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式”家具对清宫家具的影响
2019-11-08周京南
文/周京南
(作者系北京故宫博物院宫廷部研究员)
清代的宫廷家具并非闭门造车之作,而是融汇了各地的优秀家具风格。在紫禁城内既可以看到厚重凝华、中西合璧的广式家具,又可以看到造型纤秀、精打细作的苏式家具,而同时造办处的家具匠师们在吸收了广式和苏式家具的基础上,制作出了介于广式和苏式之间、富丽堂皇的宫廷家具,布置在清宫大内的正殿寝宫、行宫苑囿、皇家佛堂寺庙中,无论是广作、苏作家具还是在此基础上制作的宫廷家具,它们都在中国家具史上书写下了浓笔重彩的一页。
清代是中国传统家具发展的高峰时期,而清代宫廷家具作为清代家具的典型代表,写下了浓笔重彩的一页。清代宫廷家具是专供清代宫廷使用的家具,从现存的宫廷家具来看,清代宫廷家具里面有两大类家具值得关注,一类为造型厚重,用料粗硕,有的用玻璃、有些用珐琅象牙我,而且装饰着异域风格西番莲花纹的家具,这些是来自广东的匠师们所作的家具,具有广式家具的典型特征。另一类是造型文雅端秀的家具,这些家具用材无多,惜料如金,精雕细作,在家具上多装饰有竹纹、梅花、几何纹、古玉纹图案,具有典型的江南文人的特征,它们多出自苏作匠师之手。两类家具虽然装饰风格不同,用料理念各异,但是它们能同时融入清代宫中的家具制作中,并行不悖,是清代宫廷家具重要的元素组成部分。
清代是中国古代家具制作的高峰期
在中国传统家具中,清代宫廷家具占有着重要地位。清代的工艺美术,在沿袭明代基础的水平上,发展普及程度明显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艺术门类丰富多彩,艺术流派争奇斗艳,理论著述琳琅满目,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及商品经济的迅速繁荣,对社会生活方方面面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精彩纷呈的艺术创作,极大地丰富了清代社会的物质创造、精神生活与文化享受。兼之西方工艺的大量传入,与封建王朝已有的文化成果互相影响,导致审美风尚更趋奢华靡丽,充分满足了社会不同层次的多样化需求。特别是到了清代中期,版图辽阔,物阜民丰,兼之国力强盛,四海来朝,八方入贡,极大地促进了经济的发展,而经济的发展创造出来的较为丰富的物质条件,又使民间工艺美术发展获得了赖以滋生壮大的沃土和养料。可以说,有清一代是中国工艺美术发展集大成的鼎峰时期。这一时期的陶瓷、玉器、竹木牙角、漆器、金属、玻璃等各工艺美术品种的各门类都得到了相应的提高和发展大家,作为起居必备的家具亦不例外。
我国传统的家具制作,向以清代家具最为讲究。回顾中国家具发展史,清代可以说是家具制作技术臻于成熟的鼎峰时期。如果说明式家具是以造型简洁、疏朗大度,不重修饰而重家具材质取胜的话,那么清代家具更注重人为的雕刻与修饰。入清以后,由于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几代帝王孜孜不倦地努力,至清中期,清代的社会经济达到了空前的繁荣。据钱穆《国史大纲》记载清中期社会的经济情况:“清康,雍,乾三朝,正是清代社会高度发展的时期,以这个时期户部存银情况来看,大致可以看出当时经济发展的状况,康熙六十一年,户部存银八百余万两,雍正间,积至六千余万两,自西北两路用兵,动支大半,乾隆初,部库不过二千四百余万两,及新疆开辟,动帑三千万两,而户部反积存七千余万两,及四十一年,两金川用兵,费帑七千余万两,然是年诏称库帑仍存六千余万两,四十六年诏,又增到七千八百万两,且免天下钱粮四次,普免七省漕粮二次,巡幸江南六次,共计不下二万万两,而五十一年之诏仍存七千余万两,又逾九年归政,其数如前,康熙与乾隆正如唐贞观与开宝,天宝也。乾隆晚年之和坤,为相二十年,所抄家产,珍珠手串二百余,大珠大于御用冠顶,宝石顶数十,整块大宝石不计其数,夹墙藏金六千余万两,私库藏金六千余万两,地窖埋藏银三百余万两,人谓其家财八万万。”从钱氏引文可以看出,清代中期,正处于岁稔年丰、经济繁荣的封建社会高度发达的时期,由于国库充盈,使清代统治者可以拿出足够的资金用来满足各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开销,再加之这一时期的版图辽阔,对外贸易日渐频繁,南洋地区的优质木材源源不断地流入境内,给清代家具的制作提供了充足的原材料;同时,清初手工艺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和统治者好大喜功的心态对清代家具的形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清代家具在清初仍基本上沿袭了明代家具的风格,而到了雍正、乾隆以后,由于国力昌盛,经济及手工业的发展,再加之受到一些外来文化的影响,清代家具随着地域的不同而呈现出各地方家具风格异彩纷呈的局面。
而作为清代家具中最具典型代表的清代宫廷家具,更是融汇了全国各地的家具风格,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手法。清代宫廷家具的产地是北京。北京不仅是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北方著名的商业城市。有辐射到全国各地的水陆交通网,商品集散便利。内城为皇室和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而正阳、崇文、宣武三门之外,则为繁华的工商业区。全国各地手工业品和土特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入北京商业区,各地行帮商人在这里转贩物品,牟取暴利。北京的手工业主要生产为皇室服务的高级奢侈品,如珐琅、玉器、雕漆、料器、翡翠、玛瑙、玻璃、珊瑚等工艺品,作为皇室日用起居的宫廷家具也不例外。清初,为满足皇室的需要,清宫每年都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来制作大批高级家具,充实各宫殿、园林和行宫。清宫专门成立了“内务府造办处”。造办处是清代皇宫内管理手工作坊的机构,下设玉作、珐琅作、木作、广木作、漆作、匣裱作、如意馆等十三作。当时单独设有木作和广木作,专门承担木工活计,此外漆作也承担了部分清宫漆家具的制作,而清代内务府造办处的工匠们,有很多是来自长江下游的苏州地区的工匠,这些来自长江下游地区苏州的工匠们进入到造办处中,把他们的家具制作技术和装饰手法应用到宫廷家具的制作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
匠巧工心、惜料如金——苏式家具的风格特点
苏式家具,指以江苏省苏州为中心的长江下游一带所生产的家具。苏州由于依傍运河,又受太湖流域发达的乡镇经济和家庭手工业的影响,成为清代东南经济重镇。
康熙年间,苏州城内有布商76家,金镇和金珠铺近80家,而木商达到了130多家,可见苏州木器家具业的兴旺。
苏式家具形成较早,举世闻名的明式家具,即以苏式家具为主。苏式家具从在15世纪中叶开始产生,一直发展到19世纪。从明代起,江苏省苏州、扬州和松江一带就以制作硬木家具著称,在清代时家具制作工艺大体保持明式家具特点,清代称为“苏作”或“苏式”。在用料方面,苏作家具用料合理节俭,重在凿磨,工于用榫,善于将小料拼成大的部件。大件家具有硬木攒框,以白木髹漆为面心,装饰纹样以传统为主。
明清时期的苏州,专门从事小件制作的作坊很多,艺人辈出,《吴县志》记载:这些艺人的手艺是“明朝一代的绝妙技”。做“小件”需要相当高的技艺,在做苏式家具的过程中,一些工匠便发挥了这方面的优势。他们巧妙地利用各种小料,精确计算,最后使之成型。在苏式家具中常见这种工艺手法制作有架格的栏杆和各种围子、椅背等。用这种方法制作的家具不仅科学美观,而且也是最经济的。
包镶工艺是苏式家具重要的特点:苏式家具早先以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用料及结构合理、比例尺寸合度等特点和朴素、大方的格调博得了世人的赞赏。进入清代以后,苏式家具开始趋向精雕细嵌、花纹图案向繁琐方向转变。苏式家具的大件器物常采用包镶做法,用杂木为骨架,外面粘贴硬木薄板。为节省来之不易的硬木良材,有不少苏式家具在不破坏外观整体美观功能的前提下,常在无关紧要或隐藏处用普通木材替代,如家具构造内穿带的用料等。这样做既节省了材料,又不破坏家具本身的整体效果。苏式家具包镶做法,费时费力,技术要求比较高,好的包镶家具,不经仔细观察和用手摸一摸,很难断定是包镶做法。包镶家具通常把接缝处理在棱角部位,而使家具表面木质纹理保持完整。现在宫中收藏的大批苏式家具,十之八九都有这种情况。而且明清两代的苏式家具都是如此。苏式家具大都油漆里,目的在于使穿带避免受潮,以保持面心不至变形,同时也有遮丑的作用。
精雕细嵌、惜料如金:苏式家具在装饰风格和制作技法上,形成了自已一套独特的表现手法,与清代中期流行的厚重凝华、用料粗硕、深浮雕、大手笔的广式家具相比,苏式家具以俊秀著称,苏式家具的镶嵌和雕刻大多用小块材料堆嵌,整板大面积雕刻成器的不多。常见的镶嵌材料多为各种玉石、各色彩石、象牙、螺钿、竹丝以及各种材质的木雕等。苏式家具在造型风格上有自已的一些特点,家具中有一种屏背椅,其特点就是没有扶手,只有屏式靠背的椅子,在屏背下部的两侧,有各种形式的站牙扶手加固。苏作官帽椅背板,整块板较少,大面积雕嵌也少,多是采用三段体的分段装饰,上部有雕以小块纹饰,或嵌以小块石片,瓷片,中部有时雕,有时嵌,下部大多用亮脚。一块背板作三段处理,既省料,又显得小巧,轻便。在椅子靠背板的这一段中,常作小面积的装饰。如流传至今的苏式家具的坐椅中,就有许多是用小料拼接而成。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就藏有一件紫檀描金扶手椅,椅背及扶手边框两面起线,中间髹黑漆,描金蝙蝠及卷草纹。框内用短材拼接成拐子纹,描金杂宝纹。椅背正中雕“万”字纹,两面髹金漆。紫檀边、席心椅面。束腰较高,周匝绦环式围板,并以金漆描绘卷草、花卉。四直腿有云纹翅、回纹形内翻马蹄。从造型上看,这件座椅从靠背的拐子纹到扶手边框都是用短材拼接而成。可以说是惜料如金。这是一件典型的清式苏式座椅。其采用了镶嵌、描金等技法,图案鲜明色彩艳丽,可谓精工细作。
苏式家具装饰题材丰富多样:总的来看,苏式家具的最大特点是造型上的轻与小和装饰上的简与秀,在装饰题材上,苏式家具多以历代名人画为稿,以松、竹、梅、山石、花鸟、风景以及各种神话故事为主。其次是传统纹饰,如:海水云龙、海水江崖、龙戏珠、龙凤呈祥等。折枝花卉亦很普遍,大多借其谐音寓意一句吉祥语。局部装饰花纹多以缠枝莲或缠枝牡丹为主。西洋花纹较为少见,一般情况下,苏式的缠枝莲与广式的西番莲,已成为区别苏式还是广式的一个特征。此外,苏式家具也常采用草龙、方花纹、灵芝纹等图案。
江南地区的工艺技法对清宫苏作家具产生了重要影响
清代中叶以后,社会稳定,江南地区的经济得到了飞速发展,盛世天子乾隆皇帝有足够的雅兴六下江南,临幸江宁、苏州、扬州、镇江、杭州、海宁等地,广蠲赋税、阅视河工、加恩江南士绅、阅兵察吏、到江南名胜之地题字赋诗。随着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江南地区的工艺美术作品也随之流传到了清宫大内,江南地区的竹刻、玉工等工匠及工艺作品大量进入清宫,内务府造办处里汇集了来自江南地区的工匠。这其中江南地区的能工巧匠们把他们的工艺技法带进了清宫,巧妙地与家具制作相结合,形成了清代宫中苏式风格的家具。
从清代文人的笔记里,也可以看出江南地区优秀的工艺作品进入清宫,深受帝王青睐的这段史实。如清中期文人钱泳所著《履园丛话》卷十二记载:“雕工随处有之,宁国、徽州、苏州最盛,亦最巧。乾隆中,高宗皇帝六次南巡,江、浙各处名胜俱造行宫,俱列陈设,所雕象牙紫檀花梨屏座,并铜磁玉器架垫,有龙凤水云汉纹雷纹洋花洋莲之奇,至每件有费千百工者,自此雕工日益盛云。……竹刻,嘉定人最精,其法始于朱鹤祖孙父子,与古铜玉、宋磁诸器并重,亦以入贡内府。近时工此技者虽多,较前人所制,有霄壤之分矣。”从上述记载可知,江南地区的雕工工艺精湛,牙雕木雕作品陈设在清高宗南巡的行宫之中,江南竹刻名匠的竹刻作品作为贡物进入宫内,深受帝王喜爱。
同时该书还记载了一位名叫杜士元的江南雕刻名家因其手艺高超被招入宫,最后不堪忍受等级森严的禁宫大内束缚,装疯卖傻,逃出宫闱的趣闻。“乾隆初年,吴郡有杜士元号为鬼工,能将橄榄核或桃核雕刻成舟,作东坡游赤壁,一方篷快船,两面窗槅,桅杆两,橹头稍篷及柁篙帆樯毕具,俱能移动。舟中坐三人,其巾袍而髯者为东坡先生,著禅衣冠坐而若对谈者为佛印,旁有手持洞箫启窗外望者则相从之客也。船头上有童子持扇烹茶,旁置一小盘,盘中安茶杯三盏。舟师三人,两坐一卧,细逾毛发。每成一舟,好事者争相购得,值白金五十两。然士元好酒,终年游宕,不肯轻易出手,惟贫困极时始能镂刻,如暖衣饱食,虽以千金,不能致也。高宗闻其名,召至启祥宫,赏赐金帛甚厚,辄以换酒。士元在禁垣中,终日闷闷,欲出不可。忽诈痴逸入圆明园,将园中紫竹伐一枝,去头尾而为洞箫,吹于一大松顶上。守卫者大惊,具以状奏。高宗曰:‘想此人疯矣。’命出之。自此回吴,好饮如故。余幼时识一段翁者,犹及见之,为余详述如此。余尝见士元制一象牙臂搁,刻十八罗汉渡海图,数寸间有山海、树木、岛屿、波涛掀动翻天之势,真鬼工也。”这段文字虽说是在记述杜士元手艺高超,但是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当时清宫大内汇集了来自江南地区的各类优秀工匠为皇室之家打造家具器物的史实。
自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正式营建畅春园起,清代皇家耗费了大量财力、人力、物力,兴建了京西的香山、玉泉山和万寿山等三山以及依三山而建的静明园、静宜园、清漪园及其附近的畅春园、圆明园等著名“五园”(俗称三山五园,其实清代皇家园林并不止三山五园),经康熙、雍正、乾隆等几代帝王的精心营造和扩建,到乾隆时期,“三山五园”兴建达到了极盛期。位于京师天子脚下的三山五园有着与江南园林相类似的景观,园林里面的装修也大量采用了江南地区的风格,这些园林建好之后,必然要配备与之相匹配的宫廷家具,苏式风格的清宫家具大量进入这些皇帝园林和行宫之中,成为当时紫禁城和依山傍水的三山五园皇家园林里的重要点缀。据嘉庆四年查得圆明园内库贮器皿的清单记载,从乾隆末年至嘉庆初年,圆明园内收存有不少苏式风格的包镶家具及构件,“自乾隆五十八年十二月起,至嘉庆三年十一月底止境,五年期满,清查原存装修什物开列如下:……紫檀包镶床挂面四块,花梨木包镶床二张,楠木包镶床二张,紫檀包镶薕架二件,……楠木包镶柏木暖板床一张。”另外我们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又称雍正美人图)中也能看到,苏式家具中在皇家园林里的应用,被认为绘于康熙朝晚期的这12幅屏风绢画,原来贴于圆明园内的深柳读书堂围屏上,这套图屏使用工笔重彩,表现出宫廷绘画雍容华贵的审美情趣和仕女画工整妍丽的艺术特色。画家在生动地刻画宫苑女子品茗、赏蝶、观书、缝线等闲适生活的情景同时,还以写实的手法逼真地再现了清代园林里面的家具陈设,使我们看到了漆器家具和竹家具在内府使用的真实情景,如图(雍正十二美人图)中的这位仕女坐在斑竹靠背椅上,面前一张造型端秀的黑漆描金小长桌,其后侧为错落有致的多宝格,从画面里面的家具陈设看,似乎就是江南地区生产的苏式家具,或者是宫廷仿制的苏式家具,透过画面里的家具映衬出仕女博古雅玩的闺中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