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迹
2019-11-08贾平凹
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得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着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儿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变的,会一口气吹跑了。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又亏了、缺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面空镜子。奶奶说:“它走了,它是多多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一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樹,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没影了。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忽然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发梢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了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的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儿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说:“孩子们,你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捧着,一动不动,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有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上、瓷花盆上、爷爷的锨刃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完全不像白天那么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柔柔和和得像水面。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都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那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只要你愿意,它就有哩。
我们就坐在沙滩上,掬着沙,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属于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这篇文章层次分明,语言清新优美,富有诗的韵味。作者先后描写了酒杯里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眼睛里的月亮、沙滩上的月亮。作者通过对山村儿童追寻月亮踪迹的描写,向我们展现出一幅幅关于中秋夜月的淡雅图画,显示出明月神秘而又慷慨的特点。月亮无处不在,成了幸福与希望、美好与安宁的象征,寻找月亮,其实就是在寻找幸福与希望、美好与安宁。找到了月亮,也就有了希望,心里便踏实了,满足了。作者把追逐光明、美好事物的感情倾注在一个个画面和简洁的人物对话中,给人以美的享受。作者含蓄地告诉人们:对光明、美好的事物,只有想方设法地努力追求,才能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