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来访者

2019-11-07蔡东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8期

每个人都遭遇过“至暗时刻“,跌入谷底时,你手边有可供攀爬的绳索吗?原生家庭带来的伤痛,将他击碎,他开始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渴望走出困顿,抵达平静。这是一次漫长的心理治疗过程,愿你沉心静气走入他的内心,愿你和他一样得到疗救。

我记得江恺第一次坐在我对面时脸上的表情。我熟悉这样的表情,练过瑜伽了,修过佛打过坐了,老庄和张德芬都看过一遍了,还是不行。

江恺坐在对面,阳光透过玻璃和一层薄薄的纱帘,落在他脸上。发型挺时髦的,头两侧只有短短的发茬,头顶的头发留长却没有塌下来,也没有一撮撮粘在一起,看样子是手指蘸点发泥往上抓的,抓得很蓬松,略微凌乱地立起来,说不出的恰到好处。再看衣着,条纹针织镶边的棒球服,天蓝牛仔裤,浅褐色哑光皮质的德比鞋。一打眼就能估摸出来,他受过教育,有份体面的工作,审美也合格,看上去是个活得不错的人。

他让我觉得很不安。初次来访的防御、不信任、试试看、半信半疑,他统统没有,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沉重。他看起来正常,实际上已经不知道怎样往下活了,只是还没到完全绝望的程度。完全绝望的人不会尝试改变,他坐在我对面表示他对人生仍怀着渴望,或许把我当成了最后的希望。我呢,只是选择这份职业的一个普通人,既不睿智,也不神奇。

这几年每接洽一个新来访者,想到反反复复、缠绵难愈的过程,心就累了,我提不起兴致来了解和琢磨一个全新的对象。每个人都是一座博物馆,也是一座垃圾山。而来访者不是来展览生命中的功业并邀请我鉴赏的,他们会在职业化的导引下,在一个个失去戒备的松弛时刻,任由心底的一条条浊流暗河泄洪般地冲出来,而我在一片狼藉中仔细辨查,捡拾起有用的材料,耐心地抽丝剥茧。这是跟人相关的工作,跟人相关的工作只能耐住性子,一层一层,一步一步,还未必总是向前,时不时绕一圈就回到了原地。

前几次咨询我说得很少,鼓励江恺多说,放开说。江恺需要说话,需要尽可能地倾倒,他就是对着树洞说上几个小时也是有效果的。跟我一起听他说话的,是一盆菖蒲、两株琴叶榕和几只毛绒玩偶,龙猫、哆啦A梦、小兔本杰明。

房间里光线柔和座椅舒适,江恺说话的时候频繁做手势频繁喝水,基本不和我对视。工作出了问题,婚姻濒于破裂,母子关系也不睦。江恺的故事并不特别,但他说话时脸上闪过的那种年轻人才会有的迷茫神色,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帮帮他。他说起自己的出生年份,是再熟悉不过的四个数字,我儿子也是那一年出生的。

接下来的几次,回溯童年,梳理记忆,细细翻看密密麻麻的褶层。久远的场景和事件苏醒过来,初时,江恺像个局外人一样在描述,说着说着开始可怜自己了,开始动怒了,攥紧拳头,脸涨得通红,音调升高,身体却瑟缩起来。我没有介入,放任他在痛苦中待一会儿,再待一會儿,差不多了才让他自由联想,继而邀请他一起分析。我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揭示出表象背后隐藏的心理机制,让他有豁然开朗的惊喜感。相对于其他咨询来说,我基本算不上使用技巧,也尽量避免让对话进入到既定的程式中,更没有为了获取信任而卖弄经验和学识。回想跟江恺面对面的十几个小时,是新异的体验,不像在工作,也没有什么目标的预期,平实、随性,自然而然。

直到一个锋利的声音抓破了这个下午。我的手机号不留给来访者,江恺打固话找到咨询助理,他的请求是被转述过来的,隔了一个人,迂回了一下,我还是能想象出电话里的声音,惊恐无助,尖尖的高音,刀刮玻璃,麦克风骤然啸叫。这声音灌进耳道,牙根一下子就酸了。

他想见你。来不及提前预约,问能不能临时安排一次。

在咨询室坐定,我还在后悔,后悔不该开这个口子的。房间里的一切都经过精心设置,生命力强的绿植,灰蓝的地毯,暖光落地灯,原木圆桌,米色布艺沙发椅,红茶、糖果、蜜饯,这些不经意间抚慰着来访者的小设计,此刻也在安抚着我。刚坐进转椅,耳边咚咚地响起江恺快步走来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了。

真安静。透过窗户打开的一道窄缝儿往下望,地面上人和车的移动似乎变得慢吞吞的,草坪树木的颜色亦是暗淡的,像个远古的场景,不仅是距离的迢遥,还有时间上的邈远感,远到迷迷蒙蒙,影影绰绰,睁大眼睛也看不真切。耳朵里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像身处真空,也像来到一个空荡荡的梦境。嘈杂的市声往高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扑腾着往下掉。

敲门声响了两下。他的手举着还是放下了?我定定神,说“请进”。

江恺还算镇定,也许赶来的路上已经尽可能调节了。

我笑了笑,表示他丝毫没有打扰我,我把转椅朝他挪一挪,身体往前探,鼓励他开口讲。

他说,我打了主任。

虽然有所准备,听了他的话我还是一愣怔。最近这两个月,每个周末都跟他会面,他的成长、求学、婚姻及工作情况已了解个大概。我知道他表面上的温顺是很不稳定的,他的人际交往存在很大问题,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这种不好相处更多的是指向世俗层面上的不圆滑和情绪化,也不至于打上司呀。

我首先担心咨询中有什么误导吗?曾建议他体会心底的真实情感,不管这情感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不要抗拒,也许这就释放出了他的攻击性。我紧张起来,让他详细说一说。

不公平,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大抵是单位里推诿扯皮的那类事,不新鲜。听他讲完,我长舒一口气,问他,是什么程度的,嗯,肢体接触?

推主任一下,用了很大力气,他往后退几步,坐地上了,我又蹲下去用手臂锁住他的脖子。他比画着。

我既不摇头也不叹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擒拿动作。

同事赶过来把我拉开,主任跟喘不过气来一样瘫坐着,他胖。没等他被人扶起来,我转身跑了。

我点点头,然后就是联系咨询助理,来到我这里。来的过程并不顺畅,他说路上手一直抖,握不紧方向盘,勉强开了一段,把车停在路边,打的士过来的。

突发事件劈面砸来,我也需要消化,在我这儿事件最后定格为一个画面,这个看起来很强硬的男孩匆匆逃走,留给人们一个张皇失措的背影。

这会儿,劝解、指导、提出后续处理办法都是不合适的,也别用术语去分析,他需要先松懈下来,不再发抖,不再害怕。

剥开一颗椰蓉软糖,递给他,他捏住糖,还在愣神,细雪一样的椰蓉缓缓飘下来,悄无声息地铺落在地毯上。

我指着茶叶罐问他想喝什么茶,紫罐里是大吉岭,栗色铁罐里是伯爵银针,锡兰红茶放在木盒子里。他说喝什么都行,这才想起把软糖放进嘴里,含住了。

我坚持让他选,说,江恺,你来做主。他指了指栗色的罐子。

水开了,冒着热气的水流注入玻璃壶,混合着蓝色矢车菊、橙色金盏花的银针茶渐渐展开蜷紧的叶片,柠檬油的香味往外挥发,香气在空气里悠悠荡荡,沉下去又浮起来。

江恺双手环住茶杯,啜一小口。我也不说话,看向窗外。天色暗下来了,这屋里的沉默再纯粹不过了,是没有方向的沉默,也不含着责备,更没有蕴蓄涌动着下一波的焦躁。我们安静地坐着,时间平滑地淌过去,好像从来就没有遭逢过火烧眉毛,也没有一蓬蓬荆棘阻断了去路。

他始终不问“怎么办”,他累了,大概就想挨着一个可以亲近和信赖的人,陪他坐一会儿吧。

茶冲了几泡,香味一淡,房间里显得更清净了。时候已不早,下面还有预约的咨询,至少要留出半小时空当让我独自待着,攒攒精神,准备进入到下一位来访者的世界里。

谢谢您,我先走吧。他把剩余的茶水喝完,站起来往门口走,临出门了转过身来冲我笑笑,小心地掩上门。他脸上时常露出小学生的神气来,不是孩子的而是小学生的,我能辨别出两者间的微妙区别。嚼软糖的时候他也是小口小口的,手捂着嘴,低垂着眼睑,像个怕光的小动物。

完成当天的咨询已是夜里十点多。对面的高楼,一大截子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雾里,只剩下点点灯光若隐若现,江恺的脸庞也渐渐模糊起来。下午他来访,没说多少话,主要为平定情绪,刻意不细说,我却隐隐觉出来,之前的那些回,他看似迫切的倾吐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咨询有一段时间了,也许我们还是在表皮儿浮着,渗不下去。想想也正常,人心底某些犄角旮旯自己都不愿去,自己都不愿看得太清楚,更别说让旁人进去看了。这从来都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

南方的冬天走走停停的,冷了几次也冷不下来,约略有个意思罢了。树叶陆续地掉,不似北方迅疾严厉,一下子全掉光裸出枝枝杈杈,枝丫上总还笼着一层绿意,只是绿得薄了,不像夏天那样累累的。

临近年末,期末考试的缘故,青少年来访者多了,婚姻咨询也多起来,好像婚姻也要经历年终大考一样。最近这个月江恺没有出现,看看下星期的预约表,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周六下午的咨询排得满,我过了饭点儿才下楼。拐进茶餐厅,靠窗坐下,捧着餐单看半天,还是点了云吞面,饮料呢,鸳鸯、热鲜奶、阿华田、好立克、柑橘蜜、红豆冰、可乐煲姜,一行行看下来,最后我在杏仁霜后面打了个钩。

茶匙一下下搅动杏仁霜,白色的小漩涡旋转着,甩出来清冽微苦的杏仁味。附近写字楼加班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大都挂着胸牌,坐定话不多,埋头填饱肚子。餐厅里很静,用餐区跟切配间只用玻璃隔着,玻璃后面一根银色横杆,悬着一排挂钩,钩着油鸡、烧肉、卤鹅、青蒜,射灯打下来,青蒜碧绿如洗,烧肉的皮色是枣红枣红的。

抬头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等他转头,转过头来却不是。这些天,看到高个子男孩就忍不住想起江恺来。

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办公室走,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踱着步。走近了,发现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冲着我点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前台,值班的姑娘不在。拉开包的拉链,摸到里面的强光手电筒和高分贝报警器,心里踏实了些。

我不往前走,女人也不动,互相对视几秒。她说,您是庄玉茹老师吧,我见过您的照片。

我紧攥住手电筒,心想随时备着的东西竟然真要用上了。

庄老师,我是江恺的妻子,我叫于小雪。

手还是没从包里拿出来。走廊的灯光偏暗,于小雪走近几步,我才看清她的脸。看清了,攥着手电筒的手指不由得松开了。当时形容不出来,后来回忆起跟于小雪唯一的这次见面,回忆起她的脸,一个词才浮现出来——弧度。生硬、苦愁、凌厉的脸上是见不到优美弧度的。于小雪呢,眉毛从中间开始弯,眉尾恰当地收住,不至于耷拉下去,双眼皮儿不深不浅,两道秀气纤巧的虹,嘴角向上翘,横躺着的月牙儿,从耳垂到下巴颏儿也是一条流畅的弧线。很喜相的一张脸,无论笑不笑,笑意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成年人的面相泄露的信息太多了,无关乎天生的五官美丑,面相里往往隐匿着一个人的心理和生活状态。

走廊另外一头的保安朝这边走来,我取出钥匙打開门,犹豫地看着于小雪,她迎着说,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拿不定主意,身体却侧过来让一下,她赶快走几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她坐进江恺常坐的沙发椅,环视房间,视线最后落在书架上。我以为都是专业书籍呢,原来不是,她喃喃念出声,《通俗天文学:和大师一起与宇宙对话》《中国首饰史话》《李白传》《夜航船》,这是,呀,还有这么多绘本和漫画。

不清楚她的来意,我礼貌地笑笑作为回应。

家里现在有很多心理学书籍,《释梦》《荣格文集》《行为主义》《自卑与超越》《论人的成长》,都是江恺买的,我有时也翻一翻。

心里忐忑,等着她切入正题。我这个职业在来访者家属那里名声并不好,有的目之以传销、灵修、邪恶催眠一路,有的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伪科学、读心魔术,有的时刻提防着,怕咨询久了依赖上,跟亲人反而疏远了。最习见的是把我们看成江湖骗子糊弄人,新时代骗术,闲聊天儿居然按分钟收费,还那么贵,简直是敲诈。

庄老师,你会保密吧?她问。我以为她要跟我聊聊江恺,没想到说的是她自己。

声音圆润好听,珠子一般滴溜溜地滚动着过来。

就是一刹那,我看他一眼,偏巧他也看我,那一霎可真长啊,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发生过了。之后又见过几次,都是一帮人一起的,听见他跟人打听我,我装作不知道的,其实心里挺高兴。今天,他跟我,两个人,在咖啡馆待了一下午,把不多的几种饮料试了个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坐着,都不说告别的话。直到咖啡馆灯亮了,我心里乱,告辞出来,在公园里晃了晃,实在没头绪,才来这里碰运气,看看您在不在。

她又详细说起两人怎么在草木染工作坊共事,我边听边细细地捋。于小雪是纺织面料设计师,这个我早听江恺提起过,也由此想通了他为何穿着打扮颇为讲究,从他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认同度这方面来说,本不该这么讲究的,想来都是于小雪对他的积极影响。

因职业之便,我对男女间的事了解甚多,深知那全不由人的疯魔劲儿,就像一把火,除非烧完燃尽,不然过不去。我担心江恺,一时默然,对着眼前的于小雪,却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婚姻有多难,知道跟江恺在一起生活有多累,也猜到于小雪对“草木染男士”的好感,恐怕是因为在痛苦中浸泡太久,想露出头来透口气,未必是动真情。

何况,她为什么来找我呢,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

她接着说,庄老师,你是专业人士,你帮帮江恺吧,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信心也快磨没了,早租了房子说搬出去,又舍不下小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这个小家,一想到跟他过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泪。

这代人是爱过才结婚的。我暗自庆幸。

她说,最近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遇见烦心事他情绪低落,一低落就好些日子,毫无理由的他也会突然不满意,好像他本身需要痛苦,好像心绪恶劣倒变成享受一样。外面阳光那么好,扭头看见他,他头顶上压着一大团乌云,我一哆嗦,全身冷透了。他有时待在房间里会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传来猛砸键盘的声音,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跟念咒一样。渐渐地,各据一室我也安不下心来,飘飘摇摇地等着,干等着他大叫一声,叫完了反而安心了,好像跌进看不见底的洞,掉着掉着总算着地的感觉。

她的声音绷紧了,眼眶里滚着泪珠,眼梢的睫毛湿湿的。

一次次重復,就跟进了闭路循环一样,看不到头。前一阵子他跟单位又闹起来了,这个,他跟您说了吧?

那天下午临时加了咨询。我仔细咂摸这个“又”字,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趁我不注意擦擦眼睛,说,庄老师千万别对他有成见,他是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的人,他多单纯啊,上大学那会儿他脸上就写着三个字——好男孩。

她谈及大二那年去找高中老同学玩,认识了江恺。她随口提到的大学名字让我心里一震,江恺只跟我聊过他的专业,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我有些吃惊。

提到大学时代她高兴起来,跟我讲他们相处的一些画面,讲得很细致,不愿意漏掉往事一丝一毫的好,脸上始终是小女孩的欢喜劲儿,眉眼更弯了。

我忽然觉得大有希望,很明显她比江恺健全,她是可以从经历中获取养料,并被平淡生活秘密滋养着的一类人,这对江恺来说太重要了。

好男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末了,她说,说完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相信别人,她主动来找我,刚才还说起,江恺提出来看心理咨询,她没有质疑没有冷嘲热讽,帮着在网站上选咨询师,浏览简介和照片,说,选这位吧,慈眉善目,看着很亲切。

我的年纪,大概跟他们的母亲差不多。

怎么会对他有成见呢,他是我的来访者,我会帮助他发现一些问题,帮助他的过程也是在帮助自己。每个来访者的心都像冻了几十米的冰层,不能急,慢慢来吧,小雪。我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接着说,心理咨询可以从幼年入手、从过往经历入手,家庭、父母、成长历程,沿着这个方向去找线索,这是流行的手法,这种手法因为很少触及现实、相对安全而被广泛采用。但不要忘了一句话,我是一切存在过、一切业已完成的事物的总和。人是什么?人是所有经历的总和而不仅仅是童年的经历,你呢,你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江恺的经历。

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看到他在受苦却帮不了他,也没能让他感到快乐。夜里他经常做噩梦,喉咙里发出特别惊恐的叫声,双手在黑暗中乱抓,我想让他醒过来,又怕中断一个梦不好。白天的时候偷偷看着他,既想耐下心来安慰他,又想扭过身去躲得远远的。

我明白她的处境,她正渐渐丧失跟丈夫共同生活的兴趣。江恺的烦躁、怨恨、不高兴像病菌一样四处滋长,高频率的爆发让她身处家中而难获安宁,在爆发和等待爆发中熬时辰,家庭的场,家庭的氛围,吃人不吐骨头。

我把叹息压下去,对她说,我知道你厌倦了,再坚持一下,别放弃。你是江恺的生活伴侣,也是一个良好的客体,跟你相处的美好体验会改变他内在的心理机构,这样他就有希望重新建立起跟环境、跟他人的健康的客体关系。

最后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心理学家是阿尔费雷德·阿德勒。他认为儿童在5岁左右形成了生活风格,也就是构建起了人生原型,但阿德勒不看重过去,他还说过一句话,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点头,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相信你庄老师,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送走于小雪,我先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又关掉吸顶灯只留一盏低瓦数的台灯,最后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眯了一会儿,坐起来准备回家,抓起手机放进挎包,手指又触到了包里的防身用具。几年前一次咨询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总盯着花瓶看,透明玻璃花瓶,注水到瓶身的一半,一束鹅黄色的小苍兰亭亭地站在清水里。咨询完了,我手捂胸口调息了半天,心跳才渐渐慢下来。从此,房间里没有了玻璃花瓶也没有了瓷瓶和陶瓶,植物栽种在塑料花盆里,干花们,鼠尾草、地中海蓟、满天星、珊瑚红豆、莲蓬,住进了各种形状的藤编、竹编或柳编的花器里。

来访者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也许他只是喜欢那束花。

每年三月份,我会离开深圳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各地的景区风光迥异,扰攘是一样的,我受完罪就离开了,景区还在没黑没白地受罪。有一年夜宿河畔的古镇,深夜躺在床上,窗外的人声像涨潮一样漫上来,渐渐盖过了水声。月洞门雕花木床挨着窗户,窗户下面是窄窄的河,打开窗户,红灯笼映着粼粼的流水,对面临水的街上站着人,拱桥上也挤满了人。古镇像个揉着眼睛缺觉的孩子,哪天能睡个囫囵觉就好了。也去过传说中适宜隐居的偏僻地方,发现隐士真多,已经热闹起来,难见荒烟蔓草,跟外头的气息差不多。后来就悄悄回老家住,市郊的宾馆,水库边上的度假屋,临行前或跟亲友见个面,更多的时候直接拉起行李走。坐上出租车,在座位上转头往后看,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越退越远,渐渐模糊了,是山水画虚虚蒙蒙的远景轮廓,像一场似有还无的残梦,遥遥挂在卷轴的一角。

很少跟亲友谈起我的职业,有人问起来,能含糊过去就含糊过去。这份工作神秘而高危,枯燥又刺激,似乎藏纳了数不清的秘密,但更多的时候我了解的不是个体独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质的痛苦。洞悉的也非个体隐秘,不过是对世俗价值的反复体认,对永恒的贪嗔痴慢疑的来回温习,我的房间里噼啪闪烁着心灵幽深处迸裂的暗蓝色火花,同時也堆积了世事人心最表面的一层泡沫,浑浊而固执,强风吹过来都一动不动。

钻研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还是揣摩不透上级的心意,有时候用过劲儿,有时候又不够主动,经历几任领导,这方面没少下功夫,好像一直没找对感觉,领导对我也不太重视。

做销售三年了,业绩一直不理想,好几次差点被淘汰,量上不去,不被淘汰自己干着也没意思,没有愿景啊。每年固定培训也学了些招式,说穿了卖东西就是讲故事,讲故事的技巧我已经掌握了,但心理不够强大不够坚定,对人家脸上的表情会特别在意,抹不开脸面去磨客户,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轻松混成哥们儿,很苦恼,想请你在这方面帮我提升一下。

我有个高中同学,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本来我们经济条件差不多,都是一套房一辆家庭型轿车,后来他跳槽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每年年底奖金下来了都发笔横财,换了豪华车,现在又准备换房改善生活品质。我呢,后悔大学时没学个好专业,现在还领着死工资。每次跟他见面,回来我都特别,怎么说,就是那个词,焦虑,但他毕竟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人都需要友谊,其他社会上认识的不敢交心呀。我短期和长期都看不到赚大钱的希望,心里急,睡不着觉,可能快抑郁了。

这些本该跪在菩萨跟前默默念叨的话,说给我听了,菩萨不用回应,我得回应,厌恶和倦怠会一起袭来。来访者们境遇各异,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都气鼓鼓地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我经常会有捂紧耳朵的冲动。他们的脸孔年轻而老气,更是令我不忍细看。好在这类人士所受的是滚滚红尘的浅表伤害,没有真正的问题要解决,会很快脱落。再加上自助心理学这么流行,分支细,锁定精准,营销心理学、交际心理学、恋爱心理学,通俗易懂,实用性强,实在不需要专门花钱面询。

四月初回到咨询中心,桌上放着这一星期的安排表,江恺的名字又出现了,预约的是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我仔细看了几遍,确定是江恺。

晚上,我提前到咨询室,开窗换气,再把窗子关上。掸干净茶几,调好灯光,倚在沙发上等。江恺提前了几分钟到,说上个月就想预约,助理说你休假去了。

我请他坐下,聊了几句闲话。江恺主动提起单位的事,我问他最后怎么处理的,他说,写检查,会上公开道歉,之后饭堂里见面也互相打个招呼。才不过几个月,他说起来像是很渺远的事情了,也许那天他的慌乱和绝望,不仅仅出于对上司的畏惧、对前途的担忧,我感觉他可能不在乎这些,让他害怕的,可能是另外的东西。

反正我又搞砸了。他扶着额头,准备从头说说。

毕业那年参加了研究所的应聘考试,几百人竞争的职位,我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入职头一年工作很认真,跟同事关系也融洽,大家对我评价不错。接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兜不住一样,跟同事吵、跟领导也对着干,人缘越来越差,一去单位就觉得空气紧张,待在那里也是讪讪的,只好去找别的出路,看看选调什么的,选调也是通过考试,我擅长这个,试了几次就考上调走了。

在新单位工作上手很快,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就跟鬼上身一样,又把挺好的局面破坏掉了,我很容易跟人结仇,事事都想反抗,不是诚心的也没什么坏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中间还有,不详细说了。现在这个单位是去年夏天刚换的,刚到单位的时候特别高兴,我渴望加入陌生的群体中,我就是个新人了,是另外一个人了,没人知道我的底细,可以重新再来一遍!谁知道那天跟中了邪一样还是搞砸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中指挥我,在秘密规定着我生活的走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往那一步里迈。

听着江恺的叙说,我眼前不断出现一幅画面,画面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情黯然。一个年轻人清晨醒来时是怀着希望的,洗脸刷牙,穿上干净的衣服,默默给自己鼓劲儿开始新的一天,尝试着友善对待周围的一切,然而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希望和美好总是迅速溃散,无论他多么努力都走不出这个轮回。

这些年一直不太顺。江恺总结道。

我问,你主动挑起冲突的人有什么共性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仔细想想,都是品性很不错的人,但会在某一个瞬间让我感觉受到了约束。

约束?还有没有更多的词语可以描述。

压迫、剥夺。服从别人让我感觉很难受,像一座山压过来,把我压成薄薄的纸片,也像一大把管子插在我身上,生命一滴滴被吸走了。他很肯定地说。

越来越清晰了,我准备开始梳理。看起来,他是个自由的成年人了,不管家庭和父母以前如何,他早已挣脱而出,然而,过去并未走远,像个诱惑,向他招手,一扇扇门次第洞开,长长的通道显露出来,熟悉的口令沓沓响起,他毫不迟疑,扭头往回走,召唤他的到底是什么?

觉察和认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认知到是什么在操纵他,就可以用相应的方法来治疗。

回想起来,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让我有受束缚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总是尽快原形毕露,尽快让人知道我不好惹不能沾,是个怪人是块滚刀肉,别跟我分派任务,别跟我交代事情,别打扰我,离我越远越好。扭曲的是,我又多么希望跟每个人的关系都是正常的。没救了,你理解那种感觉吗?好不容易焕然一新,然后稀里糊涂又是老路,意识到自己又回来的一刹那,一下子就灰心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日子太长,我想把阳寿分给小雪,分给你,分给医院里得了绝症的那些人。他郁郁地说。

我忽然改主意了。

我儿子跟你同一年出生。我说。

也在深圳吗?他肯定比我好得多,我的意思是比我快乐得多。

不在深圳。

那就在国外了。

他死于脐带绕颈,抱出来的时候已经凉了硬了,除了在我肚子里活动、呼吸、生长,一秒钟也没在世上活过。

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恍若漫漫长夏,热气凝滞不动,世界也被粘在了原地。

又过了几年我跟丈夫也分开了。

接着呢?再婚了吧。

我不再往下继续,岔开话题说,我之前在老家是做财会工作的。

都过去了,都過去了。江恺安慰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来访者。我看着江恺的脸,一时恍惚起来。最近这几年,长成青年人的儿子频频造访我的梦境,他有浓黑的眼眸和上扬的眉毛,个子高高的,喜欢穿天蓝色牛仔裤。白天走在街上,碰见男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我会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或汇进人流看不真切了,我才继续往前走。

江恺的眼睛忽然一亮,说,庄老师,你看圣斗士吗?我最喜欢的圣斗士是凤凰座一辉,工作后挣了钱,收藏了很多一辉的模型,有一座是他穿着金色的神圣衣,身后垂下长长的凤凰翎羽。一辉总是死去死去再复活,而且凤凰座的神圣衣也是有生命的,毁坏了可以自愈。

他讲述起凤凰座的几场著名战事,战斗的激扬,涅槃的灿烂,太阳仿佛伴随着精彩的故事冉冉升起,带着隆隆的巨响声升起,迸射出道道金光,辉映着他年轻的脸。他说自己不该被生下来,抱怨活着真没意思,但是他又多想好好享受生命,好好享受来人间的这一趟啊。阳光,星空,连绵的青山,雨后的草地,诗一般的公式,友情,体育运动,书,电影,花朵,热乎乎的家常菜,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我告诉他,别灰心,千万别灰心,这不是什么绝症,也没有严重到要从心理领域转到精神卫生领域,已有的理论足够帮你认知了。

到底是为什么?他问。

我尽量不给他定性,假我,俄狄浦斯情结,人格障碍,部分社会功能的缺失,这些标签于他无益。人是多么复杂和差异化的存在,不是几个概念几种分类就能说清的,我尝试着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跟他一起分析和逐步发现。

你感觉有个神秘人在指挥你,你是被迫进入到情境中的?

非我本心所愿,我想在平和友善的环境中工作啊。

仔细回想一下,事情失控之前你一般处在何种状态中。

不知道,就是感觉难以忍受,局面、氛围都不对。

轻松的气氛,良好的人际关系,为什么难以忍受?

他皱起眉头,是呀,为什么?

也许,这些会令你感到不适,因为不适你才想改变。

改变舒适的环境?他瞪大眼睛。

你不断创造条件,让自己置身于对抗性的境地中。

我创造的?但处在这类境地中并不愉快,很压抑。

并不愉快,可是你熟悉,你熟悉这种恐惧——敌人在身边,让你不得安宁。你盼望回去,让自己沉入业已熟悉的恐惧中。

业已熟悉的恐惧?

是的,与其等待不可知的恐惧,不如先期沉入熟悉的恐惧中,这样就有一种虚幻的掌控感。如果说有个神秘人的话,这个神秘人,就是你的恐惧。

他说,那业已熟悉的恐惧是什么?敌人又是谁?

一种症状的背后必然勾连着一大段过往,熟睡的个人生活史,需要慢慢叫醒它。我说。

他那么聪慧,我觉得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回避着我的眼睛,说,这一层要慢慢体会。

我点点头,不用急,今天也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恺离开后,我在诊疗室躺了一会儿才回家。回到家,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感应灯随即亮了,敛藏的光在小小的空间里伸展开来,大衣、毛衣、衬衫,挤挤挨挨拥过来。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洋布,蓝底白花,颜色旧旧的。不是用旧的,是不曾流走的时间一层层蒙在上面,让它变得晦暗也变得沉重。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昏厥。原来苏醒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一节节、一格格的。先是有耳朵了,听见喊我的名字,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传到耳边已经衰弱,回声荡悠悠地响起,在空旷处经久不散,丝丝缕缕地飘着,声音的细丝被一根根抽长,渐渐断了,风一吹,没了。接着,我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不是实心的,是玻璃球,能看见里面树枝一样的脉管,悬浮流动着的血液。再往后,有触觉了,指甲盖划过的地方凉凉的,是铁架子床。最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扑在身体上,我猛地坐起来。

孩子的脸是青紫色的,双目紧闭,他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看人间一眼,眼睛就合上了。人们在床前箍成一个半圆,纷纷劝说着,要把他抱走,我扯过被子盖上他,只露出拳头那么大的头,说让我抱着他吧,就一个晚上也行。熄灯后我靠着一个枕头,在黑暗中注视他。相邻床位的人背过身去,叹息声比披散下来的头发还长。我摸索着下床,绕过弯曲的楼梯,走到有路灯的地方端详他的脸,我想记住他的模样。那做母亲的一夜很短很短,一丛丛黑黝黝的冬青树很快从晨曦中显现出来,顶着初生般的湿漉漉的绿。夜里多个疯狂的想法,比如说把他做成木乃伊,把他浸泡在某种溶液里,把他冷冻起来等待医学的飞跃,像晨雾一样升起又消散了。最后我手里攥住的是一块裹他的棉布,我凑过去闻,大口吸气,好像这样他的气息就能在我的身体里往复循环了。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已经可以叙述和谈论这件事情时,别人听了觉得可怖,对我来说却是一辈子最温柔的夜晚,我跟我的孩子在一块儿,胸膛贴着胸膛,静静地等着天明。

江恺提到过他的母亲,洛阳人,恢复高考后考入邻省的院校,毕业后回老家分配进科协工作,然后结婚生子,日出日落,清晨暮晚,在办公室和自己的小家之间来回往返,像生活在小城市的无数女人一样,大半辈子的经历都很简单。

今天的咨询,我试着问询江恺一些问题。谈及过往的经历,谈及母亲,一鳞半爪的,他仍未提供太多细节,费力想一会儿,摇摇头,好像实在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可说。他解释着,就那样,每个人都是那么过来的,没什么特别的。

他对母亲的感情尤其复杂,也许有足够的材料可供解析,却不愿别人触碰。虽然他支支吾吾的,我也大体上能估测出他的成长环境,画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并可以预见到那些并不“特别”的日常背后隐藏了些什么。

他说,上次咨询完回到家,关于“熟悉的恐惧”,思来想去有点明白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觉察,觉察到就够了。我不想勉强他全部说出来。

那晚把想到的都写出来了,写完一看,线条很清晰。

我并未表示赞同,说,人精神上的迷惑和混乱,成因往往很复杂,我们可能只是找到一部分原因,甚至找到一个因也没有那么重要,主要是在找的过程中确认了自己想要改变和新生的信念。

他附和着,当然,拎出来线条只是第一步,难的是怎样不走回老路。

我建议道,有些情况下一旦发觉自己正往熟悉的情境里滑行,意识马上接管过来,强行中止,多试几次,一次奏效有了正面的体验,以后就容易应对了。

我记下了,等着试试这个方法。对了庄老师,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像我这种情况,焦虑变成常态了,每天总感觉很累,工作不忙的时候也又困又乏,有什么办法改善一下吗?

我了解他的情况,对他来说焦虑不是那个谁都能随意说出的流行词,而是实实在在的折磨。手头没有事,身体坐下来了,周围也没有别人,却还是感觉闹哄哄的,为什么?因为思维太可怕了,它不停止你就没法得到真正的休息,为了片刻的宁静,人们想过多少办法呀。

该怎么描述呢,这样说吧,我每一秒都活在下一秒,脑子里一个念头挤开另一个念头,成千上万不停翻涌,太累了。还有一些时候会突然全身发抖,心脏猛烈地跳,好像要跳出喉咙离开身体,跟快要死了一样。他补充道。

焦虑是表象,是次生情绪,关键要认识到引发焦虑的源头。另外,焦虑漫上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什么画面或听见什么声音吗?我问。

有声音,是秒针咔嗒咔嗒的声音,这声音一响好像就永远不会停。我完全静不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点点头,说,感觉自己精力好脑子清楚的时候,分析一下为什么会听到这个声音。至于方法上,瑜伽的冥想,道家佛家的打坐,都会有帮助,心理学上的正念练习也成为很受重视的治疗方法,有个常用的小办法,数呼吸,有的心理学家认为数呼吸和焦虑不可能同时发生。你找找这方面的书,按步骤来练习练习。

可以练习是吧?

试一试,正念练习不是包治百病的特效药,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人和人太不一样了,调节的办法因人而异,慢慢摸索吧。我犹豫着,要不,我分享一下个人体验?

他坐直了身子。

我说,旅行的时候,有些美景来得出其不意,它撞进生命的那个瞬间,我活着却忘了自己活着,既融合又出离,既迟钝又不可思议的敏锐,出神和忘我之后是大自在,是真休息,感觉特别满足,感觉还有太多未知的好处等着我去发现和喜爱,继续生活的兴致就很高昂。

他说,太神秘了。

我有些沮丧,嘴里却鼓励着,江恺,有一天你也会体验到的。

心理学上对人的这种状态有很多研究,我刻意不援引理论,更不想启用多巴胺、皮质醇等名词,从神经机制的角度来说明背后可能的原理,那些美妙的瞬间,不能求取也无须解释。风、阳光、景物、乐曲、一段文字,生活中的一个偶然,都有可能把我们带到那个安静的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人,身上会焕发着异样的光彩。

既不玄妙也不灵异,只是需要一些機缘。

接下来的一次咨询还是一小时。

这次刚上来他就有点不在状态,眼神游移,说话总重复。我不逼问他什么,只是暗中放缓了节奏。后面他寻着个空当说,过两天要回趟老家,请假手续已经办好了。

家里有事吗?我问。

有事。外婆心衰住院,住院的时候没通知我,现在好转些,出院搬到我姨家了,我妈才告诉我。

那就回去看看吧。

怪怪的。最近这些年回家都是因为有人生病,前年我爸喝酒摔伤了胯骨,还有一次是奶奶感冒转成肺炎,在医院里住了些日子,我陪床陪了几天。我跟我妈很久没打电话了,她一打电话,我接通之前就在想,是不是又有人住院了。

很少打电话?

不知道该聊什么,更怵头回家,很怕见到他们,很怕当面跟他们说话。

我说,洛阳是个让人神往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说完了,我察觉到自己竟然期待地看着他,心里的想法就此清晰起来。

他说,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大概地下还属于古代吧,地上满街连锁,就连仿古也跟别处无异,工艺是差不多的。

龙门石窟该去看看。我说。他看看我,似乎想接句话,张张嘴又合上了。

为了避免在停车场再碰见来访者,我一般会迟些下去。发动好车子,要开出停车位的时候,远远的,两道车灯打过来,接着一辆宝石红色的车子驶近,车窗降下一半,江恺露出头来,要不,我给你当个导游,庄老师?

我打开车门,走下来说,谢谢你,江恺。

开出停车场,很快驶上一条沿着海湾修建的快速路,道路两边的灯被一盏盏抛在后面,仪表盘上的数字跳动着,我发现自己越开越快。脚离开一点儿油门,车速慢下来,心里依然很乱。洛阳之行我将以何种身份出现呢?心理咨询师不是神仙不是救星也不是导师或朋友,我无法预见多重关系会为治疗带来什么,这让我觉得危机四伏。也不是头一回了,接访江恺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破例,也许在职业生涯的末期,我不想再自欺再使用最省劲儿的办法,一个熟极而流的套路化和市场化的诊疗程序,这样只是可以较快地显现效果,并确保咨询师在惯性中舒适滑行。变换一种方式,来访者可能会有更大改善,很多心理学家的治疗不是完全靠一个模子,而是尊重随机和偶然,也并不避讳跟亲友的接触交流。那种治疗方法古典从容,跟谋生无关,跟今天通行的职业规范也是抵牾的,却是倾尽了努力让一个生命最大程度地自如地活下去。心理学学派众多,任何一个天才的心理学家都有能力开创几种分析诊疗的方法,杰出的心理医生则会为每位病人制定独特的治疗方案。为了让来到世间的生命少一点成长的伤痛,让父母们养育孩子时少一点蒙昧,温尼科特耗费毕生精力研究上万名婴儿,细致观察母婴之间的相互作用。科胡特、克莱因、贝克、马斯洛、霍妮,他们终日面对着遗忘、防卫、不诚实的对象,在不可知论的压力下试着了解人类解脱人类,想着想着,我心里有了支撑,力量慢慢回来了。

几天后,我跟江恺在高铁站会面。上了车,我们第一次并排而坐。江恺低头看看车票,说,想起来了,刚结婚时我跟小雪也是坐这趟车回老家的。

我记得于小雪说租了房子准备搬出去,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忽然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将尽的来访者,在即将步入暮年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总结自己的婚姻:二十多岁时离开原来的家庭组建了另外一个家庭,以为新生活要开始了,那时不知道这是人世间最难的事情之一,一晃几十年,经历了成千上万次争吵,到头来,说到底,是被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平白折磨了这么多年。

于小雪会不会也这样走入暮年,想到这里,我看了江恺一眼,他正望着车窗外面。

起先高速列车在多山的地方行进,穿过一个个高大的山洞,接着地势平缓了,只剩几座线条圆润的小山娇憨地站立着,溪流缓慢婉转地流向远处。时值仲春,水田和菜畦笼着轻烟般的绿,水墨的风韵,不像盛夏时绿得那样实,那样有筋骨。

中午吃完盒饭,江恺闭上眼睛休息,我也歪在座位上打盹儿,半睡半醒间,我听见耳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转过头去,正好迎上他睁大的眼睛。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问他。

他把手掌覆在额头上,半天才调匀呼吸。他凑近我,低声说,越往北走越害怕,之前看过的恐怖片都浮现出来了。一闭眼就看到《断头谷》里的场景,到处是浓雾,树林里跑出来一匹马,闪电划过,一下子看清骑马的人没有头,无头人全身铠甲,手里拿着长柄利斧,他在追杀我,我跑到一棵树下,看见一颗颗头颅从树根下滚出来,脖颈处的断茬还滴着血,血珠慢慢渗进泥土,地也变红了。电闪雷鸣的,暴雨落下来,雨水混合着血,汪起一个个血红色的水洼。

太真切了,跑得喘不上气来。他摇着头又摸摸袖子,那么大的雨,衣服居然没有湿。

我本想问个究竟,看到他虚脱的样子,加上此时又在疾驰的密闭列车里,只得按捺下来,起身帮他接了一杯热水。他疲惫地望着窗外,河流、田野、远处的民居,不停地往后掠。我知道他不在这里,不在这节车厢里,他又奋不顾身地沉浸到某个特定的情境里,置身于他竭力想忘记的一段过往中。我想起他在一次咨询中问过的问题:怎样才能获得他人的爱?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告诉他,从你生下来到现在这一刻,肯定有很多人爱过你或正在爱着你。其实我想说的是,真正的爱无法获得或赢取,我还有一个猜测,他话里的“他人”也许可以换成另外的词——母亲。

快进洛阳站了,他站起来取行李,行李箱很重,我帮他接了一下。取下行李,他呼出一口气,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说,我没告诉他们,我爸妈,没告诉他们今天回来。之前拿不定主意,没想好这次回来见不见面,刚才经历了一次追杀,我决定了,看完外婆就走。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提议在龙门石窟附近找家酒店住下,我说都听你安排,问他什么时候去探望,回答说明天上午。

到了酒店,天色尚早,他说,庄老师累不累?安顿好可以去石窟转转,走几步路就到了。我点点头,说去转转吧。其实他刚经历了梦境中的一次猎杀,肯定比我疲惫多了,他只是撑着一口气想早些带我游览。

站在石窟门口望过去,成千上万的石刻佛像沿着伊河东岸逶迤而来。

光滑的崖面往里掏,掏出来凹形的佛龛,凿锤对着大块的岩石,凿下不是佛像的部分,佛,就出现了。巨大的佛像跟山体似断还连,只能仰望,低处的岩石上,数不清的小造像依着山勢密密排列着,小佛像只有几厘米那么高,却依然让人觉得壮丽。

江恺一路介绍着,哪一尊是精品,什么年代,有何特色。他说记不清来过多少回了,又走了几十步路,他指指前面,快到了,龙门最大的一尊佛。

我们来到卢舍那大佛面前。此处游人最多,导游被扩音装备放大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历史人物的名字不断被提及。我没有细听传说,仰头看去,看到大佛融进了山石中,她是菩萨,她也仍然是半座山。我被她的神情迷住了,忘记了她是石头,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好像我无论移动到哪个位置,她的目光都像暖煦的风一样吹拂过来。还记得有一年去西安散心,见到秦陵深埋在地下的永生军团,一个个高大的陶俑,斜斜地扎着发髻,没有眼珠和瞳仁,永远无法与之对视,看着看着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勺,大夏天的,我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不是为了旅行而来,此时游兴却真上来了,问江恺能不能再去白马寺,他看看表,说赶过去试一试吧。

来到白马寺,寺门关着,已经闭门谢客。我们沿着赭红色的围墙走了走,暮色渐渐围上来。灯光疏疏落落地亮起,不远处是一家小酒馆。

郊野之地,路上车辆很少,行人也零零星星,天黑下来,是荒村一般的寥落清寂。进到小酒馆里,我们商量着点菜,芹菜炝花生米、小酥肉、焦炸丸子、蒸槐花,主食要了半打锅贴。菜单翻过来看到有糯米酒,我问他,喝点酒吗?他笑笑,度数不高可以。

很快,店家温了一壶酒上来,酒壶旁是一个小瓷碟,放着干桂花。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再洒上厚厚一层桂花。乳白色叠着金黄色,米酒的酒香托着桂花的甜香,在不大的屋子里漫溢着。

热酒入口顺滑,跟酥肉、丸子和闲聊也相宜,我们又要了一壶。北方初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喝了几杯酒身体才暖和起来。我拈着酒杯,想起大佛的面容,嘴角浮现出笑意。

笑什么呢?江恺问。

我说,江恺,你去过很多次石窟了,给我说说,你在大佛脸上看到了什么?

很庄重,庄重里还有点亲切。他说。

嗯,庄重、亲切,还有吗?想想她的衣服。

衣服,衣服是袈裟,石头的袈裟。江恺有些出神。

对,石头袈裟,是石头吗?

不是。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手拿着酒杯在桌子上画圈,说,是石头也不是石头。

我回忆着雕像的每一个细节,心里不住地赞叹,大佛的通肩袈裟像随手捋起水的波纹,披在身上,衣纹悬垂着,一道道绵软自然的弧线,看不到任何峻急紧张的转折。

石头凝固下来的是什么?说说你的感觉。我继续跟他探讨。

他说,垂感。

会不会还有一个词可以替代?我说。

他捏住眉心,让我想想。

石头凝固下来的,是松弛。他说。

对,那是石佛最好的状态,也是人最好的状态。玻璃门上起了一层雾气,隔开了小酒馆和外面茫茫的夜。我看见,他耸着的双肩渐渐沉下去,脖子出来了,变长了。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惊讶地张大嘴,说,你看,脚在使劲儿,我的脚居然在使劲儿,明明喝着酒说着话呀,使劲儿干吗呢?我循着他的视线见到桌下的一只脚,只有前脚掌着地,隔着鞋子仿佛也能看到:他的足弓绷紧,脚趾在用力抠地。

脚慢慢放平了。

原来我是这样存在着的,像剑拔出来,弓拉得满满的。江恺不敢相信。

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雨了。我用手抹抹玻璃上的雾气,向外看去,只看到一小框黑夜。

他吸吸鼻子,下了,我闻见雨味了。

杯中米酒,安安静静地待着,慢慢地,上面澄出一层透明的青汁。半晌,雨点才稀稀疏疏地落下来,闷声打在地上,似乎数得清,渐渐地,雨点小了也密了,像簌簌落下无数粟米般的小花蕾。

刚才好像去了一个地方,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太寂静了。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我不去打搅他,等待他彻底回过神来。又过一会儿,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心安的感觉,很陌生,也很美妙。

我点点头。好长一段时间了,故去的儿子没有再出现在梦境里,他好像走了,真的走远了。

咱们接着聊吧,庄老师。

又加上一份牛肉汤,就着热腾腾的汤,我继续跟他闲聊。文章、书法、琴曲都能看到背后的人,至少看到人某个时期的状态,他是焦灼的还是安详的,生硬的还是柔软的,甚至于能感觉到他的气,他呼吸的长短和轻重。比如说有的文字整篇读下来,能感觉到作者气短气促,因为文章也在呼哧呼哧大喘气。还有的文字一惊一乍,吸引,当然吸引,就像字里行间伸出一只手,强拉着你走。再说说女人的美,有的女孩子认为优雅是凹出来的、拧出来的,是对抗出来的,其实自然放松的时候才可能谈得上好看,骨架舒展,脊柱曲度正常,挺胸抬头不但不累,反而是最舒适的。

人的体态以及面庞的纹路走向里,几乎储存刻印着过往所有的情绪和心理习惯,那些恐惧和焦灼并没有倏忽而逝,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日久天长地凝结了下来。

走出小酒馆时,我才意识到刚刚是一次艺术治疗,没有感觉到它的开始,也没有感觉到它的进行,概念和知识隐去,点、节奏、设计、目标皆不明晰,即兴而偶然。

我也很久没这么松弛了。

躺在酒店的白色大床上,江恺的话还在耳边回荡。细雨潇潇,一灯如豆,木桌木椅,酒菜温热,门外传来鸟儿振翅飞过的声响,过后天地俱寂,更是悠然神远。他环顾四周,说,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时刻太少了,太少了。

酒店的餐厅供应自助早餐,我端着盘子一圈走下来,盘子里有了白煮蛋、香肠、青菜和切成小块的油条。放好盘子,想起粥还没盛,去盛了一碗小米粥,顺手接一杯豆浆,往回走的时候,江恺进来了,他看见我,示意我先找位置坐下。

上午他计划看望外婆,我是跟着去还是自己游览洛阳,昨天没有商议,也是怕他拒绝,我故意没有提及。他取餐坐下,我想着既然吃早饭遇见,正好也就一起去了。

为了表弟上学近,我姨没往楼上搬,住的还是平房小院。老人家心里恋着住平房,出院才同意过去的。我家住在高楼层,外婆才不肯来呢。江恺一路说着,很快出租车在一条胡同前停下来。

胡同很深,往里走了几十米,江恺仔细看看大门,辨认一下,说是这里。

开门的是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人,短发,体胖,毛衣在身上匝出来一个圈一个圈的。她袖子挽着,手上沾满白沫,好像正在洗东西。江恺愣一下,叫声阿姨,女人看看他,摇头表示不认识。江恺说,王莉是我小姨。女人“哦”了一声,把门完全打开来,说,都上班去了,就我跟老太太在家,我姓徐。

徐阿姨,我从外地赶回来看看我外婆。江恺边说便往里走,我跟在他身后。

院子方方正正,中间垦出一块松软的菜地,蔓着菜苗,搭着黄瓜架和扁豆架,一大一小两只狸猫在院子一角的香椿树下躺着。女人把我们引到东头的房间,转身离开了。江恺快步走进去,我跟着迈步,随即又缩回腿来,就站在门口往里看。

老人坐在床沿儿上。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认出外孙,话跟不上,吃力地咳出几个音节。江恺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清。我试着根据她的脸想象江恺妈妈的模样,然而这张脸已没有清晰的轮廓,眉毛掉光只剩下浅浅的白印子,眼皮垂下来几乎覆盖住眼珠。透过眼皮没遮住的不规则的两条缝儿,她定定地看着江恺。

江恺坐在她身边,说,歇着吧,外婆,咱不说话了。阳光铺在床上,老人眯上了眼睛。江恺轻轻站起来,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奶粉、蛋白粉、钙片、蜂胶、花旗参,一套保暖内衣。还有一只智能手表,这种手表可以测血压、呼救,我在商场见过。他拿着手表回到床沿儿,戴在外婆手腕上,她还是没有醒,他就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老人猛地醒过来,两人又开始说话,翻来覆去那几句,她听不清,他也听不清。

老人指指屋角,一个简易马桶放在那里。她站起来,江恺赶紧扶着,她挪一步,江恺挪一步。她并不胖,坐下去时身子却显得很沉,重重地砸在马桶圈上。她解完小手,继续坐着,好像解小手就用光了力氣,只能在马桶上坐着攒劲儿。好大一会儿她表示可以站起来了,江恺两手放在她的腋下,几乎是把她叉起来的,她喘息片刻,抓着江恺的胳膊往回走,更慢了,一顿一挫地挪着。我看看手机,在这房间里一来一回居然耗去二十多分钟。

日光一点点移动着,月季花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老人的头缓缓垂到胸前。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我们一起来到院子中央。江恺不住地摇头,说,前年还不是这样的,能打牌能上街买菜,老人老起来太快了。

徐阿姨在偏房里忙活,见到我们就推开偏房的小窗户,探着身子说,中午陪你婆吃饭吧?我多收拾几个菜。

不了。他高声说,又转头低声向我耳语,一会儿我姨我姨夫该下班了,咱先走吧。

女人说着怎么不吃饭呀,追出来送。看她掩上门,我们才往外走。

在胡同里走了一小段,江恺忽然停下来,往后退了几步。胡同口迎面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推着电动车。江恺转身看看大门,已经关上,又往胡同另一头看,堵死的,他双手抓着背包的肩带,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怎么了,江恺?

我看着他,很明显他想飞走却少生了一对翅膀,他出了一身大汗。

那两个人走近了,走在前面的是个女人,嘴里叫着江恺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了?江恺沉着脸。

你姨叫我们过来一起吃饭。女人看到江恺的脸色,有些畏惧的样子,说,她不知道,不,顿了顿,你不是还没买上票吗?你姨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你回来。

我倒是听明白了,也猜到他们是谁了。料想是保姆通知主家有客来,主家再往下张罗,就把他俩张罗上了。江恺好像受到很大挫伤,说,谁要吃饭,走了。

女人嘴里说这孩子,不停地拿眼觑看江恺,畏畏缩缩的。他厌烦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又睁开,忽然迈开步子从两辆电动车之间走过去。

江恺。

女人的声音怯怯的,尾音细弱,可能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江恺停住步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大口呼吸,忽地回过头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只能等着。

他咬着牙说,爸,你这辈子真亏了。

音量不大,一字一顿,硬,刺耳,没头没脑,却又直奔靶心。我没想到是这句话,接着才注意到推另外一辆电动车的男人,男人穿着三粒扣羊毛背心和深色西裤,普通的长相,头发黑白掺杂,北方中年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话是不能单独出现的,前头必然有很多很多句,这句话开裂的地方,不尽之意汩汩往外冒。

江恺嘴里说着你别逼我了,跌跌撞撞地走出胡同,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他泥塑般呆立的父母,辛酸一波波淹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胡同夹道里,不知谁家的一棵玉兰树,长长的枝条伸出院墙在半空中一颤一颤的,顶上的花开了,花瓣像莹润的白玉片子,底下花苞鼓鼓的也快绽开了。

你是?不知过了多久,她问起来。

江恺的同事,办公室挨着,我姓庄,碰巧来洛阳出差。我撒了个谎。刚才我注意到,江恺看见她时倒退几步,她也一样在认清楚江恺时,往后退了两步,踌躇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她点点头,尴尬地笑笑,说,真是怕了他了。话头随即一转,来家里坐坐吗?

这次来洛阳是想借机见见江恺的父母,甚至以为我能一力促成双方的和解,昨天江恺说不回家时我还有点失望,没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一时劲头儿也不大了。

挣扎片刻,我说,方便的话就去家里,随便聊聊。

十一

两人一路引着我来到小区,小区的建筑物很疏朗,花园开阔,种着些合欢、夹竹桃、石榴、垂丝海棠,地上除了草坪还有大片的毛杜鹃和矮牵牛,水系景观也愉人眼目,防腐木的平台,曲水游廊连起几座小巧的六角凉亭,岸边随意散落着几块景观石,流水潺潺,红红白白的锦鲤在硬币大小的绿萍间游弋。江恺妈妈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放好了电动车,上楼的时候走错楼道,丈夫喊她也没听见,自己觉出来才慌忙往后退。

她邀请我倒不是随口客套,是巴不得跟熟悉儿子的人聊聊天,掌握些情况,求个安心。

我坐在沙发上,左右看看,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参观一下装修吧,江妈站起来,说哪里装修了,能住人就行。先来到江恺的房间,她说,搬过家,这里的布置还跟江恺小时候差不多。一个老式的写字台挨着窗户,写字台桌面和两侧粘满贴画,我凑近了看,贴画不是年深日久磨出来的那种斑驳,看上去像被人大力撕过,彩色图案和白色粘胶一条一条交错着,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变形金刚和足球小将的图案。单人床上的被褥卷着,露出下面的床板,床旁边是书橱,透过书橱玻璃能看到一排排题典。我拉开玻璃仔细看,除了题典还码放着一厚本一厚本的模拟试题,都是土黄色的书脊。衣柜贴墙放着,也许柜门后面就存放着江恺的各种小物件?珍藏着童年记忆、散发出私人气息的小物件。趁江媽背对着我往外走,我打开一扇柜门往里看,见柜子一角放着塑料绳捆扎在一起的书,匆匆一瞥,最上面一本《圣斗士星矢》的封面是一片一片的,被透明胶布粘起来,还是可以看出碎裂的样子。

跟着江妈往外走,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窗帘半掩着,屋里有些暗。

接下来我说参观房子的格局就行,只在房间门口张望张望。陈设都差不多,东西很少,一点儿杂物也看不见,每个房间都有钟表,卧室里最多似乎有三个。

再回到客厅,江爸不见了,想是趁机逃脱躲进了房间。江妈坐下来,叹口气说,别人家的儿女越长越成熟,江恺快三十的人,越来越孩子气。这孩子变了,不敢认了。

孩子气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说。

他在单位怎么样?

挺优秀的。我有意使用这个词。

江妈脸上有喜色,说,从小就是小大人,坚强、懂事、学习好,从不弄鬼掉猴的。我年轻时气性大、爱着急,有一回趴在床上生闷气,他呜呜哭着给我端来搪瓷杯,妈你吃点方便面吧。我接过杯子,一摸杯子壁是凉的,原来他用凉水泡的面,我一下就笑了。

我笑不出来,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江恺,一个安慰母亲的小男孩,一个照顾大人情绪的小男孩。

知道邻居们怎么夸他吗?到现在我还记着,说这是个英雄孩子。

小英雄江恺。我环顾客厅,想找到一幅江恺儿时的照片,白墙上什么都没有挂,电视柜上只有一个关着的机顶盒,指示灯没有亮。

江恺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木讷,聪明机灵着呢,那时候说起神童来,江恺也算一个。

我露出一丝苦笑。多年的咨询经历让我有机会看清背后的底细,很多所谓的聪明小孩,不过是因为成长环境恶劣、时刻准备着应变而不得不警醒聪明,一个孩子哪里需要这么多聪明,孩子要是像个孩子,该有多好。

她继续说,一直到他考上学,没操过心也没感觉到什么叛逆期,平平顺顺过来了,那些年过得真快。她喜欢回忆,说起来就停不住,她想使劲儿拉着我,在那段日子里多转悠一会儿,那段日子里,江恺身兼金童、尖子生、小天使数职。

阳臺上的衣架被风吹得砰砰乱晃,我心里隐隐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我说,这么大个阳台,前面又没遮挡,光照充足,怎么不养点花呀。

她愣一下,嘴里含混地说小区有花,很快扭回正轨,说,江恺呀,那些年真是争气。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大变样了,我对他的希望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实现了。

你对他能有什么希望,就是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吧。我说。

我希望也没用,他这些年不太顺。小学、初中、高中都挺顺的,接下来在大学、在社会上反而磕磕绊绊的,他说自己没什么朋友,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他的眼神也变了,小时候眼睛里晃着两个小太阳,一看就是个热诚孩子,现在冷冰冰的,让人见了就想躲开。

她忽然想到什么,说,跟真事一样,前一阵子给我写信,打印出来寄给我,说一打电话就吵架,说不透。有什么好说的,他就是不孝顺,他就是烦我,我喘气儿都有错。

信上怎么说?

神神道道的,看心理咨询什么的,我打听了,什么咨询,是哄着他说小时候的事,全赖在父母身上。他这么大个儿人,对自己就没有责任吗?简直走火入魔了,就会埋怨我,说我没有灵魂,活得不真实,好像我是那种很坏的女人,冤呀,没处说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哪些地方做错了,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做就培养了一个孩子,孩子竟然说我猎杀他,你看这用词,我不过稍微严厉些,管得紧一些,当妈的不都这样,也没见人家的孩子活不成。

她看着我,寻求支持,你说是不是,孩子来了,说来就来,谁天生会做母亲的?

我小心地看她一眼,她周身似乎没有多少热乎气儿,看上去又扁扁的,没有长宽高,像个小黑点在茫茫的水面上晃荡漂浮。我听懂了江恺的那句话,并非指向男男女女那方面的,他另有所指,她根本没听懂地臊红了脸。刚才一进门我就感觉冷感觉不舒服,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屋里少了点什么,这个少,并不牵连着钱的困窘。屋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一盆花草,哪怕一盆仙人掌或一盆枯死的花,也无装饰品,或好看一些的生活用具,色彩也单调,望上去一片灰扑扑的。跟朴素无关,是荒芜的气息,草草的,不知道在往前赶着什么。因为莫名的惶急,一切刚好够用就行,准确得吓人,闲置在这里是不被忍受的,热情、快乐,也嫌多余。

在这个叫作家的地方,发生过很多无人在意的小事,它们伏脉千里地决定着成年江恺的一举一动。注意到我在打量四周,她说,我从年轻就喜欢素净。

她是能说会道的女人,颇善敷衍,也会做戏,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却是冷淡,对此刻活着的冷淡。她坐在我旁边,但感觉上她并不在这里。她的积极和机警不过是浮泛的一层壳,里头空空的。她的动作表情里藏着作为一个生命体的深深的懒怠和疲倦,岑寂的绝望如穹顶般低低地笼罩着。我仿佛能看见她独坐在漫长的光阴里,像在默默忍受某种酷刑。

我向她推荐通俗一点的心理学书籍,她笑笑说,咱这把年纪别上这个当了。我说,也可以翻翻金刚经。她说,小区里现在入教的不少。

我再次问起信的内容,她不愿多提,说,好几次想回封信,又觉得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吵嘴,没有新鲜的话要说,还是算了。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说,那些年,不用问不用多说话,我只要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就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我也不怎么动手打他,不用动手,我只要不高兴,不理他,他自己就慌得跟没魂儿一样。

一只小飞虫从窗户里飞进来,很快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光线暗的地方,出现一个绿莹莹的光点,晃动着,忽地,绿色光点一闪而过,消失在了明亮的地方。

我坐在她身边,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陪伴,我还是想陪她坐一会儿,就像陪着那些深渊里挣扎渴望得救的来访者一样,他们总是坐在我对面。有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有的天黑下来就如大难临头,好不容易熬过去一晚,第二天还必须一切如常地上班;有的一闲下来就觉得心慌,不停地干事,不停地制造高潮,目标达成之后却一片虚空,更加难受。

她背着光坐在椅子上,双手从两腿间垂下去。半天,她抬起一张凄苦暗淡的脸,叹口气说,变了,世道变了,让我赶上了。

会好起来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宽慰着她。这会儿我不想跟她争辩,更不想指点或责备她,想着这辈子大概只能见这一面,我就想把身上的暖意尽可能分给她,把信心也传递给她。我是真有信心,她儿子多善良呀,咨询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替她打了那么多掩护。

她霍地站起来,吓了我一跳。她死死盯着墙上的表,惊叫着怎么一晃就十二点多了!她很慢很慢地重新坐下去,低声说,又该做饭吃饭了,这日子过着,真是麻烦呀。

锦鲤游得很快,摆动的尾巴像一抹抹大红颜料在水里化开了。跟江妈道完别,我在水池边坐下来。水清且浅,阳光透下去,池子里晃晃荡荡的满是光。池中央有一棵睡莲,从茎中伸出来的长长的根,在水中一条条清楚分明,两朵莲花挺出水面,一朵年轻,一朵不太年轻了,一朵是蓝色的,一朵是紫色的,几只小乌龟趴在睡莲叶子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鱼在水里游弋,乌龟在叶子上晒太阳,天空和云彩也映在池中。我仰起脸来透过树枝的缝隙望着天空,北方的天空总显得更高远一些,我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江妈是一个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妈妈,就是这个正常让我憋闷地透不过气来。一个多么常见的家庭,粗粗一看还是个好家庭,夫妻俩都有安稳体面的工作,几十年没病没灾过下来了,孩子学习好有出息,在大城市安顿住了,这看似完满的一切却让我感到深深的惋惜。江妈上面,我看到一条粗大的脉络从遥远的地方延续下来,江妈只是其中的一环,江妈背后,深厚久远的传统巍然而立,押着她,押着许许多多的生命。

她送我时说了最后一句话,江恺迟早要后悔的,后悔对我大吼大叫,等我死了他会扑在棺材上大哭,后悔我活着的时候对我不够好。

十二

洛阳春天的牡丹不可辜负,看到真牡丹便觉得这些年受了国画的骗。阳光下的欧碧如薄薄的绿玻璃一轮轮叠着,一串由轻到重的铃声,清新鲜灵得让人忘了它其实也是富丽的,自然年年都开,见到的一刹那却恍惚觉得这是它的第一次开放。

在牡丹园里接到江恺的电话,他说又没控制住,真抱歉。我告诉他,不用控制,不用道歉。他当日就离开了,这会儿通话已是两天后。我说起信件, 他才知道那天我去了他家, 他问你们聊什么了?我不知该从哪里谈起, 直到挂了电话,他也没再提起信件的事情。

回到酒店,看到前台站着一个人在跟接待员说着什么,是江恺的父亲。我以为他来找我的,正想上前,见接待员从存放柜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在台面上,一样一样都很熟悉,探望外婆时带的礼物,江恺给父母也备了一份,不同的是,父母这边还多送了几本书。接待员把东西一股脑儿放在酒店的袋子里,递给江恺父亲,我退几步躲到旁边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看着他拎着袋子匆匆离开了。

回程的高铁上接到江恺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想预约下一次咨询。我又谈起信件并给了他邮箱,他回复,庄老师,我需要时间想想。

到家已是深夜,一进门发现窗边的虎尾兰跟走的时候不一样了,整体好像长高了些,新的叶片从土里钻出来,叶子微微卷成一个小筒,还没有完全舒张开。接着我朝沙发看过去,毛绒动物们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背上,白色鬃毛的马驹,大眼睛的小狮子,火红的狐狸,套着毛背心的绵羊,两只手牵着手的柴犬,猴子呢,它向一边歪倒了,我走过去,把歪倒的猴子扶坐起来,把它的黑色呢帽也正了正。我在客厅里陪着所有物件坐了一会儿才转到卧室里,临睡前看看邮箱,一堆未读邮件,却没有我等的那一封。

休息过来也没去单位,隔壁的刘先生知道我回来了,拉着我爬山、打壁球、逛茶叶展会。他开着一家中药店,有些年份了,进货的时候自己忙一阵子,平时有人看店,他只是偶尔去转转。我们先是当邻居,不知不觉又成了玩伴,经常一起爬山也一起认识植物。刚知道我的职业时,他露出惊愕和担忧的表情,下一次见面他对我说,以后我们要多游泳。我说你今天怎么没头没脑的?他说,你天天泡在别人的苦水里,全是些避之不及的人和事,多大的折磨。我这才领会到他的意思,收下了这份关心并告诉他,我有督导师和自我体验师,他们是我的守护神。我想起咨询中心网站上对我的几行介绍,姓名,资历,受训背景以及咨询范围:压力和情绪调节,神经症,自我探索和个人成长,急性心理创伤。我差点儿忍不住告诉刘先生,挂在网站上面的名字并不是我的真名。

江恺预约的是周日晚上。我早早来到咨询室,把洛阳买的牡丹绢花插在藤筐里。花朵绣球般大,颜色是渐变的粉,只有一瓣显得各色,近于深红,像湿了的胭脂,红色冷不丁一大步跳到粉白,倒是一点儿也不呆。摁下音箱开关,一阵雁鸣声响起,远远地从云霄里传过来的鸣叫声,在长空中一梯一梯地往下走。CD里是七首古琴曲,看来上回听到《平沙落雁》了。音乐声中顺手打开电脑,一看邮箱,江恺的邮件躺在里头,两天前就发过来了。

愣怔一会儿,才点进去看。

妈,有一次给你打电话,没说几句气氛就变得冷而怪,你好像收藏了很多冷话和怪话,跃跃欲试的就等着找个机会说给我听。挂了电话我顺手拿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猛砸书桌一通,也是那天晚上我发现,桌子靠墙的一边儿光滑平整,靠我的一边儿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一个小坑一个大坑的。

我坐在桌边回想这些年。大学的前几年浑浑噩噩,本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做自己”,可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啥,最后一年躲不过了,拼命学习补亏空,我知道我会考试,也通过考试找到了工作。工作后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往前一看,前头没有选拔性考试等着我,也没有传奇功业等着我去建立,一切都很平淡,我就提不起劲儿来了。零零碎碎的工作压迫着我,我情绪变得很差,就摆出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别人都怕跟我打交道。我盼着生病,这样就不用来上班了,过了不久,早晨醒来一下床,趴在了地板上,我真生病了,发高烧连续烧了几天,病好后我就换了工作。

新工作的最初我拼命表現,希望身边的人喜欢我欣赏我,表现了一阵又烦了。

空气里遍布铁钳,箍得我喘不上气来,很轻松的工作也会让我暴怒,稍有波折我就会很担心,我顶撞所有跟我商量事情的人,说别逼我了,别逼我了,他们都尽量少跟我打交道。我发脾气的样子很像你,就像你在替我生活。

接着,又到一个新单位。几个月后熟悉无比的感觉回来了,我既渴望被肯定,又讨厌别人指挥我命令我,很怕跟别人接触,好像任何小小的接触对我的生活都是一种打扰。我像一根绳子,被两个想法拔来拔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又要跟别人争吵,感觉又将大祸临头。我在本子上写道:“江恺,记住,当心头升起一股烦躁时,不要再用习惯的方式去发泄和对抗。”合上本子再翻开,妈,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几段长得差不多的话,分布在本子的不同页码上,原来这些话,早就一遍遍写过了。我没法逃避了,各种困境一股脑儿围过来,我游魂一样在屋里走。小雪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的心沉下去了,单位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

你是谁?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的眼神透露出这样的疑问。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晚之后我开始看心理咨询,咨询师让我认知到,原来黑夜如此漫长,走了二十多年仍在原地转圈,原来成年后自以为自主生成的众多行为,都不过是对过去的沿袭和模仿。我总是回到我们家的老房子,爸在家里待不住,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坐在书桌前,紧张地用指甲划过桌面。你的目光落在我后背,像一块大石头。你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牙咬得紧紧的,双目灼灼地盯着我,表情无比坚毅。目标就在前头,我压抑着所有的愿望往前奔(我多想跟着几个小流氓在溜冰场边学跳太空步啊),让自己时刻处在极不自然的亢奋中,激荡的日子几年一个跃进,一个突破接着一个突破,我只有完成了才能得到你的爱,我只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好孩子才能得到你的爱,我也随时准备迎接你的尖叫和哭泣,因为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慢,觉得不够好,你督促我尽快忘记怎么一步步地走,路,跳着过就行了。大部分时候你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沉默过后我躺在床上却感觉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有时候我情愿你狠揍我一顿,也不要冷冷地不理我。否定,否定,否定,成块成块地投掷过来。忽冷忽热,冷和热都是过度的、激烈的、戏剧化的,极致的冷和极致的热。空气紧张得绷直了,我也绷直了,并就此逐渐失去了健全地活着所必须具备的弹性。

我终于离开你了。

我从未离开你。

有些东西,深藏在我的体内,用我觉察不到的方式决定我的命运。幽灵跟我寸步不离,牵引着我一次次回到熟悉的情境,我以为妈妈还在背后,鞭策着我干大事,一件接一件。再看看自己,长大了强壮了,能不依靠妈妈就活下去了,于是我把往日的怒火喷向现在。此时此刻压迫者并不存在,我这半生都在跟想象中的压迫者作斗争,这个百变的压迫者易容乔装,化身为工作制度和生活秩序,化身为某领导,化身为一个弱关系的朋友,也时常化身为某位萍水相逢的服务业人士。我跟他们斗争过后,那种熟悉的压抑感也回来了,我又不舒服了,我需要让自己不舒服。

还要多久才能穿过黑夜?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没停住脚步。在电话里跟你谈过多次,你只有一种反应——不屑一顾。我说婴儿时期的母婴关系有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终生命运。你说瞎编乱造,婴儿能懂什么记得什么。我说家庭生活中细如针尖的伤害代代相传且无人称之为伤害,也没有人愿意深究情绪剧烈波动的母亲,对敏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说家家难免的勺子碰锅沿怎么就成了伤害。我说想跳出旧有的模式换一种方式生活,你理解为“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你至今认为我们关系恶化是因为于小雪的挑唆。事实上,于小雪让我知道活着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她鼓励我,鼓励我打扮打扮自己,用心挑件衣服,找好一点的理发师设计发型,以前总觉得我不配、我不行,现在我已经可以享受这个部分了。从认识小雪她就整天笑嘻嘻的,我喜欢她的笑,她的笑跟太阳光一样宝贵,有一阵子她不笑了,我知道为什么,当我感觉一切都没有希望时,我用沉默惩罚自己,也惩罚她。

妈,你也可以多笑笑,印象中你总是不高兴的,听到好消息也只是勉强笑一下,笑容很快消失,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咧开嘴大笑。梦见你的时候,你孤身站在沙漠中,五官是往下走的,像受到格外强大的地心引力,简直是要往下流了。

你可能不理解我写下的这些话,没关系,不是为了让你承认些什么,更不是为了埋怨、懊悔和仇恨。这么多年来,你跟我一样疲惫,你跟我一样经受着说不出来的隐秘折磨,我们被困在一个共同的炼狱里。我经常在你脸上看到嫌弃的表情,我以为你是嫌弃我,后来才发现,你更多的是在嫌弃活着的自己。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尝试着认识层层包裹下真实的自己,一起尝试着分析为何我们浪费宝贵的生命,一遍遍重演着相同的剧情。我盼望,不管在什么境况下咱俩都始终怀有努力生活和寻找快乐的意愿。

在大人们认为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我也清楚地知道,跟妈妈在一起很难受。但我多么想亲近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能亲近的人。现在,我仍然想亲近你,闻闻你身上的气味,即使我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我还是想让你搂着我,白头发的你搂着白头发的我,我老了,但我还是有妈的人。多少次了,恨意突然涌上来,我再也不想服从和满足你,再也不想为了你迷茫中慌乱抓住的精神支柱而奋斗,这一切多么虚假,我像清除病毒一样大力删掉你,过不了多久又偷偷加上,也屏蔽过你,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动态,再把你放出来,算不清楚,不知道重复过多少回了。一想到你流泪我心里就难受,爸说你大白天一个人躺在床上,脸对着房顶,不出声地流眼泪。我当时就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我想马上回到老家,为你擦眼泪,帮你做一碗甜酒煮鸡蛋。想到有一天你会死,会被烧成灰埋在地下,我的心就像被剜出一个大洞,我妈呢?世界上再也没有我妈了,大洞越变越大,直到整个人都空了。我也不见了。人只要还有妈,就有底气有胆子,就有恃无恐随时变成小孩子,没有妈,大概就会感受到彻彻底底的孤独吧。

母子关系会影响孩子的所有关系,会影响我看待世界的心态和目光,会影响我的生活信念。但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现在,我知道任何关系都无法强行修复,我能做的是先对自己负责,学会敬畏日常,让生活成为能量的不竭源泉,再把从心底生出的活力和爱分享给别人,并在不久的将来分享给我的孩子。

看来是时候了,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

十三

江恺走进来,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左手拎着袋子,里头是两杯果汁。他问,庄老师,你喝火龙果汁还是苹果汁?

见到他手里的花我心里就明白了,看来想到一块儿去了。屋里没有花瓶,我说,谢谢你的花,先放著,一会儿我带回家。选什么果汁呢?他问。我选了一杯火龙果汁。

最近在忙什么?

他说,平时上班,周末打游戏散步晒太阳,学着做几道新菜,还报了一个舞蹈班学跳太空舞。

能跳跳吗?

他打着响指轻轻摇晃身体好像在找感觉,然后嘴里说着月球漫步,开始滑步,手顺势抬起来搭住虚拟的帽檐儿并往下压了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为他鼓掌。

他微笑着坐下来,说,现在你知道了吧庄老师,不是什么极端的成长环境,没有发生过特别可怕的事情,家里没有杀人犯也不是虐待和赤贫,只不过是家庭中一些习以为常的、甚至被当作美谈的做法,还有一些无形却细密的罗网,再加上我个人的脆弱。

我说,不是你的问题,往上追溯源头时我们会为事件本身的细小和随意感到惊讶,但孩子就是这样被细细碎碎地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接下来,他慢悠悠地谈起自己,后来过了很久我依然记得他平和的语气和坦然的眼神。

我是个特别守时的人。有一次在外面玩忘记回家吃饭,不记得我妈是怎么管教的了,只记得我从六岁起就养成守时的习惯,只要妈让五点前回家,我肯定会在四点五十七到五点之间出现在她面前。我至今保持着这个习惯,跟人约好时间,哪怕穿越大半个城市,无论坐地铁还是开车,我都能提前三分钟到达,这是我妈给我的“天赋”。回想小时候在外面玩,玩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隔几分钟就会问附近戴表的人,现在是几点?

我是个缩手缩脚的人,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很危险,我什么都不敢动。有一年暑假在奶奶家住了几天,发现茶几、柜子可以随便碰触,所有的抽屉都可以拉开,我不敢相信,隔了几天才确信这是真的。我尽情把抽屉拉到最开,仔细摆弄里面的每件物品再关上,像探索完奇幻新世界一样满足。我想喊就喊、想跑就跑、想躺就躺,还有一群表弟表妹跟我一起疯。而在我家,抽屉是不许拉开的,茶几上的杯子是不许乱动的,沙发和床也不能随便躺。有一回放学的路上,下水道里跑出来一只老鼠,我看见老鼠忽然觉得很亲切,我跟它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讲笑话。妈妈总是一脸不高兴,大部分时候我不知道原因,我想让她多笑一笑,我要成为家里那个活躍气氛的人,我要经常有好消息报告给她。她一沉着脸,我就羞愧我就恨自己。后来我累了,也习惯了家里的气氛,照镜子的时候,我的阴沉跟周围的阴沉是融在一起的。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矛盾,小学语文课上第一次学“敌人”这个词,老师解释完含义,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妈妈。接着就开始谴责自己,谴责自己是个道德品质败坏的孩子,妈妈给我生命,把我养活大,督促我上进,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扇自己耳光。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活长,好像随时会被抛到野外,一个人死去。后来我发现,乖、学习好、当模范、被叔叔阿姨夸,似乎能够保住我的命。再后来保命又如何呢,睁开眼睛的一刻,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生趣在哪里,不知道接下来漫长的一天该怎么熬。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死一点。

现在呢?我问他。

我敢进厨房了敢摸炉灶了,我会提前腌上牛肉,腌一天一夜,第二天大火煮开再文火慢慢地煨,我愿意等着,为几口就能吃完的一道菜等着,等候的过程让我很心安。对了庄老师,见过我妈了吧,她还有希望吗?我是说,她还有快乐起来的希望吗?

想起江妈来,我有些恍惚,这世上真有一个她吗?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她存在吗,真正喜欢些什么吗?她未经选择地笃信了一些价值,并错认为那就是苦心找寻到的意义,跟从那些价值已耗尽她的精力,还能为自己喜欢点什么呢?无论喜欢上什么都意味着源源不绝的付出,那需要蓬勃旺盛的真正的生命力。

我说,见到了,现在心里还记挂着她,她始终在苦海里漂荡,日子太难过了,她受不了一天一天地过,想抢在时间前头做点什么,却把现在也弄没了。

他点点头,如果有个快进键,我妈会一键按下去让这一辈子赶紧过完。我也一样,中考的时候特别希望睡一觉半年过去了。已经在高中了,高二时我又盼着睡一觉,一睁眼知道自己上了哪个大学,知道一个结果就行了。

江恺,你不是任何人的翻版,你一定要有信心。人活一世都爱询问意义,我觉得活着的意义是接受自己的缺陷,但从不放弃自我完善,对咨询师来说终身成长更是职业需要。你妈妈的精神发育可能停顿在了某个时刻,再也没有觉察、更新和蜕变,奴役她的东西却不断强化,越来越膨胀,强大到吞噬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

我有信心,痛苦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我要去生活,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越平淡的日子越值得认真过。人这辈子也没有一个万能的确定性的保证——我做到了什么一切就都好了,反而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是,我依然存在,依然会有人爱我珍视我。

那么,我看着他,希望他来说。

咨询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他说。

读完江恺的信我就长舒一口气,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他不再需要我了。卡伦·霍妮说,解决心理问题好比翻大山,理想的情况是分析师只充当向导,指出最佳路线。现在江恺已经可以独自翻山了,不管这之后他还要经受多少次大同小异的反复的折磨,不管那个声音还会不会响起,调遣他、愚弄他,毕竟他敏锐地觉知到了生之困扰并决意袒露和改变,他怀有强烈的认识自己的愿望,他的生命会越来越清明通透。再说,还有一个爱他的生活伴侣呢,想起这对年轻人来我心里就暖暖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眼前经常会出现一个画面,他们像童话中的两个孩子,一起穿过有巫婆和猛兽、但也有很多美丽风景的大森林。

庄老师,能说说你最成功的一次治疗吗?

不能用成功来形容,说说最难忘的来访者吧。

大概五六年前她跟母亲一起来的,不,母亲扶着她来的。南方的暖冬穿毛衣足够了,她缩在大棉袄里勉强露出头来,脸上一点活人的生气和神采都没有。她母亲告诉我,女婿心梗说没就没了,结婚才三年,蜜一样的,没过够。她不吃不喝,有点力气就拿头撞墙,别人建议把她送进康宁医院,她母亲不同意,说先来看咨询,不行再送医院。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常规方法在突发和剧烈的精神刺激面前显得很拙劣,也很虚伪。她哭,我陪着她哭,能疏导一点算一点。私下跟她母亲说,打安定让她睡着觉。

接着,她一个人来,我还是由着她一遍遍倾诉,在纸上一遍遍写出来。亲人、好朋友,该说的都说了,别人毕竟有自己的生活,生死也挡不住太阳每天出来,我能做什么呢?就是听她重复地说,陪她哭一场再哭一场,鼓励她向前看、往下过,一秒一秒地往下过。

有一个时期她很认真地跟我谈起丈夫的去向,有时候说他封闭培训了,有时候说他去上海出差了,下周回家,还给她买了裙子、化妆品和几盒蟹壳黄。我认真听着,说真好真好,顺势跟她讨论美丽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这个季节的树和花。她说她想起来了,出门时看见小区里的扶桑开了满树的花。我太高兴了,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难吗?

后来,我在不引导宗教信仰的前提下跟她一起念大悲咒,你不用觉得奇怪,佛教和心理学殊途同归,都是安慰人、解脱人的,遇到过不去的大坎儿的时候,宗教的作用更容易体现出来。

前后咨询了半年时间,她不再出现了。

为什么难忘?

没想到还会再遇见她。前不久我跟几个朋友打羽毛球,打完拐进体育馆旁边的超市里买水,一进超市我就看见她推着一辆购物车,车子里放得满满的,豆腐、饼干、巧克力、酱菜、卷纸、儿童拼图。她的耳环很显眼,明亮的金色大圈,真洋气,我远远看着她,江恺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吗?

我被她感动了。

是你救了她。

我摇摇头,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时间,是男欢女爱一日三餐,是贪生和恋世的好品质。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

沉默一会儿,江恺说,我妈可怜就可怜在这里,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形容呢,被架空了,靠激素和补药勉强撑着,红着眼睛很用力,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下一次见到我妈,我不想再逃跑,我想坐下来跟她说说心里话。如果可以选,我希望小时候调皮不听话,上一般的学校,考普通的大学,一辈子没有巅峰,茶茶饭饭过实心的生活。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健全到能爱身边的很多东西。我会跟她讲,这是我的理想,等到闭眼的一刻我会把这当成一辈子最大的成就。

我继续跟他分享那些闪耀着光彩的案例,讲述人的荣光与胜利,赞叹人的灵性和潜能,而另外的部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会让江恺知曉这个部分。比如说,两年时间里我跟一个来访者聊了上百个小时,共同经历了一些决定性的时刻,不断地坚定信心。最后一次咨询时他问我,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对吗?比如说,一个十七岁、一百九十斤的少女,坐飞机到处追星,回到家就躲进房间拉紧窗帘,吃饭只吃炸鸡外卖,被父母送过来后,门刚关上她就拿出写好的遗书,一页一页念给我听。比如说,在目前的环境里,咨询中心要生存、我要执业,就必须采用某种类似美容场所的、令我感到羞耻的营销办法,预充值、买十个小时送一个小时,等等。

我们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结束,古琴曲从《渔樵问答》到《忆故人》转了几个来回,雁鸣声又响起时,江恺讲起从洛阳回来后的奇遇,讲得很细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被他感染了,一幅幅场景如在眼前。几个月以后,我依然记得这些场景,仿佛我也身处其间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很多很多的亮光涌向我,有的是天上来的,有的是相爱的人身上散发的,还有一种光,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生灵的。

十四

于小雪带江恺来到她租的房子里。

一个单间,面积很小,因为阳台朝南才下决心租的。她说。

江恺站在阳台上,满眼都是植物,番红花、蓼蓝、栀子、槐米、菊花、蒲公英,接着香气环绕过来,红花跑在最前面,紧跟着栀子香,菊花香细长细长的,在外圈轻轻一拢。最后他才看到大片的颜色,日光下朗朗的,绯红、靛蓝、青黛、杏黄……草木在布料里继续生长,形态、味道、颜色甚至魂魄都还在,风刮过来,摇摇曳曳的一片田野。

于小雪说,我有个提议,咱们俩谁想单独待一待就来这里。墙角放了一把椅子一张小圆桌,可以坐下来泡杯茶,等到茶凉温可以入口时,人也就安宁了。

江恺点点头,抬起手来摩挲布料,什么时候染的?

多亏你。她勾过一片布披在他肩上。太浓烈的情绪会在空气里凝成一个个小水珠,把屋子里的人都打湿了。我湿淋淋地躲到这里来,立志远离你,发誓不再猜测你黑着脸的原因,谁知道染染布料再做做饭就没那么生气了,想着还是回家好。小时候一刮风下雨,我妈就借机张罗着做好吃的,包饺子烙盒子炖排骨,兴头那么足也不怕费工夫。我看着外面大风大雨的,再瞅瞅屋里忙活的她,不知为何反而心里特别踏实。

他想起那些细蛛网般粘牢他的恶劣心绪,想起他一手为自己创造的绝境,深深叹了口气,转头看看肩上的布,白而轻,感觉像是披了一小片皎然的月光。

我准备结束咨询。

为什么?

咨询师始终没给我明确诊断,她知道标签一个人很容易,诊断是容易的,咨询是一时的,那个层面能解决的已经解决,剩下的要交给生活。

交给咱们俩。

很难很难,改善一丁点儿都很难,还时不时会回到老地方,或者这样说吧,有些病不会痊愈,可能要一直跟着我。

别怕,有什么好怕的,要说起病来谁又没有病?不管怎样我们先吃顿好的,刚才看见路口的菜摊上摆着嫩绿嫩绿的茴香苗,我们下去买一把?

两人一起动手,和面、洗茴香苗、切肉、调馅儿、擀皮儿。饺子包好,于小雪下锅煮,江恺从橱柜里拿出小白碟子,倒上醋,又见到架子上有一瓶小磨香油,便取过来在醋上点了几滴。

吃完饺子,两人把海绵垫子放在地上,在这间可爱的小屋里并肩而坐,偶尔相视一笑时,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快乐。这快乐是孩童式的、似乎怀着些小秘密的,唯有他俩可以意会和共享,这快乐还暗含着些小风波过去后的庆幸和知足。

玻璃窗下日光闪烁,花影缓缓地在地砖上走,仿佛时间缓缓地流动。

最后一缕斜射进来的光线也消逝了,准备回家时,于小雪神神秘秘地说,等会儿等会儿,你先闭上眼睛,我说可以啦你再睁开。

于小雪拉着他的手走几步,说可以啦。江恺睁开眼睛,眼前异样的光亮。哪里来的光?过一会儿他仰起头,这才看到玄关顶上装满各种各样的灯。

进门时,他并没有注意到狭窄幽暗的玄关上方有什么。星星灯挨着月亮灯,猴子灯旁边是橙黄色的南瓜灯,银色圆盘坠下几列高低错落的玻璃球灯,是一场流星雨,布艺灯的灯罩上印着几竿竹子,灯光投下竹影,最大的一盏灯上头聚拢着烛焰状的灯头,下面垂着蓝色八角珠串起的长流苏。

小时候最喜欢去灯饰店,一通电,首饰匣子打开了,光照在身上是有声音的,无数珠子一齐往下落。这几个月每接到一张订单就奖励自己买一盏灯。这里是我的好去处,也是你的,慢慢的,你心里那间老房子就塌了,不见了。

那是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是个家,还是别让它塌掉,我变了,它也会跟着变,我变好了,它也会跟着变好。

我一边想象着这些画面,一边在公园里闲逛。

几个票友在湖边唱曲儿,正唱到《牡丹亭》的皂罗袍,慢悠悠的清唱,青烟袅袅而上,风后面拖曳着细细的柳丝,溪水潺湲流过光洁的石头。我凝神听一会儿眼睛就湿润了,五十多岁了,活了这么久,还能喜欢《牡丹亭》,这让我觉得幸福极了。

晴朗的好天气,天空蓝得澄净透明,荔枝林鸟声不绝,水边的蕨类植物丛中传出虫叫的声音。老人们在树阴里活动身体,年轻的情侣、穿校服的学生在草坪上或坐或躺,父母们铺开橡胶垫,扶着孩子学步。我看着他们,但愿这平静安乐在生活里源源不绝地出现,但愿父母永远不要让孩子置身于孤注一掷的境地里。哪里需要什么孤注一掷,但愿孩子永远不会听到这样一句话,你再不努力就晚了。他们保持住了柔韧,明白身处生存的丛林必然损耗一部分生命,而另一部分依然可以自在地舒展。在最高的层面上接受万物本空,具体的生活中却眷恋人间烟火,并深知这就是最珍贵的养分,他们携带着先天和后天、身与心的缺陷,经历和体会这一世,日出日落,悲喜掺杂。

草地的尽头有一棵老樟树,树下长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我走近时看清楚了她的脸。一张普通的衰老的脸,此刻毫无表情,却依然让我感到惊心和震撼。不知多少磨难灾祸的锻打,以及无常的作弄,柔软的血肉仿佛具有了铁一般的质地,连纹路也像刻上去的。看着这张脸,就看到拼着命才活到这个年纪的漫漫的来路,也看到了生的壮阔。她歪着头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受难的面庞定格的最后一个表情,是安详。

风把笛子的声音送过来,小狗沿着台阶蹦蹦跳跳。卖菠萝的一对夫妻在一棵洋红风铃木下出摊儿,丈夫削皮切块,妻子收钱,把串好的菠萝递出去。不时有风铃花辞别枝条落在她肩头,还有的花调皮,在她身上蹭一下才蹁跹飘落。路边的亭子售卖小饰品,网格货架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头绳,一道道发箍,顶上停着薄纱蝴蝶、蜻蜓、瓢虫,儿童戒指的指托上图案丰富,冰雪公主、表情各异的猫和小熊,不过是塑料质地,却让人感到沉实丰裕的欢乐。一个小女孩拿起镶珠小皇冠插进头发里,又把银色发卡别在两边,照照镜子,满意极了。水钻、树脂、玻璃珠子,射灯照着,琳琳琅琅,漫天的星斗光彩流溢,梦幻王国在等着她,她脸上不断露出惊喜之色。游乐区里,几个男孩吃完橘子开始撕手里的橘皮,嗞嗞,嗞嗞,扬起细细的轻尘般的雾,浓郁的橘子香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人们经过时染上了一身的橘子味儿。

公园旁边,靠近居民区的地方,停着平价蔬菜售卖车。灯笼椒砌成一座小塔,白花芥蓝上面有蜜蜂嗡嗡地飞,玉米们头戴着缨穗横七竖八躺着,小黄姜、鲜百合、生栗子、蒜头、绿豆、花生,一小堆一小堆,这样摆着就感觉喜气洋洋的,一种年代久远的可靠的殷实气息,叫人觉得善,叫人觉得安心。蹲下去,拣青菜,挑土豆,站起来,钩子上取下一溜儿猪前腿肉,我知道,这些才是我跟世界真切、深刻而强韧的联结。

今天早饭吃的黑芝麻杏仁糊和炸馒头片,我把馒头片在打散的鸡蛋液里过一遍,用大火和热油把表皮炸酥,出锅沥完油,咬开焦黄的边儿,内瓤儿雪白松软,发面细小的孔洞里冒出热气来。这样回想着,喉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咸味儿,盐的味道,是搅打蛋液前放下去的一小撮鹽,这古老的味道让我鼻子一酸,眼睛里潮乎乎的。

明天吃什么?小米南瓜粥配鸡蛋葱花饼吧,想着明天的早餐我幸福极了。风吹着后背,好像我往后一倒,它就会拦手抱住我。

这世界真好,生而为人真好。

原载《长江文艺》2019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吴佳燕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在写作中抵达平静并重塑自己

蔡  东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时常提醒自己克制住一种冲动:解释的冲动。作家最好不要去解释什么,要表达的,应该都在作品里面了。

那就聊一聊缘起吧。那天,我跟一位朋友相约喝茶,见面后他第一句话是:“我碎了,我感觉自己又要分解成碎片了。”没有任何寒暄铺垫,一上来他就说了这句话。我先是震撼,接着感受到了悲伤。

过了多日,依然记得他说话时的语调和表情。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被一团恐惧压着,压得颤颤巍巍的,几乎直不起腰来。恐惧真沉重。在某个瞬间,我以为要失去他了,以为他会在我面前崩解和消失。

那一刻很难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多么幸运。每个人都曾遭遇“至暗时刻”,有些东西不期而至,从看不见的地方伸出手来,把我们投掷到黑暗的井底,害怕、焦躁、绝望,一波波袭来。此时,手边是否还有一根可供攀爬的绳索呢?我摸到了那根绳索。我仍然具备沉浸式阅读和写作的能力,读一本书读进去了,写小说写入神了,气泡般涌起的杂念就不见了。平静接管了我。碎裂的部分重新吻合在一起。

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他需要说话时,我就安静地听着。很快我知道,有篇小说找到我了,应该把它写出来了。当然小说要做的事情不是高度还原,也不是个案分析记录,经过一次次偏离和变异,以及更多材料的汇入,最后呈现出来的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是一点点长起来的,渐渐具备了层次感和丰富性,当它完成了自己时,我第一眼看过去,确定此前并不认识它,它是一个初生的、新鲜的、湿漉漉的生命体。

写作《来访者》使我获益良多,这是一个抵达平静并重塑自己的过程。这些年我的创作以短篇为主,中篇比较少。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这篇小说,把它推介给了更多的读者。

蔡东,女,小说家,生于山东,现居深圳,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

获得郁达夫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