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梦

李晓静

明朝万历十五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一位大臣赶着去上早朝，当时天不太亮，再加上他眼神儿也不太好，竟稀里糊涂地掉进了金水河里，险些被淹死。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们一边传说着一边乐着，还纷纷总结说，眼神儿不好还不能当大官儿啊，真要淹死了可真冤枉。

但有一个人却乐不起来，那就是掉到河里去的工部侍郎王谦。王谦掉到金水河里，被太监救上来，捡回了一条性命，可这连吓带冻，还是病了。请来郎中给看了，吃了几服驱寒散结的药，病是好了，但自此噩梦不断，时常在半夜被吓醒，再也不敢闭眼，直熬到天亮。没出半个月，他就给熬成了大眼灯，瘦得皮包着骨头，盖上张纸就能哭了。

他老婆婉娘可给急坏了。可她一个女人家，实在没啥见识，一遇到这样的事，更是没了主张，想想管家王茂足智多谋，就把他叫来，跟他讨主意。

王茂跟着王谦几年了，一直忠心耿耿，看到王谦这个样子，他也是急在心头。他对婉娘说：“夫人，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婉娘忙道：“但说无妨。”王茂说：“大人噩梦连连，只怕是有鬼怪作祟。咱家里，怕是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婉娘给吓了一跳，更加惊慌了：“那可怎么办呢？”王茂胸有成竹地说：“那就清鬼怪吧。”婉娘忙着应道：“好，你来安排吧。”

王茂就安排了一场法事。京城最有名的道观乃是清风观，最能驱邪捉鬼的就是玄妙道长。王茂就花了大价钱，请玄妙道长亲自主持法事。玄妙道长也不敢得罪这个大官儿啊，精心准备了一番，带着几位徒弟，摆开了阵仗。

玄妙道长亲笔写下驱鬼符，用桃木剑挑着，烧化了送给天神，请天神协助捉鬼驱怪。他又带着徒弟们在王谦家寻了个遍，也没寻到鬼怪，只听到一阵怪风，看到了鬼影，他就带着徒弟们直追出去，把那鬼影怪风赶得远远的，又在王谦家四周洒下了仙水，让所谓的鬼怪再也不敢踏足一步。法事做了3天，再不见怪风鬼影，玄妙道长这才带着徒弟们走了。

晚上，婉娘早早地就陪着王谦睡下了。脑袋一沾枕头，她先睡熟了。这些天，王谦噩梦缠身，时而惊叫，时而梦呓，把她也给折腾得够呛，今天这做完了法事，她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倒睡得安稳了。王谦也吹灭了蜡烛，安然睡觉。

半夜里，王谦忽然喊道：“别抓我，别杀我！”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就往床底下钻。婉娘被惊醒了，忙着下了床，把王谦往外拉：“老爷，你快出来吧，别吓唬我了。”王谦哆哆嗦嗦地说：“道士抓我呢，道士要杀我，我不能出去啊！”

婉娘拉不动他，只好唤来了王茂。王茂想了想，就让家人们在院里点起了火把，院里屋里都很亮堂，他又叫上两个家人，把床抬起来。王谦惊恐地缩在一个角落里，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嘴里喃喃地说着：“别抓我，别杀我。”王茂忙着说：“大人你看，道士们早就走了。”王谦先逡巡了一下四周，又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果真没看到道士，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才醒过来，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对王茂说：“院里的火把就不要灭掉了。”王茂领命，忙着去布置了。

婉娘又侍奉着王谦重新躺下。王谦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睛，不时地看看房里，又抬起身子看看院子里。婉娘问他，刚才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噩梦？王谦说，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鬼，被玄妙道长拿着利剑追杀呢。他怎么奋力跑，都跑不过玄妙道长，眼看着剑就要扎到他后心了，可把他吓坏了。婉娘劝他，玄妙道长是来抓鬼的，又怎么会刺你。王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谁管得了做啥梦啊？”

婉娘想不出好办法，只好再去找王茂。王茂说他已经想到了一个新主意，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婉娘问他是什么主意。王茂说大人既然怕道士，咱就找道士的克星来守着，让大人不再怕了，兴许就不再做噩梦了。婉娘迷惑地问道，道士哪有克星啊。王茂诡秘地笑笑说，有啊。民间有句俗语，叫神鬼怕恶人。神鬼都怕，更甭说道士了。婉娘也很无奈，只好说，那就试试吧。王茂就去请恶人了。

晚上，王谦回到家，见房门口站着两个差役，不觉一愣，叫过了王茂，问他是怎么回事。王茂说，顺天府的府尹大人听说王谦晚上做噩梦的事，特别派了两个差役来给他值守。这两个差役武功高强，胆大勇猛，定能镇住鬼怪。王谦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模样。

夜里，那两个差役站在卧房门口给他值守。

王谦心里踏实了，躺到床上就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婉娘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很快就入睡了。

二更更鼓刚一敲响，王谦忽然惊惧地喊道：“别抓我，别杀我！”他迅疾地从床上爬起身，一溜烟地钻到了床底下。婉娘又被吓醒了。她下了床，对床下的王谦喊道：“老爷，你醒醒吧，别做噩梦了！”王谦仍躲在床下哆哆嗦嗦地说着：“别抓我，别杀我。我不想进大牢，不想死啊。”婉娘越想越伤心，捂着脸哭上了。

那两个差役听到房里的动静，忙着问发生了什么事。婉娘让他们把王茂喊来。王茂进来，看到眼下的情景，也不觉一惊，就叫那两个差役来跟他搬床。

床一搬开，王谦猛然看到面前站着两个差役，忽然吓得脸色大变，往后一仰，竟摔倒在地，没气儿了。婉娘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子，在王谦的人中穴上连扎了几下，王谦这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醒了。他哆哆嗦嗦地问道：“抓我的人，走了吗？”

王茂忙说，那两个差役已经走了。他刚才看到那两个差役把王谦给吓得死过去了，急忙让他们两个人走了。王谦惊魂甫定，长舒了一口气说：“走了，走了。”婉娘抱着他哭了：“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再这么下去，我都要被折磨成鬼了。”王谦没回她的话，却对王茂摆了摆手，王茂就出去了。王謙这才对婉娘说，也真是怪了，他晚上见到那两个差役来值守，心里还是蛮高兴的，睡得也还安稳。可睡着睡着，他就梦到自己变成了囚犯，那两个差役正拎着铁链子来锁他呢。

婉娘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吗？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原来睡觉也只做好梦，从没做过噩梦啊。”王谦忽然低下了头，沉吟不语。

婉娘道：“把那100两银子拿出来吧。”王谦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都知道啊？”婉娘点了点头说：“你梦里都在说呢。”王谦十分惊讶。头年，他奉命维修北护城河，办完差事后，发现盈余了百两白银，他就据为己有了。谁知此后噩梦不断，还是心里有鬼吧。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贪占官银，乃是重罪。即使主动交回，皇上开恩，不追刑罚，怕也是要丢了官职了。娘子，那你就要受苦了。”

婉娘淡然地说道：“我不怕受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如今你这样噩梦缠身，怕是要被折磨死。咱们有好好的日子可以过，又何必要生不如死呢？”

王谦一阵感动，抓住了婉娘的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王谦赶去上早朝。年轻的万历皇帝询问大臣们有什么事时，王谦出班，跪倒在地，奉上一道奏折。万历皇帝一看，见是王谦的辞职奏折，其中竟还夹着一张银票，不觉大为惊奇。再一细看奏折，不禁笑了。

王谦讲了他贪占百两白银之事，而后又说，贪占白银后，他噩梦不断，更严重的是他白天也会产生幻觉，噩梦与幻觉互相纠缠，让他神情恍惚，以至掉进了金水河里，险些就要被淹死。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100两白银交出来，图个内心安宁。此事已然触犯刑律，情愿接受皇帝的惩罚。

万历皇帝忽然笑道：“王爱卿，你好大的出息啊，100两银子就把你折磨成这样。”王谦磕头谢罪，胆战心惊地说道：“100两银子已经很多了，微臣不胜其扰。臣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但凭皇上惩处。”万历皇帝正色说道：“如此，甚好。你不再做噩梦了，朕也不用再做噩梦了。朕等了半年之久，终于等到了你。给朕建陵之事，就由你来办吧。”

万历皇帝的目光忽然转向众大臣，冷冷地说道：“头年京城之内，开工了十几个工程，朕命户部给每个工程多拨了百两白银，你们都悄无声息地收下了，至今都没人肯给朕交回来。你们就贪占得如此心安理得，没做噩梦吗？”大臣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就跪倒了，一个个吓得体似筛糠。

王谦这才明白，这是皇帝设下的一个套儿。皇帝要给自己修陵寝，那可是一个大工程，是个肥缺啊。皇帝最怕监修的大臣见财起意，贪占银两，那样，就会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真要住上这样的阴宅，可就让皇帝噩梦连连了。皇帝就想出这么个不是法子的法子，看看哪个大臣肯把多出的银子交出来，那才是最清廉忠心的一个。他最是胆小怕事，才会噩梦不断，也才主动献出白银，也才会成为皇帝最信赖的人。

那些贪占银子的大臣，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惩罚，只有王谦例外。他受命去给皇帝修建陵寝，更是尽心竭力，没有贪占一分一毫。那座陵寝，也成为历代帝王陵寝中建造质量最优良的一座。直到现在，那座陵寝都是一个有名的景点呢。

萬历皇帝陵寝，就是现在的定陵。

选自《故事林》20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