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视角与分层叙事
——电影《暴雪将至》叙事方式的得与失
2019-11-08沈艾娥西南政法大学重庆401120
沈艾娥 (西南政法大学,重庆 401120)
在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上拿下最佳艺术贡献奖和最佳男演员奖的电影《暴雪将至》,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的一个南方小城,围绕一起连环女尸案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影片以近乎纪实性的镜头展现了20世纪末暗流涌动的社会现象,也展现了时代变迁中下岗工人这个群体集体性的迷失与彷徨,既有追凶类型片的悬疑色彩,又体现出创作者哀矜悲悯的时代情怀。素有“神探”之称的某钢铁厂保卫科干事余国伟(段奕宏饰),积极参与案件调查,想借此机会破格进入当地公安局,成为一名真正的有编制的警察。他带着自己的徒弟小刘私下展开调查。在一次追查凶犯的过程中,小刘不慎从高处跌落,因未及时送医而死亡。成为下岗工人后的余国伟,无意之间发现连环女尸案中的受害者与自己曾救助过的舞女燕子的外形特征极为相似,他以帮燕子开理发店的形式,让不知情的燕子充当引凶手现身的诱饵。燕子偶然间发觉真相,原本对余国伟寄予真情的她,绝望之中卧轨自杀。背负重重压力的余国伟,将一名经常到燕子店里理发的顾客当成凶犯而打成重伤。10年后,刑满释放的余国伟寻访已中风的刑警队长老张,才得知连环女尸案的真相。
该片明暗两线穿插交织,叙事层次丰富,运用多重视角与分层叙事的方式设置重重悬念,营造出了连环女尸案调查的客观进展与大时代里小人物梦想的主观追求之间的巨大矛盾,但影片叙事视角与叙事者之间的结合并不理想,致使叙事节奏前后不一,人物心理转变突兀,影响了该片的艺术传播效果。
一、叙事视角:多重化的追寻
影片情节围绕着连环女尸案的调查展开,案件的进展与最终的真相则通过主要人物的不同视角予以叙述。“每一种视角都有其特定的长处和局限性,有其特定的侧重面。”[1]影片中的每一个人物视角,重点叙述的都是这个人物具体的感知范围,既可揭示这个人物内心的情感与心理,也为该人物不可感知的范围留出了余地,从而为影片延迟信息披露与制造悬疑提供了可发挥的空间。
作为影片主角的余国伟,是叙述整个案件的主要视角。身为小小的工厂保卫科干事,他一心想成为一名正式的有编制的警察,费尽心力查找与案件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在余国伟眼里,连环女尸案无疑给他提供了晋阶仕途的大好良机。他热情满满地协助警方调查却招来冷遇。徒弟小刘的去世、工厂改制后的下岗等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未使余国伟放弃对案件的追查。如果说失去徒弟的余国伟还理智尚存的话,那么,燕子的卧轨自杀则使他彻底陷入了疯狂。他将无辜之人当作凶犯而残忍地施以暴行,在连环女尸案即将破解之际而锒铛入狱,影片以他的视角进行叙述,便为片中最大的悬疑——案件真相的揭晓留存了空间,影片直到余国伟刑满出狱才揭晓这一悬念。
刑警队长老张既是余国伟整场悲剧的见证者,也是这场悲剧的参与者。见多了不明案件的他即将退休,面对这起毫无头绪的案件,他茫然之余也带着些许麻木。在一次喝酒聊天中,老张向余国伟抱怨公安局人手不够案子又多,这无疑给一心想成为正式警察的余国伟以莫大的鼓舞。然而,案件的调查毫无进展,余国伟的热心让老张逐渐厌烦,余国伟不得不抛却正面协查的方式,带着自己的徒弟展开私下追凶。就当老张在被害者尸体上获得真凶的血样,真相即将大白之际,余国伟却把无辜之人当成嫌犯打得血肉模糊。余国伟被抓后,老张语重心长地问:“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作为一名体制内的老刑警,老张对破案早已心生厌倦,他体会不到余国伟对正式警察身份的渴望,也无法体会余国伟对案件调查的执着,当然就更无法理解余国伟最后对无辜者的疯狂与凶残。
在案件调查中一路追随余国伟的徒弟小刘,非常崇拜余国伟办案的技能,影片多次展现他对余国伟的赞美。但小刘始终在奋勇追凶与退缩不前间徘徊,这种矛盾贯穿在了他参与案件调查的整个过程。影片中,他刚一现身便对余国伟说:“昨天晚上跟他们蹲了一晚上,什么也没等着。”这句话既有表现功劳的成分,也有推脱责任的嫌疑。与余国伟一起模拟犯罪现场时,行动还没展开他便催促:“感觉快要下雨了……要不咱先回去吧!”与余国伟在工厂门口蹲守凶犯时,他说:“咱都出来三天了,单位那边不好交代啊!”然而,当看到可疑人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时,他勇往直前率先将嫌疑人摁倒在地;与余国伟一起抓捕凶犯时,他奋不顾身以致从高处坠落。对于连环女尸案,他更像是一个带有投机性质的游离者。
如果说连环女尸案对余国伟意味着理想的能否实现,对刑警队长老张而言不过是一个工作任务,对徒弟小刘而言是一个有利可图的机会,那么,对燕子来说,则是一把划破她人生美梦的利剑,一场吞噬她生命的无妄之灾。原本在歌舞厅打工的燕子,向余国伟吐露想去香港开理发店的梦想。于是,当余国伟为她盘下老街那间名叫“小香港”的理发店时,她感激而又欣喜。然而,当燕子翻开余国伟的笔记本,发现自己不过是对方用来追凶的一枚棋子时,她才明白余国伟对自己的救赎里面掺杂着利用。于是,她当着余国伟的面,对着疾驰而来的火车从桥上一跃而下。影片以近乎黑色幽默的形式展现了燕子的悲剧:以燕子的视角来看,她因余国伟的利用而绝望,却并不知自己的死刺激得余国伟行凶伤人。
整部影片以连环女尸案的调查为明线,将片中各个重要的人物串联起来,每个人物作为一个视角,多重化地展现影片要表达的主题,折射出时代变迁下每个人物对梦想的追寻。余国伟是一名梦想的殉道者,因对梦想的执着而延误抢救徒弟的时间,也间接导致燕子梦碎自杀,甚至最后将自己送进了监狱;老张是一名梦想的守望者,他厌烦没完没了的案件,梦想回北方家乡安度晚年,然而直到中风都羁绊在异乡;小刘是一名梦想的投机者,在余国伟的带动下,他参与查案,但始终在奋勇与退缩间徘徊;燕子则是一名被梦想裹挟的陪葬者,她原本与连环女尸案毫无关联,但在不知不觉中被心爱之人充当破案的诱饵,最后她用狠绝之姿以死谢幕。
二、叙事技巧:分层中的释疑
叙述视角与叙述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热奈特认为,叙述视角是“谁见到”,叙述者是“谁说话”[2]。如果说叙述视角决定了人物的感知范围,利于用其有限视角为作品制造悬念,那么,叙述者则可使用其叙述的权利来解开悬念。影片《暴雪将至》在采用不同人物视角进行叙述制造悬念的同时,也采用不同的叙述者来分层叙事从而释疑,将明线与暗线穿插交织,从而完善情节叙述,凸显人物命运。
“当被叙述者转述出来的人物语言讲出一个故事,从而自成一个叙述文本时,就出现叙述中的叙述,叙述就出现分层。”[3]分层叙事是指故事情节中的某个人物又以叙述者的身份讲述另一个故事。影片《暴雪将至》叙事中并没有使用旁白,其分层主要体现在明暗两条线索的交叉叙述之中,如下图所示:
《暴雪将至》的主层故事采用的便是非人称叙事的方式,其主层情节以全能视角的形式展开,主人公余国伟作为重要的衔接点,明线与暗线穿插交织,为悬念的设置及其解开打下了中立客观的基调,使得情节设置跌宕起伏,人物命运扑朔迷离。
明线主层故事的非人称叙事中,连环女尸案的调查迷雾重重,余国伟在经历了徒弟死亡、失业及燕子自杀的三重打击后,误将无辜之人当作嫌犯予以重伤,那到底女尸案的真凶是谁呢?“从情节的维系上说,低叙述层次往往是为了解答高层次人物的疑问而设。”[4]经历了10年牢狱生涯的余国伟,出狱后找到已中风的刑警队长老张。不能言语的老张给他留了封信,第二层叙事随之展开。信中,老张讲述了案件的真凶另有其人,并留给余国伟一份关于凶犯车祸的新闻剪报。余国伟顺着老张信里的讲述,找到了当年撞死凶犯的肇事司机。于是,第三层叙事在肇事司机的回顾中展开。原来,凶犯是大雨天在马路上飞奔撞上该司机的车之后,又撞上另一辆疾驰的大货车而身亡。凶犯为何会飞奔着横穿马路呢?这时,影片的情节铺展又恢复到了非人称叙事的方式,并与前面主层故事中留下的悬疑结合在了一起。当时,余国伟带着徒弟小刘展开私下调查,他用自创的钓鱼手法,将伪造的案发现场留有钥匙串的照片贴在了工厂门口,引来凶手的驻足。随后的追凶过程惊险无比,余国伟拼尽全力,还是让凶犯消失在了漫天大雨中。余国伟拾起凶犯遗落的一只劳保军鞋,懊恼地以为凶犯又一次逃脱,殊不知,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凶犯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而当时余国伟站在雨中怅然的身影就映在了肇事卡车的后视镜中。也正是凭借真凶遗落的这只劳保鞋,余国伟误将无辜之人当成凶犯将其打伤后入狱。
在暗线情节的铺展中,主层故事也采用非人称叙事的方式,讲述了余国伟在钢铁厂兢兢业业逢盗必破,被工人们称之为“神探”。1997年的颁奖大会上,获得“劳模”荣誉的余国伟情绪激动,慷慨陈词,在台下的观众却私语不断笑声四起。会后,余国伟与一帮同事喝酒庆祝,大家看起来对他都是一片赞美仰慕之态。席间,有工友对余国伟说:“这厂里要是没你可怎么办?”另一个工友意味深长地调侃:“这厂里有你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话引来哄堂大笑。紧接着,工厂发生盗窃案,审问过程中,窃贼承认他们与工厂里的人里应外合共同偷盗。
如果说暗线的主层叙述里有种种迹象质疑着余国伟“神探”的称号,削弱着他身上的“劳模”光环,那么,徒弟小刘临终前的一段话,则给这份质疑做了一个有力的注脚,第二层叙事就在小刘临终忏悔里展开。小刘向余国伟坦承自己在工厂收取贿赂,并讲述保卫科人员监守自盗与窃贼里应外合。保卫科人员如此损公肥私,作为保卫科“神探”的余国伟还能获得“劳模”称誉,工厂的其他工人对此又会如何看待呢?答案就出现在第三层叙事里。刑满释放后,余国伟到工厂故地重游,当年的大礼堂已变成守门大爷养狗的场所。余国伟向大爷介绍自己曾于1997年在这大礼堂里获得过工厂的“劳模”荣誉。守门大爷以老职工的身份反驳他:“一看你就不是这个厂的,保卫科没效益,厂里评劳模,从来没给过保卫科!”守门大爷寥寥数语,不仅解释了当年工友在酒桌上对余国伟自相矛盾的调侃,解开了余国伟获奖时台下工人哄笑的谜团,也使影片在近似荒诞的叙事里浸润着宿命论的色彩,从而凸显整部影片的主题——大的时代变迁里小人物面对命运的无力感。
三、叙事效果:混杂中的仓促
叙述视角是事件被感知的具体方式和范畴,叙述者是叙述信息的发送者,这两者不一定完全重合,彼此间配合得好坏与否直接关系到叙事的效果。
影片《暴雪将至》为了进一步展现20世纪末时代众生相,在明暗线之外还插叙了一起杀妻案。这个五分钟左右的片段,影片也采用了分层叙事的方式,用非人称叙事展现了凶杀现场及案犯被抓捕后的一系列场景,对于嫌犯身份及其杀妻过程与缘由则采用了人称叙事的方式,由办案警察李警官口述。其实凶犯并非蓄谋已久,而是因为下岗待业在家,夫妻关系紧张,在一次争吵中丈夫用菜刀砍死妻子。杀妻案中的丈夫只是20世纪末社会转型企业改制等大的时代变迁里,众多充满欲望而内心压抑的下岗工人中的一员。下岗工人这个被体制无情抛弃、而又无法主动融入市场的群体,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饱受煎熬,他们中的很多人在焦躁烦闷中选择伤他或戕己以得到解脱。影片中丈夫的杀妻举动是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和欲望的宣泄,而这种恐惧与欲望表征着特殊转型时期的时代阵痛,凸显出时代变迁里人心浮动煎熬如沸的种种乱象。
纵观全片,杀妻案除了熏染时代变迁中人物浮躁的心理,增强影片整体的悲剧性色彩,对影片主线故事的叙述并未起任何推动作用。嫌犯身份、杀妻过程及缘由,其实是杀妻案中重要的关节点,而影片以人称叙事的方式由李警官口述,叙述视角与叙述者完全合一,不仅使案情的展现显得并不客观,而且由于人物有限视角的局限,对案发时当事人的心理缺乏细致的描摹。“电影的叙事永远是在双重视点与双重视域——人物在‘看’的‘主观’视点镜头与摄影机‘看’人物的‘客观’的非视点镜头的交替呈现中完成的。”[5]李警官的口述属“‘主观’的视点镜头”,没有“‘客观’的非视点镜头”那般富有感染力,对影片压抑氛围的烘托也就达不到更好的效果;相反,杀妻案片段脱离影片明暗线的主体叙述而旁逸斜出,使影片后半段的情节显得散漫,与前半段紧凑的叙事节奏并不一致。
同样,影片在展现对主线情节起着重要推动作用的人物燕子时,叙述视角与叙述者之间的配合也不甚理想。影片对燕子执着于攒钱到香港开理发店—爱上余国伟—获悉自己被余国伟利用—卧轨自杀的整个过程,均采用了非人称叙事的方式。影片前期对余国伟与燕子若即若离的关系铺垫较多,而后期对燕子由发现被利用到自杀之间的心理转变,在叙述上却失之潦草。事实上,余国伟对燕子的若即若离,燕子心知肚明。影片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当燕子知晓自己被利用后,她问余国伟:“你喜欢我?”得到余国伟的肯定回答后,她接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碰我?”这段对白表明,燕子对余国伟在情感上的游离并非始料未及,那么,在得知被利用后,曾经在欢场卖笑见惯虚情假意的她,失望到选择自杀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
事实上,影片简略地展示过燕子曾有自杀倾向,余国伟在无意间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痕,并问她怎么回事,她以一句“过去的事了不值得一提”而带过。相较人称叙事而言,非人称叙事显得更客观全面,但在表达人物主观心理方面却略逊一筹。“任何的内心透视,不论深度如何,总是将心理得到展示的人物变为叙述者。”[6]在燕子知晓被利用到绝望自杀之间,如若能以燕子作为叙述者来展现她内心的转变,凸显余国伟的利用将她已被重新唤起的生活梦想撕得粉碎,那么她最终的卧轨也就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四、结语
影像叙事主要通过画面、声音等多种符号载体展示故事情节,这对于电影创作者来说,利弊间杂。传播手段丰富的影像叙事,可以采用多种方式让故事呈现得精彩纷呈,但各符号间的配合巧妙与否,直接关系到叙述的平衡。不可否认,影片《暴雪将至》既有深邃的人性思考,又有厚重的历史探寻;既展现了物欲横流时代脆弱的人际交往错位的爱情关系,也展现了偏执得甚至变态的梦想追求。但稍显薄弱的叙事承载不了丰富的主题意蕴。该片采用多重叙述视角与分层叙事方式,增强了情节上的悬疑性,然而,由于叙事视角与叙事者配合得并不理想,致使影片叙事节奏前后不一,人物心理转变突兀,影响了该片的艺术传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