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集装箱脱欧前夜的偷渡案

曹然　鲍安琪

10月23日，在英格兰东南部埃塞克斯郡一个工业园区内，发现载有39具尸体的卡车的现场。图/IC

25岁的北爱尔兰卡车司机莫里斯·罗宾逊的命运，因为39具尸体在他驾驶的红色斯堪尼亚卡车所载的集装箱内被发现，而彻底被改变了。

当地时间10月28日上午，罗宾逊“站”上了英国埃塞克斯郡切尔姆斯福德地方治安法庭的被告席。埃塞克斯郡警察局指控他涉嫌过失杀人罪、串谋贩卖人口罪、串谋协助非法移民罪和洗钱罪等四项罪名。这意味着警方已经初步调查出了一幅犯罪图景：罗宾逊驾驶他的卡车，参与了人口贩运或非法移民偷渡活动。在此过程中，由于他的过失，导致39名偷渡者被冻死在他装运的冷柜集装箱拖车中。

在历时半日的简短庭审后，通过视频出庭的罗宾逊被治安法庭移送伦敦中央刑事法院，他有可能面临最高达无期徒刑的刑罚。与此同时，警方首次确认，罗宾逊背后“涉及一个帮助大量移民进入英国的全球组织。”

在罗宾逊受审前一天，埃塞克斯郡警方发布通告称，此前因涉本案被捕的两名来自英格兰的38岁男性和女性以及46岁北爱尔兰男性都已获得保释，而26日在爱尔兰被捕的另一位涉案嫌犯仍处于在押状态，但爱尔兰警方尚未明确对其控罪。

根据10月25日晚埃塞克斯郡警局的通报，英国国家反犯罪局、内政部、外交部、边境部队、移民执法部门、法医和验尸官机构等都已参与到本案的调查中。“过程可能是漫长的，但它是至关重要的。”警局副局长米尔斯表示。

这起埃塞克斯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谋杀案”，依然迷雾重重。

“不太繁忙”的港口

当地时间10月22日晚上，英国埃塞克斯郡珀弗利特港，罗宾逊将卡车驶入伦敦路上通往科贝尔福莱特公司码头的岔道。两天前，他驾驶这辆卡车从爱尔兰出发，经由威尔士的霍利黑德港进入不列颠岛，随后从西向东穿越威尔士和英格兰，出现在珀弗利特。

10月23日，警方带走涉事卡车。图/IC

据《泰晤士报》调查，去年年底，已经成为准爸爸的罗宾逊突然从长期任职的大型运输公司辞职，成为一名独立卡车司机。他驾驶的红色斯堪尼亚卡车，属于一家爱尔兰人在保加利亚瓦尔纳市注册的公司。据英国警方人士介绍，这家公司或许与一个盘踞在瓦尔纳的爱尔兰偷渡集团有关。该集团长期从事将移民从欧洲大陆偷渡到英国的犯罪行为。

罗宾逊在等待一艘将于10月23日凌晨时分到达珀弗利特港的货轮，货轮上载有一个特殊的集装箱拖车。16日，这辆来自爱尔兰冷柜车企业全球拖车租赁公司（GTR）的冷柜拖车离开了都柏林车场。

GTR公司主营业务是为乳制品、肉类、冷藏和制药行业提供冷柜拖车。从外形上判断，罗宾逊等待的拖车为该公司运营的施密茨公司制造的拖车，车体总高4米，内部高度2.6米，共有配置一台制冷机和两台制冷机的两种型号。这种拖车一般被用于肉制品、特别是羊肉运输。

英国媒体获得的拖车GPS数据显示：16日凌晨，它从威尔士霍利海德港进入英国，穿越威尔士和英格兰后于夜间通过英吉利海峡隧道进入法国。17日至22日，它在比利时和法国的多个沿海城市间移动。22日下午2时许，它第一次出现在比利时泽布吕赫港码头的监控画面中。

泽布吕赫港董事长兼西弗兰德斯市市长德克·德·福乌对媒体透露，该港的每辆拖车进港时都得到了严格检查，然后密封，直到被运上货轮，全程还有摄像头监控。“打开集装箱，把39个人放进去，然后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重新封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一般的集装箱货运流程中，货主、货运代理公司、装运人、监装和抽查人员会知悉集装箱内货品的情况。”海运业资深从业者张朋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运输集装箱时，货主或货运代理公司会联系装运人，将货品运往集装箱堆场并装箱，货主或货运代理公司会指派监装人员，监装会在货物装箱后、封箱前拍摄箱内照片，以确保完成装箱。此后集装箱关闭，除抽查外，码头和船公司不会打开集装箱检查。

迄今为止，相关各国警方并未公布搭载集装箱的货轮的具体信息。比利时政府确认，货轮10月22日下午離开了泽布吕赫港;英国警方则认定，搭载该集装箱的货轮于当地时间23日凌晨0时前后抵达距伦敦15公里的珀弗利特港。

《中国新闻周刊》检索AIS全球船舶定位系统的数据发现，当地时间10月22日23时到23日1时间，只有一艘来自泽布吕赫的货轮到达珀弗利特港。

根据AIS系统数据，疑似运送集装箱的该公司货轮“希兰蒂娜号”于欧洲中部时间10月22日下午3时46分离开泽布吕赫港，英国时间23时56分抵达珀弗利特港，与比利时、英国警方公布的信息相吻合。

10月23日1时05分，罗宾逊驾驶着卡车装载着“希兰蒂娜号”送来的拖车离开码头。35分钟后，当地警方和急救部门接到报案，称集装箱内发现尸体。英国《每日邮报》报道称，报警者就是罗宾逊本人，但埃塞克斯急救部门随后表示不会透露和评价报警者的信息。可以确定的是，罗宾逊驾车顺利离开了港口，检查人员没有发现异常。

英国政府内政部对媒体介绍，英国口岸有关集装箱的检查会结合二氧化碳传感器、嗅探犬、运动传感器等“针对性手段”，但抽查的具体规则不宜透露。该机构发言人称，这是为了保证一线人员能继续运用这些规则有效检查入境集装箱。但BBC调查称，大多数入境英国的集装箱不会受到任何检查。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有多种不同的说法，但不同机构的公开信息都显示：当罗宾逊开车通过口岸检查时，集装箱冷柜的制冷机处于开启状态，其温度可达到零下25摄氏度。“当他打开集装箱门时，尸体都已经冷冻了。”罗宾逊的友人对媒体表示。

罗宾逊打开冷柜门的四天后，《中国新闻周刊》探访案发地发现，珀弗利特港内货车、拖车出入不息，已是一片繁忙景象。疑似涉案货轮所属科贝尔福莱特公司的码头入口则被警车封锁，通往公司大楼的道路也有警察执勤。

据埃塞克斯郡当地主流媒体Essex Live报道，英国国家反犯罪局将珀弗利特归于“不太繁忙”的港口，并称近年来走私和贩运人口团伙“更频繁地使用这些港口”，因为这些地方没有像多佛港那样升级对入境集装箱的检查措施。

据英国媒体报道，已有多名知情者称曾亲眼目睹珀弗利特港的犯罪团伙使用集装箱从事犯罪活动。一位当地出租车司机称，曾看到开出码头的货车卸下数十名偷渡者。Essex Live引述另一位“曾当过记者”的知情者的消息称，这些偷渡者通常不会在珀弗利特下车，而在夜间被卡车通过乡间小路带到周围的城镇，然后通过其他交通方式前往目的地。

多方合作调查

“妈妈，我太爱您了！我快死了。”英国时间10月22日晚10时30分，26岁的越南女子范思达美（Pham Thi Tra My）发出了失联前的最后一条手机信息。一天后，这条短信让“集装箱藏尸案”的关键信息发生了逆转。

在39具遗体被发现、罗宾逊被英国警方以“谋杀罪”逮捕的当天，英国各大主流媒体编发了一条新闻：所有尸体均为中国公民。中国大使馆紧急派员前往现场与当地警方联络，埃塞克斯郡警局却表示“尚未确认遇难者身份信息”。

《中国新闻周刊》在切尔姆斯福德采访期间，曾有BBC记者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他们最初报道遇难者是中国人的消息，信源来自警方人士。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则报道称，警方当时在遇难者身上发现了可能是伪造的中国护照，从而误以为死者系中国籍。

但英国学者范桥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即使这些偷渡者携带有与身份有关的信息，也极大可能不是真实的。“他们在进入集装箱前应该已经销毁了所有真实的身份信息。因为如果留有真实身份信息，一旦被英国警方抓捕后会被立刻确认身份、遣返回国。”

10月25日，范思达美的家人发现这位失联偷渡者发送“绝笔短信”的时间与“集装箱藏尸案”案发时间仅差三个小时。当天，另外5个越南家庭反映，他们有家庭成员在近期向英国偷渡的过程中失踪。其中一位失联者的弟弟透露，他们交给非法移民中介机构的偷渡费用是一人3万英镑。案发后，该机构已经向失联者家属退还了部分费用。这意味着偷渡失败。

一周后，向英国警方和越南政府报备“偷渡者失联”的越南家庭已经超过20户。据家属们反映，这些失联者在10月初从越南抵达中国，然后前往欧洲大陆，出现在法国、比利时等处。家属们与失联者一直缺乏联系，因为“偷渡的组织者不允许他们联络”。欧洲中部时间10月22日上午7时20分，一名19岁的偷渡者给哥哥偷偷打电话，告知家人她将“进入一个集装箱”，随后关闭了手机。7小时后，装有39人的集装箱出现在泽布吕赫港。

据BBC报道，越南非法移民群体起初主要来自于东部的海防直辖市和广宁省，近年陆续增加了来自广平、河静、义安三省的偷渡者。近期失联的越南偷渡者，就集中于河静省和义安省。

这些省份都有移民传统，在越南进行社会主义改革后开始通过俄罗斯、东欧等路径偷渡英国。BBC的数据显示，最近几年平均每年有18000名越南公民非法进入英国。

“我们曾在24日就国籍问题给出了初步信息，然而现在情况正在变化。” 10月25日晚，埃塞克斯郡警察局副局长米尔斯表示。目前，埃塞克斯郡警局已经掌握了越南失联偷渡者的信息，并正在调查他们与本案的关联。

警方称将依据国际刑警组织的灾难受害者识别标准（DVI）作业。根据该标准，DNA、指纹、牙齿三项主要生物信息中的至少一项将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得到采集和比对。纹身、伤疤等识别特征也将得到考量。越南政府已经采集了失联偷渡者家属的DNA，交由英国警方比对。

埃塞克斯郡警局在10月26日的声明中指出，虽然他们与郡验尸官办公室将争取尽快确认遇难者身份，但目前“无法预测这一进程将需要多长时间”。

“我们对死者的国籍仍持开放的态度。我们要求任何有可能帮助我们识别遇难者身份的人向我们提供相关信息。”埃塞克斯郡警局总督察、DVI高级项目官马丁·帕斯莫尔在声明中呼吁。

英国驻越南大使馆10月28日下午發布公告称，使馆未收到有关遇难者身份及国籍等方面的任何信息。英国驻越大使加雷思？？瓦德还和越南公安部正在就两国政府如何在核实遇难者身份中保持更加密切的合作问题进行了讨论。

同日下午的中国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发言人耿爽在回答记者有关“疑似越南公民的遇难者持有伪造的中国证件，并有可能通过中国进入欧洲”的提问时指出，截至目前，英国警方仍在对此案进行调查，仍然表示尚无法确认遇难者的国籍，他们也没有向中方提供更多的信息。此外，中国驻越南使馆也在同越南有关部门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这里我还要再次强调，无论遇难者来自哪里，这都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悲剧，我们为此感到痛心。”耿爽说。

“双刃剑”

当地时间10月28日上午，清静了两天的埃塞克斯郡首府切里姆斯福德涌入了大量媒体记者。9时许，罗宾逊在切尔姆斯福德地方治安法庭以视频方式出庭受审。

正忙于處理脱欧事务的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也于当天出现在埃塞克斯郡，对遇难者表达哀悼之情。“全国乃至全世界都为这场悲剧感到震惊，为那些希望在这个国家过上更好生活的无辜人民遭受的残酷命运感到震惊。”鲍里斯表示，“政府决心尽一切力量将肇事者绳之以法。”

另一方面，自2000年发生了58名偷渡者闷死在集装箱内的多佛港事件后，英国政府加大了打击非法移民活动的力度。

“政策收紧，有些人就会铤而走险。”一位知情者表示。近年来，英国政府突然大力打击非法移民偷渡，但这是一把“双刃剑”。虽然严格的检查和遣返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偷渡，但偷渡者们的“需求”仍在，这导致一些蛇头设计更危险的躲避检查方式，同时收取更高昂的中介费，最终酿成惨剧。

据《卫报》报道称，英国内政部2016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其国内因利用运输工具向英国偷运非法移民而受到起诉的人数，在一年内上升了超过50%。2015年至2016年，有88人因向英国偷渡移民而受到起诉。相比之下，2014年的数字是52人。

虽然无法清楚统计英国有多少非法移民，但是《卫报》预计，2016年的总人数在41.7万人至86.3万人。

10月24日晚，英国伦敦的一些民众手持蜡烛参加守夜活动，悼念39名在卡车中的遇难者。图/IC

正是在这一年，牛津郡和肯特郡先后发现通过卡车偷渡的非法移民遗体，随后英吉利海峡多佛港和英法海底隧道加强了对偷渡客的查验，此后一些非法移民开始选择从其他口岸入境英国，从比利时泽布吕赫出发前往珀弗利特的偷渡者因此增多。

《泰晤士报》的数据显示，2018年以来，泽布吕赫港每个月都会查获约四百名意图偷渡英国的非法移民，他们多数乘坐摩托车从欧洲大陆各地赶到这里，然后藏进卡车或集装箱。另据报道，今年8月18日，这里刚刚发现过一具伊拉克非法移民的尸体。

“如果有人在运送过程中死亡，团伙就会把尸体处理掉，这样他们就不会被抓住。”上述知情者表示，“23日发生的悲剧只是冰山一角。英国脱欧的不确定性使情况变得更糟，一些蛇头欺骗偷渡者称脱欧后偷渡英国会更难，从而赶着让人们付钱请他们运输，这增加了近期偷渡的人数。”

另一方面，新任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又突然宣布抛弃保守党长期以来严苛的移民政策。今年7月25日，鲍里斯出任首相后首次在下议院演讲就提出将大赦50万非法移民、改革移民政策、建立移民积分制度，以吸引更多“特别优秀的人才”。

“人们看到的是英国的移民法体系难以适用于实践、也难以让人理解，但其实背后的问题是移民政策的多变。”英国政府移民政策顾问、杜伦大学法学院院长托姆·布鲁克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英国移民法体系一直处于为应对具体事件而频繁变化的过程中，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我们需要对此进行重大改革了。”

对此，彼得森律师行高级合伙人刘鹏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如果能够证明是由于英国政府或者相关行政部门的不作为造成遇难者的死亡，遇难者家属是有起诉相应英国政府部门的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