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菩萨瓢泼而降
2019-11-11廖伟棠
廖伟棠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开奖再度让我失望,其实过去十年,我一直押韩国诗人高银得奖,他和一直被诺贝尔文学奖故意忽视的米兰·昆德拉,是这个世纪罕有的“文豪”级别的作家。
以前觉得高银的价值,更多在于他作为韩国的一个国民诗人,跟整个现代韩国的命运纠缠不分。
高银生于1933年,年轻时,在朝鲜战争中做过背尸体的工人,也许在那个过程中,他慢慢认识到了什么是无常。他青年时代坐好几次牢,出过家,又还俗。他四次试图自杀,用了很极端的手段,后果是有一只耳朵失聪了,另一只耳朵后来在监狱中也失去了听觉。
这样的一个人,可谓是历尽劫难,但他的诗却非常通透,没有怨气,没有那种苦大仇深的、要为自己寻回什么公道的那样一种战斗性在里面。这一点和他之前的许多韩国诗歌大不同。
并不是说公道不重要,一个经历了这么多的人,他要做的是超越这一切,从一个更高的角度去看待公义,看待个人的恩怨,看待韩国这个民族在被卷入的命运里面,它如何赎罪。
我很喜欢高银的一首很短、很有力的诗,叫《骤雨》:数亿尊佛陀倾盆而下,溪水手忙脚乱,其他许多死尸,也随着佛陀的遗骸,漂流而去,痛快!
这首短诗肯定是高银面对一场倾盆大雨的时候突然来的灵感,而这个灵感太巨大了。
为什么一个人能把雨点想象为佛陀呢?正是一个修佛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想象,因为佛陀的原本意义是悟道者——悟道者因何会倾盆而下呢?因为对于悟道者来说,他的躯体,他的形象根本不值一提,无所谓,全部都可以放弃。
其他许多死尸,他只用一个“其他”来形容,当然包括人类的尸体,包括其他生物的尸体,甚至包括抽象的尸体——我们的某个意念,某个执着,都变成了尸体,被这些佛陀的尸体所夹带着,随着溪水奔流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大海。
这具肉体就让它漂流去吧,痛快!这令我想起了陶渊明写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也没有什么值得不害怕、高兴的,因为这就是自然的法则,我们所需要的就是去顺应它。这里边包含着一个死去以后的世界的逻辑,跟现在我们活着的世界的逻辑之不同。高银、陶渊明他们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学会了用死去以后的逻辑去思考生死,我们还没有悟到那个逻辑,只能从此生此世出发的话,我们恐怕还是不能达到这种痛快。
细读他的诗之前,我曾以为高银是一个政治诗人,或者是一个纯粹的佛教诗人,以为他是一个会给人非常多安慰,像那种心灵鸡汤似的写作。其实并不然,他的佛教是赤裸裸地去面对生死这一劫难的佛教。他的朋友,美国著名的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曾经给他下过一个定义,他说高银是一个带有鬼气的诗歌菩萨。这个矛盾的修辞非常有意义,他又是菩萨,但又带有鬼气,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地笼罩在他的诗里边,有时是个体的死亡,有时是群体的死亡,有时是国家民族的死亡。但是高银就像一个菩萨一样,不断地去超度这些死亡。
高银的诗歌魅力很复杂,总的来说勇猛精进、低首慈悲,如水浒中的鲁智深。而韩国当代史的多重波折:反抗日本殖民、建立大韩民国、南北战争、反全斗焕民主运动等等,都以大时代背景反映在他巨细无遗审视周遭生命的诗中。这种诗人,是时代造就,也能造就時代的,属于一个民族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