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伦:当代戏剧的位置(上)
2019-11-06
记者:剧本是文学性的,但又必须要顾及空间、表演,一个好的文学性的剧本不一定在表现力上同等突出。所以,您认为戏剧需要编剧和演员共同发展,是这样的吗?
魏明伦:是的,剧本不光可以演,还可以读,有文学的第二功能。过去中国人对于话剧、传统戏剧的了解,更多是从文本中来的,我们读过曹禺的很多戏、老舍的很多戏、莎士比亚的很多戏,但有多少人看过一场舞台演出呢?剧本的形式是文学的,但也有很多读起来漂亮,演起来不怎么样的剧本,这种剧本是有缺陷的,这一点需要突破。我一生都在做着这样的突破。我认为只有案头可读,台上可演,同时又能给观众带来思考的剧本才是好剧本。
多才多话
记者:您当初从戏剧领域投身杂文写作,又从杂文写作投身碑文,原因是什么?是因为预见了中国戏剧的命运,而提前离开了吗?
魏明伦:那倒不是,这些年我是写剧本少了,但我并没有放弃过戏剧。我在岳麓书院、凤凰卫视讲《中国当代戏剧之命运》,引发中国戏剧界的一场大讨论,促进了戏剧界正视现实、寻求变革,这对戏剧的贡献并不亚于写作一个剧本吧?投身杂文、辞赋的写作,都是突然的,是我发现了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或者说是社会发现了我有这些才能。其实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写戏的人,只是如今写戏的依附性越来越强了,我不得不依附项目、剧团、政府、剧场、导演、观众,还要依附评委,才能让我的戏被人看到。依附性太多,独立性就太少,同样的思维,现在我要通过戏剧这个形式,来表达我的人生观、我的历史观,实在是太难了。但我现在也可以写啊,我并没有停滞,也没有江郎才尽。比如,前段时间,我就把我的《好女人·坏女人》又重写了一遍,把原来薄弱的部分都藏了起来,修改之后,观众反应也非常强烈,但只演两场就戛然而止了,原因不明,我能怎么办,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了。有些人离开戏剧就没招了,只能在这棵树上吊死,但我不是,我还可以做别的事,我还有其他的才能,也还有话要说。
记者:从创作方面来看,戏剧与其他的艺术形式有什么不同?
魏明伦:戏剧是三度创作。如果说文学是一度创作,写出来就结束了,那影视就是二度创作,它得从编剧到导演和演员,而戏剧则是三度创作,在到导演和演员之后,还要到观众。观众在舞台下形成气场,不论是喝彩还是喝倒彩,热不热烈,都会立刻反馈到台上,直接影响表演。出版物和影视作品都没有即时的交流,它是不用管观众的喜怒哀乐的,但戏剧就不一样了,一些难以复制的经典,往往都是在观众与演员的互动中产生的。戏剧是在互动中成熟的,这就是戏剧的特点,也是它一个最大的缺点,它要求“到场”,但现在时代变化了,还有多少人愿意到剧场里去呢。
话剧与电影只有一墙之隔
记者:近年,国内兴起了一股戏剧教育的风潮,戏剧似乎有转为一门通识课的趋势。有人认为,戏剧可以激发儿童在创作、表演中的情绪体验,培养他们协作、社交、想象等能力。一些发达国家,比如欧美日,比中国更早地用戏剧的方式进行孩子的素质能力培养,认为它是“全人教育”的重要方式。您对这个问题又是怎么看的呢?
魏明伦:我不知道戏剧教育,但过去有个说法叫作“高台教化”,高台就是戏台,教化就是教人要忠孝节义。戏剧的教育,重在自然,开始可能是强制性的,但动人还是要靠真心,要靠对方自己的选择。人对于艺术形式是有天然的抗体和受体的。比如从上世纪70 年代末开始,国人喜欢流行歌曲,一段时间内,人们对流行的歌曲表演自然地亲近,这是受体,但对传统戏剧一听就烦,没有耐心去接触,这就是抗体。抗体和受体都来自于潮流中的感染,而不是因为艺术本身的好坏。一个阶段的人,对某种文艺方式具有抗体还是受体,是时代的本能,一旦形成再想改变也很难。也许可以改,但是需要时间。所以我说这是下一个历史阶段的事,但我们可以为下一个历史阶段做好准备。
记者:您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大部分都是在戏剧里面完成的,那您觉得戏剧对一个普通个人的成长,有什么样的作用?
魏明伦:我成长在戏剧的黄金时代,我是被戏剧抚养长大的,所以,戏剧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对于现在这一代人是不是还那么重要,我就不好说了。戏剧肯定有净化人心的作用,它甚至可以消灭人心的区别,进行精神对话,寻找精神的故乡。但这是在当初戏剧黄金时代的体验,不是现在的,而且这也不是戏剧独有的作用。艺术、音乐、文学,尤其是叙事性文学,都具有这样的共性,戏剧只是其中的一种。
记者:看戏剧长大的一群人,和看电影长大的一群人,在精神世界的构建上有没有什么区别?
魏明伦:一般来说,电影的娱乐性比较强,电视就更是了,综艺、选秀节目容易带来一些比较肤浅、直接的快乐。戏剧当然也有“玩”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戏剧,尤其是话剧,基本都有自己的思想,有想要表达的内核。但具体到每一个人,就很难说了,这要分析观众的精神面貌,取决于他们看什么样的电影,看什么样的戏剧和处于时代的哪一个阶段。
记者:什么样的题材在改编成戏剧之后,会有更大的张力,或者说什么样的戏更适合观看?
魏明伦:不是一切题材都适宜用戏剧表达的,也不是一切小说都适宜改编成戏剧。一些重大题材就不一定是写戏的最好题材,比如长征、建国大业,你看历史上优秀的戏剧,也少有宏大的题材。真正传世的作品,都是能够跟人的心灵有激荡和反应的,作品题材的好坏,不是自说自话、自己裁定的,要看观众的反应。
记者:一些话剧演员在舞台上有了很好的表现,就去演电影了,甚至成为了大屏幕的常客,让大家见识、认可了戏剧演员的演技,比如这几年的任素汐;另一方面,一些优秀的电影演员也开始来演话剧,比如胡歌。您是如何看待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这种跨界的?
魏明伦:这很容易理解。因为话剧是现场表演,它靠的是硬功夫,发音、动作、表情都要到位,表演要一次过,才能得到观众的认可,而且话剧演员与观众的沟通是即时的、真实的、“撞到演员的脸上去”的,感受也更为强烈。而电影则是可以修缮的,可以作假的,说话不行可以配音,武术不行可以找替身。相比之下,话剧表演在技术上更过硬,可以锻炼、证明自己。话剧演员去演电影,大多是为了吃饭,而电影演员来演话剧,则看作是一种时尚。传统戏剧和电影离得要远一些,但话剧和电影在表演上,其实只有一墙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