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镇修伞匠
2019-11-09张懿
张懿
“需要帮忙吗?” 好听的中年女声问道,一把伞就已移到了我头顶上。
我转过头。
坐了四个小时火车,又坐了三个小时汽车,被吱吱嘎嘎的小巴士摇了一路,终于抵达雨镇时,我是唯一下车的旅客。站台上没有一个人,站外也没有一辆车。来之前就知道这里的交通极其不便,只是没想到完全没有公交车。傍晚的雨镇静得像一只空荡荡的龟壳,三月的冷雨没心没肝地下,我拖着行李箱在高低不平的卵石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轮子很快就硌坏一个,伞又被大风吹折,只能徒劳地勉强举在头上,任凭自己湿成一只水獭。
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我的雨镇之旅,无论如何算不上好,这次的任务应该不轻松。但阿姨的出现,却又让我这条茫然无措的夜航船,找到了灯塔。
“阿姨,我想去酥雨巷37号的天街旅馆,但是迷路了。”
“哦,不远,就几步路,我带你去吧。”说着她就把我的行李箱往自行车后架上放。
“阿姨,我自己来……”我连忙帮着抬行李箱。
“伞坏了?”
“对啊,这儿的风太大,折疊伞根本招架不住,吹几下就断了。”
“到这儿才坏的?哟,那可真是幸运!”
幸运?在这种鬼天气里弄坏了伞,怎么也谈不上幸运吧!
看着我狐疑的眼神,阿姨反而显得谈兴勃勃:“在雨镇,要是没有坏过伞,就真是白来了!雨镇最有名的就是伞啦!”
这倒不难想象,雨镇嘛。
“那么……这里有什么好伞可以推荐一下吗?够结实就行,明儿我去买一把。”
“我们这儿不兴买伞。伞坏了,都是拿去修伞店修的。”
“……不卖新伞吗?”
“卖倒是卖,可哪有补过的伞好!”
我糊涂了。
“这儿的人都盼着自己的伞坏,坏了才能拿去修呀。你不知道,那个修伞匠呀……”阿姨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
旅馆果然很近,说话间就到了。
“这样吧,明天你要是不忙,我带你去修伞。”阿姨热情地建议。
本想拒绝,毕竟刚刚才结识,不好太麻烦别人,但又很想见识一下她口中的修伞匠,便答应了。离新工作上任还有三天,时间充裕着呢,何况我也想看看雨镇的路况,毕竟旅行箱里的设计图纸,此刻还是一片空白。到底该为雨镇画下什么样的交通蓝图,将是我这次旅行最需思考的一件事。
第二天一早下楼时,阿姨已经在前台候着了,我们立刻出发。
雨镇的街道并不宽敞,镇中心铺着卵石路,细脚蜘蛛似的向四面延伸出很多狭长的巷道,有水泥路、土路、青石板路,种类不一,路况有好有坏,不容乐观。阿姨热心地领着我在镇上转悠了一圈,才来到镇子一角的修伞店。远远看见晒得发白的蓝布幡上挑着“修伞”两个大字,几个孩子从店里走了出来。
“我巴不得快点下雨。”
“我也是。”
“你这次要的什么?”
“不告诉你,一下雨就知道了。”
正说着,天空如愿地飘起了细雨。
“下雨了!”孩子们忽地一下全撑开了刚修好的像蘑菇似的伞。伞的样式都很古老,沉实的木柄上绷着厚厚的布料,伞面已经补过好几次,补丁巧妙地镶成了各种装饰图案。
一把把伞转动起来。这把戏很简单,我从小就会:只需用手搓一搓伞把,伞面就会旋转起来。
“怎么什么都没有?”
“你该不是故意弄坏的吧,修伞爷爷不是说故意弄坏就什么也没有吗?”
“别急,等一下!雨再大点就能看见了,上次就是这样。”
“我的来了!”一个孩子叫了起来,大家把羡慕的目光投向她:随着雨水的浸润,伞面渐渐全湿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森林舒枝展叶,慢慢从伞下浮现,几根梯子似的藤蔓倒挂下来。孩子伸手碰了碰,那藤蔓梯子就变得又粗又壮,向上下延伸,雨伞被撑到了高处。
“真的可以荡秋千!”那个孩子坐到藤蔓梯上,荡了起来。她的同伴也跟着爬上了藤蔓梯:“哇,梯子秋千伞,亏你想得来!”
“我也没想到有这么棒,我只是跟修伞爷爷说想要可以荡秋千的伞而已。”
“咚锵锵,咚锵锵,咚咚锵……”清脆有力的鼓声从另一个方向响了起来。
“我的也来了!”另一个孩子举起伞,迎着雨蹦跳起来。旋转、跳跃、扭动。随着身体的摇摆,鼓声也变换了节奏,时急时缓,时弱时强,鼓声强烈时还会出现小小的闪电,小得像是可以当发卡别在头发上。
“雨伞鼓也没什么了不起呀,我的才酷呢!”又一个孩子举起伞晃了晃。
“恐龙!”大家忍不住惊呼。
一只霸王龙从那个孩子的伞下探出头来,发出一声怒吼。
“啊——”孩子们吓得连连后退。
“这也没什么嘛!一把伞而已!”那孩子说着,冲雨伞霸王龙喊道,“再凶就把你关上!”然后得意扬扬地飞身跳到伞背上,脚往伞柄上一蹬,伞就像恐龙一样向前蹦去。
雨越下越大,余下孩子的伞上也出现了各种奇景:发光、报时、指路、变换四季……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雨镇的人都愿意修伞了,这样神奇的伞,谁会不想拥有呢?
完全没注意修伞匠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旁。
“姑娘,你也是来修伞的吧?”
我吓了一跳,猛转过头,只见一位身穿黑色长褂、戴着绸缎小帽、留着山羊胡子的老爷爷对着我微笑。
“我,我……”一时语塞,连忙回顾四周,却发现陪我来的阿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姑娘是新来雨镇的吧。是要在这儿长住呢,还是路过?”
“我刚从学校毕业,被分派到这儿来设计雨镇的公交系统。”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爷爷的脸色突然一沉,拂袖往店里走去,甩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你要是打算来破坏雨镇,这伞也就趁早别修了!请回吧!”
这突如其来的态度改变,让我愣了愣。不过,在脑海里迅速分析了一番后,我大约猜到了几分,于是打起笑脸,也跟着往店里去。
“爷爷,您大概是误解我了。我可不打算来破坏雨镇,只是想让雨镇的居民生活得更方便一点。”
“方便?在你之前的那几个设计师一开始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他们拿出来的方案,全是让我们不方便的!一个个都要把雨镇搞得面目全非,咱们镇子是犯着谁了?”
我一时无语,只能干巴巴地说:“爷爷,我会努力设计出让大家满意的方案的。”
修伞爷爷半天没有答话,只是啜饮着他的茶。
我站了一会儿,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像阴影一样从脚底爬上来。我觉得再也承受不住,便告辞离开。没走几步,修伞爷爷又把我叫住了。
“你的伞要怎么修?”他的语气很平静。
“风吹折了,撑不起来,想换副结实点的伞架。”
“没别的要求了?”
我想起刚刚在店门口见到的孩子,便问:“想怎么修,就能怎么修吗?”
“那得看你想修成什么樣,有的能办到,有的不能。” 老爷爷捻捻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眼睛里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明亮和锐利。
“暂时想不出来也没关系,你先在店里等一下。”说着,他走到工作台边翻找起来。
我这才注意到,虽然门面不大,店铺却布置得相当琳琅满目,一侧是各种色彩质地的雨布,层层叠叠满满当当,直堆到天花板,另一侧是满墙的零件,一格一格地堆满了伞柄、伞把、伞架子,而我正对着的,便是工作台,待修的伞堆在台边,修好的则挂在墙上。
那些修好的伞,都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合拢时,它们看上去这样平淡无奇,而打开时,每一把都是一个惊喜。如果每一把待修的伞都是一个愿望的话,我应该许什么样的愿,而且能成为“能办得到”的呢?
“关于交通系统的设计,你有什么好主意了吗?”修伞爷爷问道。
“老实说,还没有。”我诚实地表明了自己的沮丧。就之前所见,要想在雨镇跑公交车,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街道太狭窄了,路况也不够好,而且,我并不想破坏雨镇宁静的生活环境。
一把伞递了过来:“那就去好好走走吧,设计师可不能不知道雨镇长什么模样。也许等你对雨镇像我对雨伞一样熟悉了,就会有好主意了。在你的伞修好之前,可以先用这个。姑娘,祝你好运!”
在雨镇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走就是一个星期。雨镇街道的布局,渐渐像掌纹一样,变得清晰又熟悉。我也开始注意到,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的伞是跟别人相同的,哪怕看上去极为相似的伞,也总有某个地方别具一格。孩子们的伞比较浮夸,每一把都个性迥异,而大人的就低调很多,虽然很难讲清到底是哪里不同,但就是确确实实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
是因为每把伞的主人对伞寄予了不同愿望,所以每把伞的气质,也各不相同吧。
对于城镇设计师来说,每一座城市、每一个乡镇,又何尝不像一个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脾气和爱好呢?雨镇没有两把相同的伞,雨镇也没有和其他任何城镇相同的面孔,而它所需要的交通系统,也应该是适合它个性的。
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我不禁握紧雨伞。走着走着,突然感觉两脚踏空。低头一看,我已经浮离了地面,而手里的雨伞,还在带着我缓缓上升。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我兴奋得微微颤抖。没错,雨镇需要的,是一种大胆的尝试。除了扩路修路,除了汽车,一定还有更适合雨镇的交通系统,一种与众不同的交通系统。我甚至想象得到,我的设计图纸将引起怎样的震动和争议。我几乎要激动不已。
而此时此刻,就让风带着我,用鸟的眼光来细细观察这个小镇吧!
风停之后,伞又带着我慢慢降落。我第一时间跑回了修伞店。
“修伞爷爷!”我大喊着跑进店铺,老爷爷侧过头来,“请您帮我在伞顶再装一个挂钩,要最结实的!还有,我希望风起的时候,我的伞能像你借我的这把一样飞起来!还有……”
我滔滔不绝地谈了起来。要实现我的构想,必须得到修伞爷爷的支持。我从没这样健谈过,但如果这是最好的方案,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愿意费尽一切口舌去争取。
修伞爷爷时而静静聆听,时而提几个问题。我看得出,他锐利明亮的眼光里,多了一份赞赏和慈爱。
“您觉得怎么样?”一口气讲完,我迫不及待地问。
修伞爷爷捧着茶杯,沉思起来。
时间像是被拉松了发条,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大象踩过那么沉,像树懒爬过那么慢。就在我快要被心里的忐忑和紧张击倒时,他拍拍我的肩:“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棒的设计,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当然,得到修伞爷爷的支持,还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跑遍了雨镇每一条大大小小的街巷,做了详细的勘探记录。又花了一个月精心计算,夜以继日地绘图。
图纸寄到省里的交通局后,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不小的争议。我不得不亲赴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在各种“异想天开”的嘲笑声里,陈述我的构想,为我的设计据理力争。
“局长,请您再考虑一下,这种方案对雨镇的破坏最小,也是最环保的。”我最后一次恳求。
“招你来工作,我们看中的是你的设计才能和实干精神,没想到你正经工作不做,光做白日梦!”局长把图纸和审查报告扔还给我,摔门走了。
报告的每一页都像是一个大大的“不”字。
不仅如此,因为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上级准备将我调回交通局做助理制图师。
我再一次来到修伞店。
“伞又坏了?”修伞爷爷问。
我摇摇头。
“那么……”
很久很久,我都讲不出一句话。我讲不出失败,讲不出道别,讲不出我的沮丧和惋惜。
“来,喝杯茶。”修伞爷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破例停下手边的工作,和我一起坐了下来。
茶香袅袅,烟雨蒙蒙,我们相对静坐着。
突然,修伞爷爷想起了什么。他拉开工作台下的一个大抽屉,在里面翻腾起来。
“来,拿着这个。”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嘴边现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我接过的那张名片上,赫然写着:
施 贤
梦之缆车公司总经理
和施经理的见面异常地顺利。听说是修伞爷爷将他介绍给我时,他脸上竟然流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爷爷还好吗?是不是有很多小孩整天跑去叨扰他?”
原来,施经理小的时候,也常常跑去找修伞爷爷修伞呢。
“你不知道,每次修完以后,伞都跟从前不一样,而且你根本想不到会出现什么样的惊喜!我看,不该叫他修伞爷爷,该叫他魔法师才对!”一说到修伞爷爷,施经理的话匣子就合不上盖了,“最棒的是有一回,我在学校受了欺负,修伞爷爷给我设计了一种能发送飞弹的伞,谁碰我谁倒霉,后来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
他絮絮地讲着,我好不容易才见缝插针地说明了来意,并铺开了设计图纸。
看着图纸,他沉默了。
我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原以为自己会被再一次拒绝,没想到,等他再次开口时,响雷般震荡着我耳朵的竟是这样一句话:“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修,他们不修,我修!”
施经理要在雨镇修建缆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雨镇。我把设计图纸的复印件放在修伞爷爷的店里,供每一位前来问询的居民查看。本以为会受到更多的质疑和否定,没想到的是,我的设计得到了镇民们的热情欢迎。
省交通局再一次审查了我的设计图纸,这一次因为有缆车公司出力出资,居然没费多大的周折就通过了。
半年之后,新的交通系统终于落成了:蛛网般的彩色环保磁力电缆高悬在雨镇上空,电缆覆盖了整个镇子。在工程师们的帮助下,修伞爷爷为每一位居民的伞顶安装上可以根据磁力的强弱伸缩的挂钩,在伞柄上装上自动导航系统,在伞把上装上可折叠收缩的轻便座椅。雨镇居民出门时,只需将雨伞一举,挂钩就会自动感应磁力,按需要伸缩,挂到电缆上,再根据要去的方向调整导航,打开座椅,就可以乘着独有的“缆车式雨伞巴士”出行了,无论去哪里都非常方便。
系统试运行的那一天,雨镇空前的热闹。人们在空中电缆上滑来滑去,每把伞下都有一片奇景,整个镇子变成了奇妙幻境。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位热心的阿姨,她给了我一个热乎乎的拥抱。
在雨镇的成功为我赢得了这一年的最佳城镇设计师奖,我很快就被派往了别的城市。临走前,修伞爷爷再一次为我修整了雨伞,结实得跟什么似的,再也没坏过。我很享受在雨天,在無人的清晨或深夜,打开雨伞,让它带我到空中去。
没有人知道,当我乘着伞飞行时,我的雨伞能发出银色的火花,被银光包裹其中的我,像一颗美丽的星星。只有我才知道,这是修伞爷爷送我的特别礼物。
我始终记得最后一次修伞时我们的对话。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像星星一样,照亮一些地方、一些人。”
“你会的。”
我也相信我会的。也许,修伞爷爷修的不是伞,而是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