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了,就非得结束吗?
2019-11-06张佳玮
张佳玮
“乘兴而来”的故事,中国人都知道。
王徽之在山阴,冬夜见大雪,酌酒,看四处皎然,彷徨,咏左思《招隐诗》;想起了戴逵在剡,连夜坐小船去见,天亮到门前了,转身回家。“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事听上去,像苏轼夜游承天寺的翻转版……如果苏轼来个“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造门不前而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张?”——嗯,感觉这也不像苏轼做的事。当然,也可能張怀民睡着了,苏轼怕就落得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话说,普通人的心理,为什么会舍不下呢?经济学家会念叨沉没成本,“来都来了,已经为此付出了,总得有始有终吧”
嗯,跑题了。
且说王徽之这么做,被《世说新语》列入“任诞”,那就是放任心神了。的确。他的心情不难理解,人做事,三分钟热度,也许天寒下雪,一路船上赶去时已经不爽,到门前,耐心用完了。但大多数人,哪怕耐心用完了,总会寻思“来都来了”,于是顺便见见戴逵吧。
王徽之就是不在意这“来都来了”。这一夜的沉没成本,不要了,走。是很能割舍得下了。
《世说新语》的另一个故事,也说王徽之很舍得下——他弟弟王献之过世,王徽之就将王献之的琴一起摔了,是谓人琴俱亡。
话说,普通人的心理,为什么会舍不下呢?经济学家会念叨沉没成本,“来都来了,已经为此付出了,总得有始有终吧”。
但许多人未必有这么理性的经济学头脑吧?1927年,布鲁玛·蔡格尼克阿姨前辈研究出,相对于已完成的工作,人比较容易在意未完成的、被打断的工作。是所谓蔡格尼克效应。
比如苏轼去访张怀民看月亮,这事完成了,大家觉得理所当然;王徽之夜雪访戴逵,没完成就回去了,大家就觉得有些怪。
这种心态也可以用到其他地方。比如,人老来后悔,相比于自己所做的,往往会后悔自己没做的。“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直到失去之后才后悔莫及……如果上天能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
相比起上面这段痛彻心扉的独白来,“真后悔我当初跟她表白了呀”,那就少得多了。
所以电视连续剧要告诉你未完待续,评书章回之间会有“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未尽未完之事,总能惹人情肠,算是人的普遍心理。
故此才显得王徽之,真是舍得,狠得下心。
乐毅离开燕国后,写了著名的书信,“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但他这话其实也是事后了,毕竟,他也是被燕王的猜忌给弄走的。
这种心理,自然也有积极的用途。
威廉·福克纳和雷蒙德·钱德勒都说过类似的意思:他们会偶尔先构思好一个小说的结尾,然后编织情节,看故事如何到达这个结尾。这样写起来很有动力。
尼尔·盖曼说他写字的诀窍:“写,写完一个;持续写。”
吉恩·沃尔夫更干脆:“开始写下一个!”
先别前思后想,先开始了再说。
除非你恰好是王徽之那样的性情,否则,“未完成”的心理会一直啮咬你,让你自己继续下去。
先开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