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月光与玫瑰同时出现
2019-11-09宁白
宁白
最近读到柳鸣九先生的《種自我的园子》中记述朱光潜先生的一文,这让我想起我的大学美学老师。
那天,老师正讲着朱光潜先生的美的移情理论,循循诱导人的心境和意识在审美中的作用,突然,灯灭了,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学中出现了惊讶和纷乱,但老师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讲解。这时,我看见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进来,照在靠窗的学生身上,黑暗中的教室有了亮光。穿着裙子的老师在课桌间走动,颀长的身影朦胧、飘逸。教室里忽然有了非同寻常的安静,老师所讲的“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态往复回流”这样陌生而新鲜的内容,让我们似乎受了一次洗礼。以致灯亮了,大家仍然没回过神来。
每个同学都记住了这堂课,记住了在黑暗中听讲时的心理感受。我还记住了朱光潜这个名字。
不久后的又一堂美学课,老师的小腿绑着石膏,身靠讲台,依然站着。这堂课讲的还是朱光潜先生的美学论述。我记住的话是,一个真正有关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对当时的我来说,这真是一个生疏而富有哲思的话题,又觉得美妙而温馨,似乎在一片荒芜的田野暗处,看到了一盏暖暖的灯。
我买了朱先生的书看,也关注起有关他的故事。
有一次,一位北大学生在读朱先生的美学译著,朱先生正好路过,告诉她,不必读这类书,要读原著。她不认识朱先生,听这位清癯矮个老头的多嘴,甚为气恼。直至路过的学生向朱先生问安,才知道遇见的正是自己的偶像,她顿时怔住了。待她想要道歉时,先生已踽踽离去。她说,一生的仅见,让她一辈子铭记。
晚年的朱先生常坐在寓所门前的石头上,拿着一堆玫瑰花,逐一送给路过的人。这时,他的视力已经很差,很难辨认出眼前走过的人是谁。他只是在传递一种美意,把心中的一种美感传导给路人。我想,接受了玫瑰花的每一个人,他们心中的冲击,不仅有关美感,也有关一位学者出于善良的道德实践。
后来,我去北大探访了未名湖畔的燕南园。
这时,朱先生已辞世多年了。我不知道哪幢楼是朱先生的故居,也没找到传说中他坐过的石头,只见小路清静、安逸,偶尔有路人匆匆走过。我在这里,想象着朱先生微笑着把红色的花朵递送过去,接花的人,惊讶过后,一脸笑容。这个曾经出现过如此美妙场景的地方,现在,仍有关的气息弥漫在我的周遭,让我沉浸。
在这安静的小路上,我的美学老师,与朱先生出现在了同一个画框里,就像月光与玫瑰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上,一种沉静和雅致的美浮现出来。她也是一位美的传授者和践行者,暗夜独语、忍痛倚案的解惑和传道,给思想贫瘠、浅薄的我们以美学的启蒙、道德的引导。
那位偶见大师的女学生,后来编剧的电影《青春祭》,为一代人所熟知。她聆听到的朱先生“干扰”式的点拨,成为北大引以为傲的大师风范的一部分。
美学转化人的认知和行为,是一个润物潜心的过程。不易察觉,却终究会在人生的某一时段显现出来。
余长生荐自《文汇报》2019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