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电影传播“美国价值”的启示

刘志刚

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电影自产生之初就具有意识形态属性。正如著名马克思主义文学评论家弗·梅林所说：“一切艺术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其倾向性和政治性，实际上并不存在非政治的、无倾向性的艺术。”电影本身就是一种传播国家价值的意识形态机器，并以一种基本的意识形态效果为基础。①每一部电影都具有与之俱来的意识形态立场，并通过特定叙事和修辞方式来表达或传播国家价值或阶级意志。

一、好莱坞电影如何传播“美国价值”

有着电影“梦工厂”之称的好莱坞，拥有华纳兄弟、哥伦比亚影业、迪士尼、派拉蒙等影响全球的电影巨头，是全球电影产业的中心与娱乐时尚的风向标，早已成为美国文化的符号象征。从某种程度上说，好莱坞“建构”了美国。在美国内部，它将不同族裔、有着巨大内部差异的移民社会整合为“美国人”；对于外部世界，它用来塑造美国的国际形象，从而传播美国的国家精神和核心价值。②

1.无形之手：美国电影的审查制度

好莱坞电影与资本以及美国政治权力紧密相连，“美国电影工业依靠这三极：纽约的资金、好莱坞的制片和创作以及华盛顿作为保护和监督的决策机构”。③自好莱坞电影诞生之初，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就根植于美国电影的形式之中。在好莱坞电影产业的全球扩张背后，美国政治权力的影子无处不在。

美国政治权力之所以能够全方位、多层次地控制好莱坞，主要依赖于审查制度，具体包括放映审查制度、电影分级制度、奥斯卡评奖体系等。首先，放映审查制度包括道德审查和政治审查。在道德审查层面，美国通过《海斯法典》等实现了对好莱坞影片道德层面的控制。《海斯法典》（1934-1960年）几乎列举了所有可能违反道德规范的禁忌，历史学家特雷·拉姆塞因此称其为“影业官方道德标准的大宪章”。在政治审查层面，产生于19世纪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奠定了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保持“政治正确性”的传统。其次，电影分级制度主要表现为经济审查形式。美国一方面通过国会定期拨款资助电影行业的发展，另一方面，美国政治权力将西方文化价值彻底植入好莱坞电影的形式和结构之中，使好莱坞电影价值观念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保持了高度一致。一方面，美国从国会到总统不惜动用政治、经济、外交手段为好莱坞电影拓展海外市场鸣锣开道，另一方面，在美国政府需要好莱坞电影为其效力的时候，好莱坞也会全力以赴地加以配合。④事实上，好莱坞电影分级制度已经内化为电影制片人、导演、编剧及其他相关人员的自我审查机制与行为准则，影片的审查变得相当隐蔽，好莱坞电影是美国政治权力对意识形态控制的必然结果。再次，奥斯卡金像奖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奖项，在很大程度上纯属“政治正确的娱乐”。获得奥斯卡奖项提名的演员和电影不可避免地受到政治因素的影响。在上世纪50年代“麦卡锡主义”泛滥时，查理·卓别林曾因为使用“黑色幽默”手段批评资本主义而面临被美国驱逐的境遇。在奥斯卡各类奖项角逐的过程中，美国政治权力总会影响参评影片的类型和表现力，宣扬美国民主、个人英雄主义等西方主流价值观念的影片更容易获得奥斯卡评奖体系的青睐。

2.有形之手：好莱坞内部的中情局

好莱坞电影意识形态的对外输出，是冷战前后美国实施文化外交政策的重要手段之一。冷战时期，美国政府要求好莱坞电影全力配合美国的全球战略，以确保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借助电影载体向全球渗透。后冷战时代，美国试图用自身价值标准把多元文化并存的世界统一起来。2002年，法国《世界报》曾以《五角大楼和中情局雇用好莱坞》为题，深入剖析了好莱坞和中情局、五角大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作为一种娱乐形式，好莱坞电影俨然成为了美国政府对外宣传美国价值的意识形态机器。

美国没有文化部，中央情报局实际上发挥着“隐形文化部”的职责。冷战理念的始作俑者乔治·坎南说过：“美国没有文化部，中央情报局有责任来填补这个空缺。”中情局控制下的好莱坞，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隐形文化部的“得力干将”。休·威尔福德在《强大的沃立舍》一书中描述道，中情局在冷战时期对好莱坞充满兴趣，不仅直接参与电影剧本的策划、编剧遴选、导演聘用、重要演员配置等，而且从电影策划之初直到进入院线，中情局都会针对不同国家和地区，运用多种战略战术，在广播电视、报纸杂志、图书等领域进行有计划、有步骤的倾向性评论和宣传。⑤中情局监管下的美国文化自由委员会，在监督好莱坞电影制作方面同样竭尽所能。如他们将《沉静的美国人》（The Quiet American）从小说版的“反美主义”演绎变成了电影版的“一部决定性的爱国影片”。冷战结束后，中情局并未结束对好莱坞的控制，只是重心不再是利用电影开展针对共产主义者的心理战，而是放在了利用电影和电视来提升其自身在国内的公众形象上。

3.内外有别的西方价值传播策略

好莱坞长期坚持内外有别的意识形态传播策略。在美国内部，主要体现为好莱坞如何通过传播以“美国精神”为核心的美国价值赢得公众认同，进而占领大众文化消费市场。好莱坞电影很少直接反映或者批评美国现实政治及其意识形态。它从来没有形成过意大利、法国电影的尖锐的政治批判运动，即使《总统班底》（1976年）那样对美国选举政治加以讽刺的电影作品，也习惯倾向于把政治问题归结为个人品质问题，而不是对其进行意识形态的批判和反省。⑥越战题材电影《现代启示录》（1979年）遭遇的票房惨败更让好莱坞意识到，电影作品不要轻易地就意识形态问题发表自己的立场和观点。

在对外传播方面，好萊坞一向是殖民主义霸权的象征，大肆宣扬美国的价值观，俨然成为美国推销意识形态的强力工具。从二战之后直到苏联解体的文化冷战历史阶段，好莱坞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隐含于好莱坞电影形式和结构中的“美国精神”得到极其有效的宣传、推销和传播。《教父》中的家庭观念，《哈利·波特》系列电影的个人主义渲染，无不在刻意向全世界传递“美国精神”。在宣扬勇敢担当、忠诚奉献等人类美德的同时，又处心积虑地将这些人类优秀品质打上了“美国精神”的烙印，并试图告诉全世界“美国梦”就是人类生活的终极目标。在现实层面，好莱坞电影极力为凸显美国的“天赋选民”的优越感和使命感意识冲锋陷阵。以1999年获得第71届奥斯卡最佳导演等多项大奖的美国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执导的《拯救大兵瑞恩》为例，该片的整个论调都是在颂扬美国人的牺牲精神，这种牺牲精神恰恰建立在美国人所谓“上帝选民”的价值理念之上。

4.好莱坞电影的“森林密码”策略

美国电影对外传播擅长使用“森林密码”策略，即以别国文化为“果肉”，以己国文化为“果核”，最终实现好莱坞电影的跨文化传播。面对不同文化间的冲突，好莱坞电影注重与异域文化的融通与整合。既重视保持文化独特性，又积极寻求多元文化共享。在这方面，美国文化不自觉地在模仿“希腊文化”的做法，即“从其他文化中吸收不同成分，把它们融合进自身文化当中，形成一种比希腊文化更为广泛的‘希腊精神，然后将它们进行‘再出口”。⑦好莱坞电影之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接受和认可，与其重视与不同文化的沟通、融合不无关系。从早期开始，美国电影史上的那些传奇巨星，如卓别林、希区柯克等，都是来自国外的电影人，没有他们不可能有美国电影的辉煌。在《2012》《地心引力》等影片中的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武士》中的日本武士道文化等，都是好莱坞“森林密码”策略的典型案例。2008年英国影片《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之所以名利双收，既因为影片兼具欧洲童话气质和印度史诗风格，更缘于其照搬了好莱坞电影的“森林密码”策略。

好莱坞电影在制作过程中，同样不乏中国文化元素。在以中国故事为主线的好莱坞电影中，情节设定、形象设计等首次编码是典型的中国文化符号，但在二次编码时，却将“忠孝”“家国”等传统中国价值观转换为美国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价值观，利用美国文化对中国符号进行意义的重新编码，最终形成了变异的文化符号。如在梦工厂的《功夫熊猫》（2008年）中，故事题材和文化元素都取自于中国。功夫是中国传统的武术文化，熊猫、神龙大侠、担担面、舞龙、唢呐、宽窄巷等都是中国元素，最终体现的却是美国的文化价值观和典型的美国式个人英雄主义。打着“东方文化”标签的《功夫熊猫》，进入中国市场几乎没有文化差异障碍，在获得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实现了美国文化价值观念的对外输出。

二、好莱坞模式对中国电影的启示

在人类文化多样性的时代背景下，中国迎来了电影市场的黄金机遇期，不仅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且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电影生产国及票房大国。以万达电影为代表的中国电影资本海外投资与并购步伐加快，中国贡献了全球电影票房增量的75%，起到了全球电影市场的主引擎作用。从国产片票房看，国产影片占据国内电影票房的大半壁江山，越来越具有与好莱坞大片抗衡的勇气和实力。⑧但在中国电影市场繁荣的背后，中国文化产业链效率和国际竞争力整体落后于美国。国产影片进军海外节奏加快却未同步实现中国文化的对外输出，西方文化对我国的影响要远大于中国文化对西方的影响。在本土导演模仿好莱坞叙事策略、追求视觉技术奇观的同时，中国文化核心价值在跨文化传播中几乎是缺席的。

1.尊重世界文化多样性，寻求人类命运共同体框架下的文明共识

人类在思维方式、心理结构等很多方面具有共性，不同文明在全球化环境下将会产生相同或相似的价值观念。这些共同价值观念的存在，使得人类在历史生存、现实冲突和未来发展中具有明显的共同体特征。好莱坞电影在世界电影版图中之所以具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因为它在传播美国价值观的同时，也在极力体现人类的文明共识。如在《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卢卡斯电影公司将该系列电影的基本价值观定位在人类文明共识上，1997年《泰坦尼克号》则表达了人类对爱情永恒的信仰。正是基于对人类文明共识的理解和对文化多样性的尊重，中国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发展理念。尊重和保护人类文化多样性，有助于扩大中华文化的全球影响力。东西方文化客观存在的差异与冲突，是中国文化对外传播面临的最大障碍。在中国电影的制作与传播过程中，要根据不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差异，用全球化叙事策略和多元文化符号讲述中国故事，基于人类文明共识实现有效传播。

2.中国电影要走向世界，必须兼顾本土化与国际化的契合

中国电影最缺乏的不是对电影艺术的研究，而是对于东西方文化契合和情感共鸣的研究。寻找东西方文化中包含的人类共同精神和心理影像，是中国电影制作与传播的努力方向。作为有着五千多年历史文化积淀的东方文明古国，中国具有无可替代的题材优势。遗憾的是中国电影界对传统题材资源缺乏现代性理解，对民族文化资源缺乏世界性观照。与此同时，中国的民族文化题材资源却在悄悄流失，好莱坞版《花木兰》（1999年，迪斯尼出品）就是西方电影嫁接中国文化题材的典型例证。从世界电影史看，好莱坞的西部片、欧洲的民族风情电影、印度宝莱坞歌舞类电影，无不在发掘本民族的文化资源。曾获得奥斯卡大奖的《卧虎藏龙》（李安，2000年），之所以能够成功打入欧美主流电影市场，与其善于寻找民族化与国际化之间的契合点直接相关。中国电影要在世界电影占据一席之地，要努力减少东西方文化差异可能带来的文化隔膜，注重从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发展实践中寻找灵感。

张艺谋2016年执导的电影《长城》，是中国内地导演和好莱坞大片厂的第一次合作。也是以本土文化为底蕴、内核借鉴好莱坞的中国故事。影片将场景设置在中国特有的文化符号——长城，贯穿了饕餮、火药、孔明灯、山海经、五禽戏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从饕餮进攻的大场面到英雄拯救模式，《长城》在表现方式上采取了好莱坞大片的工业范式。好莱坞成熟的叙事套路、故事模式早已渗透到中国商业片的拍摄与制作过程，不过《长城》的“借船出海”无法掩盖中国电影在内容生产方面缺乏实质性、原创性贡献的事实，也间接反映了中国电影在资本扩张和内容生产领域的深度分裂。中国文化元素太过陷于外化的“主義”表现和生硬的形式包装，在寻求国际化与本土化契合点的过程中，中国电影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3.以中国电影为载体阐释“中国梦”，传播“和而不同”的中国价值观

以“美国精神”为标识的主流价值与“天赋使命”观念，无时无刻不渗透于好莱坞电影的娱乐生态与审美情趣之中。美国电影工作者、宗教团体、美国舆论，都被这种由宗教观念和爱国主义情怀生发出来的责任感所规制。⑨在《变形金刚》《复仇者联盟》等系列影片中，好莱坞电影运用现代科技特效，演绎了其狂妄自大的“自我”意识及傲视全球的“驾驭力”，以电影形式昭示美国“世界领导者”的角色形象，不断强化其“拯救世界”的政治欲望与文化冲动。通过《阿甘正传》讲述傻子都能向成功奔跑的故事，在《十二怒汉》中有意展示美国国旗和强调美国的公民地位，好莱坞电影以各种形式，不遗余力地在向全世界阐述“美国梦”。

与好莱坞传播“美国精神”和阐释“美国梦”相比，中国电影在将中国文化价值观念向全球阐述的过程中，要学会以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承载民族复兴的“中国梦”。在电影等文化产品中嵌入中国核心价值，全方位展示中国价值观念的强大精神动员力和影响力。相对于好莱坞电影的“多元文化策略”，中国文化中的“和而不同”价值观更适合中国电影的跨文化传播，在异文化环境中获得文化理解和心理共鸣。中国电影的对外传播不是对西方电影文化的简单趋从，而是建构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价值输出。中国电影要表现“中国梦”，就是要表达普通人的人性诉求和人性理想。中国电影作品向世界讲好中国故事，最重要的是要体现中华民族风格和中国文化内涵。中国电影缺乏国际化视角的不争事实，导致其在中国文化的国际表达上存在短板。2017年热播的电影《战狼2》创造了中国电影票房的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是中国崛起的文化注脚。但一个冰冷的事实是，该片在美国上映前三天，票房只有寥寥的19万美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美国人还不太习惯将自身置于正义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国际号召力不足的中国电影的“中国梦”宣传方式过于直白。中国电影在全球电影市场的份额和影响依然微乎其微，很难进入西方主流电影市场。中国电影要走向世界，要学会按照海外市场及观众所熟悉并乐于接受的方式讲述故事，并在影片制作和发行环节遵从国际化传播规则。

4.培养西方观众的“中国式审美”，逐步开拓海外电影市场

“艺术按照美的规律来创造，能使受传者获得美的精神享受。但对艺术传播者来说，还不能满足于此。更应积极主动地担负起培养人们对美的感觉能力，养成高尚的艺术趣味和健康的审美观念。”⑩好莱坞之所以能在全球电影市场大行其道，因为它不仅集艺术、意识形态、娱乐于一体，而且找到了三者的最大公约数——大众化。主流价值文化的构建可能是引导型的，也可能是松散型的，但其共同要求在于，必须是大众化的，必须立足于人类的文明共识。观众至上始终是好莱坞电影的金科玉律，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国家价值传播，都必须选择大众化途径。电影观众的艺术审美，易于和表现其所属的地域或民族的艺术作品产生共鸣，同时由于渴望了解陌生文化的心理因素制约，也愿意接受基于不同地域或民族文化的艺术作品。承载中国文化元素的中国电影，要善于抓住不同文化的“契合点”，既注意审美心理的“熟悉化”，又注意使其“陌生化”，在打破西方观众看中国电影猎奇角度的同时兼顾通俗化和娱乐化。中国电影在借鉴好莱坞传播国家价值的同时，还应充分借鉴欧洲电影“反好莱坞”的艺术策略，打造中国电影的艺术个性，既能体现出民族文化与现代意识的碰撞，又能传达中华民族电影艺术独特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人类命运共同体视角下的孔子学院跨文化传播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19BXW081）

「注释」

①[法]讓·路易·博德里：《基本电影机器的意识形态效果》，《当代电影》1999年第5期。

②车雪：《好莱坞——美国“国家形象”的塑造者》，《电影文学》2015年第23期。

③安娜-玛丽·比多：《好莱坞与美国梦——美国电影与意识形态》，马松出版社1994年版，第93页。

④徐海娜：《电影的力量——好莱坞与美国软权力》，《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

⑤[法]雷吉斯·迪布瓦著，李丹丹、李昕晖译：《好莱坞——电影与意识形态》，商务印书馆2014年7月版，序言，第6页。

⑥蓝爱国：《启示与借鉴——好莱坞的意识形态策略》，《艺术广角》2008年第1期。

⑦李怀亮、刘悦笛：《文化巨无霸——当代美国文化产业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页。

⑧周星：《近年来中国电影市场景观与创作潮流演变》，《现代传播》2016年第3期。

⑨徐海娜：《从公共外交到文化自觉——好莱坞：美国公共外交的先行者》，《学习时报》2010年11月22日。

⑩邵培仁：《艺术传播学》，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