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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茶盲

2019-11-09阎连科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碧螺春中将名贵

阎连科

对于北方人来说,喝茶其实是一种奢侈,黄土寡薄,哪里生养得起那些娇贵的茶哟。儿时的乡村,谁家的罐中藏些茶叶,那家家境一定是有些殷实,一定是有人在外边的某个城市工作。茶叶,也是某一类家庭的象征。而那些藏有茶叶的家庭,也是不喝茶的。之所以藏着,是因为左邻右舍谁家孩娃饭吃多了,不能消化,有了积食,据说可以泡些茶叶水以当药用,消食化积。

可想,在北方,在北方的乡村,茶叶的尊贵。

我是在当了兵后,才喝上了人生第一杯泡了茶叶的开水,微苦、微涩,并没有感到它有多么的爽口,但那是指导员特意给我泡的,为了让我好好为党工作,树立正确的入党观、人生观,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努力奋斗,才撮了几枝放在一个玻璃杯中。因此,我更加体会到了茶叶于我意义的深刻、沉重,仿佛一个病人药锅中的人参。后来,提了干,宣传科的办公室里总是放有茶叶,科长和干事们上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泡一杯茶水,肃穆地和军帽并列放在桌角。自觉公家的茶叶,公家的开水,别人都喝了,我不喝是显然的吃亏,且,你是党的机关干部,不喝茶叶水也显然是故意与众不同,也就渐渐喝了;加之那时白天上班,晚上要习作小说,人家说喝浓茶可以驱赶瞌睡,一试,果然。也就或多或少,有了浅浅的茶瘾,生活中差茶水,仿佛吃了一碗干饭没有喝汤一样。

不过,茶的好坏,品质优劣,对我一概构不成什么鼓励与伤害、遗憾和失落。说起来,也算断断续续喝了二十年的茶了,紅茶和绿茶之别,大多是泡在水里之后,我才能分辨出来。这样的品茶水准,其实正如一生走路的人,永远无法分清软鞋底儿与硬鞋底儿谁更适合行程一样。软的底儿,柔脚却易于磨损,硬的呢,刺脚但坚实。

当然,因为改革开放,鞋已经有了柔而坚实的鞋底,可茶,少见有人红绿各半地泡饮,如果真有,那也一定是如我这样的北方茶盲。说到茶盲,对我来说名副其实,和我自己总说自己半生没有写出一篇好小说一样是实事求是。喝过碧螺春,忘了是什么味道;喝过龙井,也记不起它是什么滋味。总之,分辨不出它们二者的差异,也分辨不出它们与一般常茶的高下。有次一位中将,打开自己装机密文件的保险柜,取出一桶茶来,给我泡了一杯,说小阎,你尝尝这茶。让我把泡茶的第一道水适时倒了,又适时续上第二道水之后,他问:“好吗?”我咂咂嘴道:“好。”又从杯中衔出一枝直竖蓬勃的绿叶在嘴里细嚼了许久,像刚刚镶上金牙的人不断地用舌头去舔那金牙一样。因为这个有些逢迎的动作,中将还说我对茶叶有些内行。可从中将的办公室里出来,同行的人问我,刚才中将给我泡了什么茶?我说喝不出来。又问,好吗?我说,说不上来。

还有一次,一个记者挚交,在过春节之前,给我送了一桶茶叶,说是台湾的什么名贵品种,二百五十克,需八百四十元钱,当时打开看了,发白,有层绒毛,样子的确与众不同。待他走后,我想把它卖了,半价也行,正好寄回老家让母亲或姐姐们过年,所以只要有朋友到我家里,我便拿出那桶茶叶推销,他们都说那茶确是好茶,愿要,不愿出钱。末了我就只好将那桶名贵自己喝掉,发现那桶茶叶的味道的确特别,每一口都有喝了金水银汤之感。

喝过功夫茶,觉得费时费劲;喝过各种毛尖,觉得大同小异;喝过发霉变质的茶叶,觉得要比白水有味。所以,我就觉得那些发现喝绿茶宜于读诗,喝红茶适宜读小说,喝碧螺春适合读杜牧的清词丽句,而喝白毫、紫笋适合读读古文的人,实在明白人生,活出了诗意;而像我这样爱喝茶的糊涂茶盲,真真是白白活了一场。茶盲又要每天喝茶,每天喝茶又对茶道一无所知。对名贵喝不出味道,对霉茶、常茶,觉得总比没有茶好,这样的人,和混在兔群中的羊没有什么差别。

明天我又要回老家办事,还是捎二斤茶叶放在母亲专门储茶的那瓦罐里吧。母亲说,村里谁家孩娃有了积食不化,甚或谁家小伙子找对象要和姑娘见面,常去她那儿讨要茶叶,因为她有一个儿子工作在外。

田晓丽荐自《一个人的三条河》(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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