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闪”岛屿
2019-11-11菲力
菲力
1963年,叙尔特塞岛诞生
1963年11月14日清晨6:30,在距离冰岛南部海岸约32公里的海域,Isleifur Ⅱ号拖网渔船进行着日常作业。
这是太过寻常的一天。船员们不会料想到,在“地理大发现”结束200多年之后,当年航海英雄们的梦想竟会在自己身上实现:发现一座新的岛屿—甚至,不只是发现,而是目睹它的诞生。
新生
我们把故事的进度条,拉回半个多世纪之前的那个清晨。先是有船员嗅到空气中的硫磺气味,但厨房和发动机房先后被确认一切安好。一小时后,值班厨师看到远方开阔的海面上升起一股黑烟,疑似有船只在海上起火。但当他们行驶到更近距离时,惊奇地发现,那是一列壮观的火山灰直接从海洋喷射到高空。
船员测出当时的海水温度比正常高出两度,经验丰富的船长立刻指挥撤退。第二天,海平面上探出了一个圆锥形的尖尖角。但一座真正岛屿的形成并不像动画片里拍的那样,一声巨响,开天辟地。那将是一场水与火的拉锯战。
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在船员目睹到那股十公里高的火山灰和蒸汽柱冲出海面之前,这场“造岛运动”已经在海下130米的深处,发生过三次无人见证的喷发。
火山渣和火山灰层叠堆积,快速萌生了岛屿。但同一时刻,海上的侵蚀也随之而来:浮石四散飘浮,暴风雨定期冲破火山口,海水倾覆岩浆……但喷薄而出的火焰也毫不示弱,大量蒸发的水汽连续不断地形成菜花云,裹挟着更多火山灰,没日没夜地降下黑色的大雨。
所幸的是,火山喷发造岛的速度快过海水侵蚀。之后几天,一座500米长、45米高的岛屿出现了。11月20日,岛屿高度达到70米,次年2月,一座174米高的海上高地诞生了。之后,熔岩不再与海水发生反应,取而代之的是玄武岩火山石随着熔岩流喷涌而出,很快形成一层坚硬的外壳,让这座新生的岛屿在海浪中站住脚。1964年4月,火山口自然封住。
终于,这场昏天黑地的拉锯战决出胜负,胜利的一方获得新名字—叙尔特塞(Surtsey),源自北欧神话中的火神(Surtur)。
Welcome to New World,Surtsey!
孤立实验
新的岛屿出现在地图上,就像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殖民随之而来。但这一次,来者不是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或英国人,甚至不是冰岛人。这一次,科学家说了算。
科学家们首先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观测一个生态系统如何从无到有地诞生,见证生命如何殖民一片全新的陆地,物种之间又是如何达到平衡。于是,1965年,叙尔特塞成为自然保护区,受法律保护,全球只有少数几位科学家获准出入该岛。
一间带有双层床和太阳能发电机的小屋、一个气象站,这是人类对这座岛屿仅有的干涉。科学家们希望将叙尔特塞打造成一间“绝对自然”的实验室。
即便在2008年,叙尔特塞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为世界自然遗产后,许多禁令也依然生效:禁止上岛或下潜,禁止破坏岛上的自然风貌,禁止引入外来生物、泥土或矿物,禁止在岛上留下废弃物,甚至附近岛屿的建筑和排泄也受到严格管控。这让叙尔特塞成为世界遗产一长串大热旅游景点名单里的异类。
可惜,有万无一失的制度,却没有万无一失的人。1969年,几位科学家惊讶地发现,在小岛中部,一株五英寸高、完全外来的神秘植物,在两块熔岩之间兀自生长起来。
島屿的主体,是由一层坚硬的玄武岩包裹着松散的火山灰
负责监测岛上植物生长的生物学家ágúst Bjarnason为此赶赴岛上,一番调查后,他恍然大悟,其实“神秘植物”也没那么神秘。那是一株美丽的番茄,长在一堆柔软的肥料上—没错,那是上岛科学家未按照规定处理的粪便。ágúst Bjarnason叹一口气,将番茄植株,连同“肥料”一同装进密封袋中带走,以确保岛上所有物种的落户都是完完全全的“自立根生”。
创世纪
事实证明,当人类撤回手,大自然的造化、生命的韧性,将合力创造出一个人力所不及的缤纷世界。虽然,从一整块无菌原始岩石演变成一座成熟岛屿的过程,远非《创世纪》中所描述的、上帝造物的瞬间那般轻巧简单,但也足以令科学家们惊叹。
1964年春夏季节,当地质学家们登岛考察时,岛上已经形成了沙滩、峭壁、潟湖、悬崖、峡谷等丰富的地貌。那些在其他岛屿或大陆上需要花费数百万年完成的变迁,在叙尔特塞只需要几周,甚至几天。显然,在足够大的能量下,地貌发展将以几何级的速度加快—这暗示着,或许脚下的地球并不如我们想象中那般古老。
1967年,火山爆发使岛屿面积达到峰值2 . 5平方公里,近40年后的2002年,叙尔特塞的面积锐减到1.4平方公里
岛屿主体形塑完成后,“殖民者”便纷至沓来。人们原以为地衣会拔得头筹,此后是苔藓,紧接着是禾本植物,这是冰岛熔岩区内的生物发生顺序,也是《创世纪》中神创造植物的顺序。但事实上,叙尔特塞因其独特的地貌特征,生物演进顺序既不同于冰岛,也不同于地球上的任何一处。
作为大西洋上的孤岛,海浪带来充沛的海藻和动植物有机残骸,因此丰饶的海岸成为生命的第一个登陆地点,细菌、霉菌和藻类首先出现。三年后,苔藓出现。至于人们原本最看好的地衣,一直要等到离火山爆发整整8年之后才现身。
开疆拓土的先民总是艰难,最初的几年里,物种的殖民非常缓慢。1965年春天,叙尔特塞的海岸线上迎来了第一株高等植物—海滩芥属(Cakile arctica)。植物们站稳脚跟之后,岛上迎来了物种大爆发的时代。
相比植物,动物的移民需要更多时间。打头阵的是昆虫,据1964年第一批登岛的科学家说,首先迎接他们的是苍蝇。20世纪70年代开始,陆续有海鸠等鸟类登岛,在悬崖边筑起石巢。1985年的夏天,一对黑背海鸥降落在岛上,在熔岩平原上筑造了第一个用树枝搭建的鸟巢。次年,它们呼朋唤友地带回了更多海鸥。
短短几年之后,岛上便有了300多对海鸥。此外,雪鹀又从英国带来了迷迭香种子,落在肥沃的鸟粪上—一个绿洲从鸥群中蔓延开来,昆虫栖息其中,吸引着更多鸟类前来汇聚。
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逐渐形成。据统计,到2009年,岛上已有15种鸟巢、53种苔藓、71种地衣、89种鸟类和大约335种无脊椎动物。
对于人类来说,叙尔特塞是大西洋上孤立的小岛,但对于更多生命来说,天空与海洋,皆是通途。
湮灭
叙尔特塞属于谁?这是一个只有人类才会在意的问题。
在叙尔特塞诞生后不久的1963年12月6日,三名法国记者冒险登上该岛。当时由于熔岩流和爆炸的侵扰,他们只在岛上呆了短短15分钟。但就由于这15分钟,根据国际法,叙尔特塞应归属于法国。不过,冰岛政府迅速行动维护该岛权益,而法国政府迟迟没有行动,这让叙尔特塞在事实上成为冰岛的管辖对象。
科学家们通过观察叙尔特塞,研究一个生态系统如何从无到有地诞生
不过老实讲,叙尔特塞上可没有石油和金矿,兜售门票、开发旅游经济也是行不通的—这大概也是叙尔特塞少有领土争端的原因之一吧。但换句话说,就算有争端,叙尔特塞的寿命也不够让人类像在世界上其他争议地区那样,再上演一场动辄百年的拉锯战了。
1967年,火山爆發使岛屿面积达到峰值2.5平方公里,但大西洋上的海风时时刻刻都在侵蚀着岛屿的海岸线。近40年后的2002年,叙尔特塞的面积锐减到1.4平方公里。
鉴于叙尔特塞的成因—岛屿的主体,是由一层坚硬的玄武岩包裹着松散的火山灰—当外壳被风化出缺口后,未来一个世纪左右,叙尔特塞就将消失于海平面。再过数百年,连海下90%的岛屿也将坍塌。最终,剩下一堆硬化的玄武岩残留在海底。
莫说山脉、沙漠,哪怕是和各式各样的古城、遗址等人类文明并列在世界遗产的名单中,叙尔特塞也实在太过年轻。但这也正是叙尔特塞的独特之处,它是地球的杰作,却在人类的时间尺度上演绎着诞生与死亡。
它的出现,是一场风云变幻、水火交战的“快闪”表演,但来不及等人们打完一场仗,也来不及毁灭再重建,它就会像冰激凌球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海面。
人类只有一次机会:观光、移民、开采……都不是,在冰岛人眼中,这是一张来自上帝的提示卡,它将回答一个古老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
但这是一场有时间限制的答题赛。
直至今天,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仍齐心协力,持续监测、更新着岛上物种的生存数据。期望在铃声大作,叙尔特塞怀抱着“天机”坍塌为一堆海底碎石之前得到答案—那才是这座岛屿留给人类的永恒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