一人搬来一个凳子,分别站在两个蜂笼下面,把子弹头拔掉,枪药倒在小木板上,放到蜂箱口,点燃枪药,直到把一箱蜜蜂连熏带烧不剩一只才打开蜂箱盖,扣出蜂蜜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咀嚼,哇哩哇啦嬉笑。之后,小日本逼着十三斤上到凳子上,示意他把蜂笼取下来。可是,十三斤个子低,试了几试没成功,一个小日本就把十三斤猛地推倒在地,“八嘎!”

两个小日本把两个蜂笼弄下来,让十三斤找来勾担,挑起两笼蜂蜜,往霸王寨走。上霸王寨的山路窄而且陡,十三斤个子低,两个小日本前后夹着,他走起来更加艰难,浑身的汗就像泉水一样。离寨顶还有一里多的地方,有一狭缝,五六尺宽的样子,一边是陡如刀劈的绝壁,壁顶便是霸王寨顶。

这木板小桥是通往寨顶的唯一通道,也是山里人放羊,打柴,采药走的便道,脚踏在木板上,有悬空的感觉,不敢下看。尽管如此,一路上,十三斤丝毫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而是看着两个小日本,哑巴女的凄境惨状就在脑子里晃,眼前游,总想着咋才能为老婆报仇。

到了寨顶,就见二十几个端着枪的小日本逼着一群人修工事。两个小日本让十三斤把蜂箱放到伙房后,也逼着他和其他人一样搬石块,筑工事。干活的人,除了工具和石头,石头和石头碰撞的声音,死闷一片,在明晃晃的刺刀下面,他们不敢有丝毫的交流。

午饭是一人一碗稀菜汤一个络子面馍,十三斤还有少半块馍没吃完,两个小日本就过来了,用枪恶狠狠地逼着他赶快吃,吃完饭还去挑蜂糖。

来到李婶娘家院子,两个小日本如法炮制,让十三斤挑着两桶蜂蜜往寨子顶上挑。正走间,十三斤滑倒在地,其中一个蜂箱口摔开了,蜂蜜往外流。小日本见此,枪托狠狠砸在十三斤屁股上,“八嘎!”

走着走着,又来到木桥上。就在两个小日本前后也踏上木板的时候,十三斤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突然一个大旋转,两只蜂箱猛地轮了起来,紧随“哇啦”“哇啦”两声,两个小日本被轮起的蜂箱推下悬崖。

太阳慢慢沉落,慢慢变黄,与起起伏伏的山峰土包还有半里之遥,如同漂浮在苍绿大海上的一盏长明灯。十三斤跑下山去,被小日本砸过的屁股一阵一阵地酸疼……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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