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群:做苗乡孩子的“校长爸爸”
2019-11-06纪驭亚黄慧仙
浙江日报记者/纪驭亚 黄慧仙
陈立群:
男,汉族,杭州临安人,1957年11月生,曾任杭州学军中学校长;应中组部台江扶贫工作组和台江县委县政府之邀,毅然来到千里之外的苗山深处,任台江县民族中学校长;中宣部授予其“时代楷模”称号。
在2016年之前,杭州学军中学校长陈立群从没想过,自己会去贵州山区当校长。
陈立群在杭州当了30多年校长,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教育部中学校长培训中心兼职教授。而近年来的几次住院,也让他感受到身体发出的信号——该好好休息下了。
但当陈立群受邀去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做了个讲座后,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在贵州看到的各种教育困境和自己少年时艰苦求学的经历,像两个电影片段,在陈立群脑海里不断回放、重叠。一个让不少朋友觉得是“脑壳发热”的决定,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你不是常把“爱,是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责任”挂在嘴边吗?那为什么不答应台江教育局的支教邀请呢?
一个念头的缘起,让杭州重点高中和全州垫底的县城高中,两条相隔1400公里的异面直线因此有了公垂线。刚退休的陈立群,放弃了民办学校200多万元年薪的邀约,分文不取,一路西行。
来自大山外的这束光,跨过山河,跟随夏天的风,照进崇山之间的天下苗族第一县。一段与希望和爱有关的故事,就在这一刻被开启。
初来乍到三把火
从杭州出发,历经7个半小时高铁和1个多小时汽车,陈立群终于如愿站在了台江民中的校园里。然而,初来乍到的激动,很快被现实泼了盆冷水。
陈立群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学校。好学生留不住,老师在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民中老师;3000个学生,就一口锅烧菜,简陋食堂的电线上密密麻麻停满苍蝇,苍蝇上叠着苍蝇。上课时,学生心不在焉,老师无精打采,还有个别老师,居然在上了10分钟课后才发现自己上错课了;自习时,学生要么集体睡觉,要么把教室闹得像菜市场;英语测试平均分,只有十六七分;放学后,台江县城满大街都游荡着无所事事的台江民中学生……
当了30多年校长,什么样的评价陈立群都听到过,“特别有自信”是高频词。从28岁在一所3年换了3任校长的农村高中当上人生第一个校长,到2001年创办浙江全省首个宏志班,专门招收品学兼优的寒门学子——别人觉得难的事情,到他这里,好像都不是事儿。愣是没想到,都退休了,还能碰上这么块“硬骨头”。不过,打退堂鼓,可绝不是陈立群的风格。
其实,此时的台江民中师生们,也正在暗中打量这位来自俊秀江南的名校长。这个看起来高瘦文弱、说话轻声细语的校长,究竟会放什么招来治理这所积弊已久的差校?
把学生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的陈立群,决定把翻修改造宿舍楼和食堂作为自己新校长上任的头两把火。
出师不利!要让一个懒散惯了的学校动起来,这火没那么容易烧。眼看要开学了,所有翻修改造的工程,都还是“半吊子”,又气又急的陈立群,立马佯装出“不支教了,收拾行李回杭州”的架势。这下,从总务处到工人,都急了。他们连夜加班加点,才踩着点完成工程。
陈立群(前)在贵州省台江县民族中学大课间中引导学生集合参加跑操/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摄
这两把火终于烧旺了——宿舍楼经过翻修改造后,全校实行全寄宿制度,每幢楼都有一名老师陪寝。此后,学生翻墙逃课的情况,再没发生过。
学校综合楼地下室改造为食堂,食堂从1个变成3个。不久,校门口占据了一整条马路的小吃摊消失了。学校总算是有了该有的样子。
但第三把火,却并没有紧接而上。
此时的陈立群,天天拿着全校所有班级的课表和一张小板凳,进出教室听课。他什么课都听,听完就走。师生们因为不知道校长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反倒是心里打起了鼓。原本一潭死水的校园,被紧张的情绪搅动波澜。
也没让大家等太久。过了一阵,陈立群突然宣布,一名语文老师和一名数学老师因为上错课或课前没有事先备课而被调离岗位。
老师竟然也会没课上?这下子人人自危。新校长连老师都不放过,还能由着学生胡来?学生们也绷紧了神经。
这是要动真格了!
真正做教育的人来了
开学不到两个月,一个消息就渐渐传遍县城:多年乱哄哄的台江民中仿佛变了个学校,琅琅书声此起彼伏。“有两把刷子的杭州校长”,再次成为县城的新闻人物。
在一片赞扬声中,陈立群却保持着清醒。经验告诉他,一场大改革才刚刚拉开帷幕。
台江民族中学3000多名学生中,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就有1300多人,留守青少年的比例还要高得多。
这样的数据,总让陈立群想起自己当年的951个宏志班孩子。他们看上去那么相似,却又是如此不同。
相比求学于大城市的宏志班孩子们所共同面临的精神自卑问题,台江的孩子因为彼此生活水平差异不大,更为阳光自信。但社会和家长普遍不重视教育,学生不仅基础差而且惰性强,成为另一个棘手问题。
让陈立群心里难受的是,每到开学前或者期末放假,就有学生来道别。“爸妈让我嫁人,下学期我不来读书了。”“读书没意思,我准备跟表姐去广东打工。”十七八岁的学生还没意识到,这个决定,或许将成为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陈立群(左一)在贵州省台江县台盘乡南庄村学生张志美家进行家访/新华社记者 杨文斌摄
几次劝阻后,陈立群意识到,等学生下定决心要辍学,已为时过晚。他必须要从症结上来破解问题。
很快,老师们发现,每天早上不到7时,陈立群的身影就会出现在教学楼里。每天晚上九十点,他还在教室间转悠。校长办公室的灯,总是第一盏亮起,又是最后一盏熄灭。
杭州来的名校长,无论到哪,当地总有许多人想要结识。但他们很快发现,陈立群几乎不出席任何应酬活动。哪怕出去做讲座,也不愿在外过夜。有一次,副校长粟高胜跟着陈立群一起去距离台江3个多小时车程的黎平县做讲座,他发现,为了能陪学生们一起晚自习,校长坚持不吃晚饭就往回赶。
“校长,吃了再回去吧?偶尔一次赶不上晚自习也没事。”
“路上对付吃点就行。孩子们看见我们出现在教室,会觉得有校长、老师陪着他们,学习就更安心了。”陈立群回答。
粟高胜没有再接话,但心里暗暗对眼前这个似乎永不知疲倦、把课堂看得大过天的老校长多了几分敬佩。
又过了一阵,周末回老家村寨的老师更是听说了一桩几乎从没在台江发生过的“奇事”:民中新来的杭州校长竟然去村寨里的贫困学生家里家访了,还自掏腰包给学生塞了一千元生活资助。
老师们这才明白,校长其实已经对症下药,开出方子——既然孩子们缺少家庭和社会的教育关爱,那就更需要老师全心全意陪伴,既当老师,也当爸妈。
但一开始,并不是所有老师都愿意这么做,总有老师发出“工作太忙,顾不上家庭”的抱怨声。除了制度约束,陈立群也用自己的行动“润物细无声”地影响着老师们。慢慢地,老师们在下班后三两邀约喝酒、打麻将的现象消失了;而相约一起去学生家里家访、一起打磨课件,成了新常态。
从一开始的观望到以后的佩服,谁也没想到,老师的变化比学生还要大,还要快。甚至还有数名老师,为了陈立群放弃了曾经梦寐以求的调动机会,“因为我等的那个‘真正做教育的人’,终于来了”。
6万公里,100多户
有件事,台江民中的师生们至今都没搞清楚。陈立群到底是怎么找出贫困学生的?
有时候,连老师都还没搞清楚学生的具体家庭情况,陈立群却已经先行一步开展家访。
后来,老师们才知道,每个孩子入学时,陈立群都会大致排摸情况。平时得空,他就去跟孩子们聊天。在台江扎根的千余个日日夜夜里,陈立群身穿西装、背着黑背包的身影,不断出现在台江的崇山峻岭间。“不去感受体验学生的成长环境、生活经历,你怎么能跟他们感同身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立群的车程超过6万公里,家访100多户。
最远的一次,陈立群开了1个半小时车,再转乘45分钟柴油船,最后徒步半小时山路才到学生家;最心酸的一次,陈立群来到学生家门口,发现房子的外墙是靠泡沫、硬纸板等糊起来的,当场红了眼眶;最着急的一次,陈立群去医院探望因车祸撞伤脚的学生,却发现学生因为没钱已经停药。他几乎是小跑着去护士台交钱,让医院把孩子的药续上。其实,他并不富有,每月不过9000多元的退休工资,却已自掏腰包20多万元资助孩子们。如今,支持他的家人们,都把支教当成了家族行为。每每回家,他们就要往陈立群的背包里塞钱,“替我们给孩子们”。
陈立群常常怀念第一年的支教生活,没有媒体寻访,没有太多社会事务纷扰,他全心全意和孩子们在一起。如今,陈立群和孩子们还有个特别的沟通方式——写信。这些信,往往会出现在他办公室的门下。信件称谓五花八门,有的叫他“校长爸爸”,有的叫他“校长”,还有叫他“男神”的。信的内容也各式各样,有来倾诉心事和烦恼的,有分享生活中小确幸的,也有来提建议、气鼓鼓地“投诉”的,还有调皮地在信里给他“颁敬业奖”的。这上百封信,是陈立群在台江最宝贝的“家底”。
高三女生邰子涵,虽然成绩优异,但因为家庭变故,险在高二寒假就辍学去打工。好不容易把她劝回学校,陈立群还时不时找她聊天,为她提供生活资助。
暑假里,再次遭遇家庭变故的子涵,塞了一封长信到陈立群办公室,讲述自己所面临的物质和精神压力。
现在,查干阿姆的居民是卡尔梅克巴嘎绰呼尔部族,据巴兹尔老师讲,当年他们是阿玉奇汗的属部。这就不难理解,阿玉奇汗的雕像为什么会立在与阿玉奇汗牙帐,极盛时期土尔扈特汗国政治中心马奴托海相距百余里的查干阿姆。
陈立群心里着急。9月的一天,从北京时代楷模颁奖现场回来后,他利用午休时间赶去家访。聊了一会,小姑娘才吞吞吐吐说出心事:妈妈离家出走,爸爸身有残疾仍在外艰难打工。家里四姐弟,都是靠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她努力读书,就是想带一辈子没有出过大山的老人去看看海,享享清闲。可是,爷爷奶奶能等到自己大学毕业有能力的那一天吗?
“明年高考结束,校长爸爸请爷爷奶奶和你去看海!”
“去海边很贵吧?”
“不要担心费用。等你考上大学,毕业后有能力了,爷爷奶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子涵其实从来没好意思当面叫过陈立群“校长爸爸”,可有很多个类似的时刻,她都暗暗觉得,校长好像爸爸呀。
不光是子涵,台江民中不少学生,心里都保存着和“校长爸爸”相处时的温暖记忆。
高二的张志美,去年10月失去了爸爸。爸爸去世了,家里又一贫如洗,读书还有什么意思呢?当一条咸鱼,混完这一生吧!张志美没想到的是,当她想放弃自己时,校长却没有放弃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她还沉浸在校长突然到来家访的激动中时,校长又问她:“志美,你当我女儿好吗?”志美幸福得懵了。
“校长,您还能留多久?”
因为忙碌,陈立群觉得,在台江的日子过得真快。原定一年的支教,一晃就过去了。在师生的期盼下,他又留了下来。转眼,已经在台江待了3年。
3年里,别的不说,台江民中的一本上线人数从以前的个位数涨到了百位数。学校的高考增量,从全州末尾冲到了全州第一。今年,还有学生考上了南京大学。
不光台江学生,连远在凯里的学生也都想来台江民中上学。台江民中的录取分数线一路攀升,从2016年的346分,飞速涨到2019年的487分。往年,台江中考前100名学生里,只有个位数学生愿意留在台江民中。今年,这一数字达到了95人。
但在众人的一片喜悦中,陈立群却渐渐感受到了新的压力。他知道,台江民中的这场教育改革进入深水区了。
梦寐以求的好生源终于来了,但老师还是原来那批老师。提升师资水平,是教学管理中更艰难的一环。
在这份担忧里,也夹杂着陈立群的另一份远虑:他的支教生涯总有结束的一天,台江民中能自己造血吗?
于是,这个新学期,陈立群又狠狠心,调岗了5个课堂表现一般的老师,数学、语文、英语,各科都有。但他也想有机会时调回来一位数学老师。对,就是3年前因为上课前不备课,被他率先调岗的那位数学老师。这位老师用了3年业余时间备课、磨课后,又找到陈立群试课。这一回,同样是数学老师的陈立群听完后,欣慰地笑了。每个学年的优胜劣汰机制,见成效了。
除了优胜劣汰,在陈立群拟订的台江民中发展计划里,还列着同课异构、青年教师培训计划、“小荷工程”、“青蓝工程”、“名师工程”等一串教师培养的专业名词。尤其是每个月的同课异构,只要手头没有要紧事,他都要坐在教室后面听。每当有台江民中的老师上课水平胜过凯里一中时,讲台下的他就开始偷乐,就像家长会上听到孩子考出好成绩的父亲那样。
在台江,陈立群被问到最多的问题应该要数:“校长,您还能在台江留多久?”对于这个问题,其实,被下属们叫作“拼命老陈”的陈立群,心里也一直矛盾着。小孙女今年5月出生,他至今还没能见上一面,唯有靠每天的视频聊解相思。临安老家年过九旬的母亲,也要几个月才能匆匆见上他一面。但他又觉得,再坚持一下,一支“台江模式”下锻造的优质师资队伍,也许就要成型了。到时候,没有他,台江民中一样能保持高水平运转。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不言自明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场唤醒与被唤醒的美好相遇里,他们已经成就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