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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主义视域下我国全球传播之要务

2019-11-03毕研韬

对外传播 2019年9期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

2016年5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上指出:“如果我们不识变、不应变、不求变,就可能陷入战略被动,错失发展机遇,甚至错过整整一个时代。”如今,信息需求侧早已巨变,而信息供给侧严重滞后。传播学上有个“不可沟通性”概念,是说有时候双方交流越多,分歧反而越大。我们需要的是扩大有效的信息供给。

提到传播策略,很多人的思维还停留在“五个W”上——“谁来说”“说什么”“对谁说”“通过什么渠道”“取得了什么效果”,试图通过各环节各要素的优化组合来提升传播效果。恕我直言,这个思路有术,也有效,但有限。要从根本上改善我国全球传播,我们亟需提升自己的观察维度。

在笔者看来,新时代我国全球传播的首要任务是及时改变自己——改变我们的思维,改变我们的范式,改变我们对认知与传播的看法,大力提高国民的幸福感。如不从根本上改变自己,我们越是坚定地试图影响别人,结果可能会越糟糕。在信息领域,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关系是客观存在的,这点很多人没有意识到。

2013年6月29日,在西藏民族学院①举办的“首届西藏对外传播高端论坛”上,笔者作了题为“技术正确是政治正确的保障——亟待调整的西藏文化对外传播战略”的汇报,首次提出以战略传播指导我国涉藏对外传播。在2008年以来的探索中笔者发现,本质上战略传播与后现代主义的部分主张异曲同工。

正确认识传播的效果机理

有些人总是误解信息传播的效果机理,认为只要信息传播出去,就会必然产生不小的影响。在传播效果研究史上,这称为“子弹论”“魔弹论”或“皮下注射论”。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前流行于西方世界的学说,事实证明这是脱离实际的臆想。

信息在传播过程中总会受到诸多因素的中介(mediation,即调节),从而强化、弱化甚至逆转信息的影响,所以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美国畅销书作家史蒂芬·柯维在《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中强调,在刺激和反应之间存在着一段距离,我们成长和幸福的关键在于如何运用这段距离。②与此同理,在传播过程中,在其他条件不变的前提下,中介因素的作用往往大于信息本身。

“9·11”事件发生后,美国战略精英们从民间借用了战略传播概念。按照美军2007年修订的定义,战略传播旨在“创造、强化或维持有利于美国利益、政策和目标的环境”,即再造中介系统。③美军指挥员手册要求驻外部队在与当地接触时,首先要理解对方,建立良好关系,而非急于传播观念。④这正是我国亟待学习的。

物质决定意识,换言之,内容是第一性的,传播是第二性的:只有当现实得到极大改善,传播才能发挥积极的作用。为此,美国地区与城市品牌专家西蒙·安浩认为,“国际声誉既不能靠传播打造,也不能靠传播改变”。他认为,国家形象的提升80%靠创造性工作,15%靠系统性协作,传播的贡献率只有5%。⑤这是我们实施全球传播必须遵守的第一原则。

后现代主义传播过程

传统科学观的逻辑是,事实与规律是客观存在的,科学家们只是发现事实和规律,教育和传播的任务是将事实真相和科学规律告知大众,引导世人尊重規律并利用规律来造福社会。但在社会建构主义者眼里,所知大部分是知者的产物(What is known, in part, product of the knower)。⑥换言之,现实不是唯一的,而是当事人在特定语境下自行建构的产物;真相也不是唯一的,而是一群人在共同探索中达成的解释共同体。

在传统学者眼里,后现代主义思潮无异于洪水猛兽,但在传播学者看来,意义本来就是主体间合作建构的产品。在后现代主义逻辑框架中,人们必须尊重各自不同的观点,培养适宜的对话关系,在高质量的交流中丰富和修正各自的认知,进而达成互相尊重或共同接受的理解——现实及其意义。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一方拒绝合作,意义就无法生产,传播目标便无法达成。

现实中传播生态的变化

关于现实中传播生态的变化,可以从两个词语中一窥究竟:一是2016年《牛津词典》确定的年度词汇posttruth(后真相),二是近几年美国兰德公司倾力探索的truth decay(真相坍塌)。它们揭示的现象是:传统权威在消解,事实与逻辑已不如个人情绪和信仰重要。在一定程度上,“后真相”就是“后事实”:各有各的“事实”。当事实不再客观、真相不再唯一,这对公共生活和全球治理将产生什么影响?

一方面,如今信息已成为国家实力的四大支柱之一,⑦另一方面,传播生态日趋复杂,传播成本急剧增加。对于传播环境的变化诱因,笔者曾经概括为“三元化”(信息多元化、价值观多元化和利益多元化),而兰德公司研究员珍妮佛·卡瓦纳则认为,“很可能,‘真相坍塌是社会不安与动荡的副产品。”⑧现在看来,这些看法都有失片面和肤浅,都只揭示了部分因果关系。

在信息时代,多元共存表征为去中心化、去权威化和去机制化。思想面前人人平等,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说教令人生厌。传播不再是主体间的事实传递和意义传输,而是平等协商生产事实与意义的过程。按照传统思维,语言现象应该符合语法规则,否则就是错误的。问题是,语法规则是如何产生的?显然是从语言习惯中总结出来的。站在更高维次上,后现代主义者认为,不能机械地用既有理论去评价社会实践,而应从火热的社会实践中去识别新范式、提炼新理论。真相永远在路上。不唯上、不唯书、不唯史,应成为时代风范。

信息时代万物皆媒。官方文本和非官方文本之间、传统媒体和社交媒体之间,不存在绝对的权威,文本之间、信源之间,要公平竞争。行为、缄默等非语言符号的作用凸显:一般而言,“做了什么”比“说了什么”重要,“没说什么”比“说了什么”重要,“谁来说”“怎么说”比“说什么”重要,“在什么时间、地点、场合说”也具有丰富的蕴涵。在当下,要深刻把握传播规律,官员们要培育现代传播思维,而学者们必须跳出传统学术思维。

“叙事治疗”视域下的全球传播

叙事疗法是一种后现代主义思想,其前提有二:(1)“知识诞生于知者的群体——我们所栖息的现实,是我们与他人共生协商的产物。”⑨(2)关于生命事件的叙说,“没有描述出来的永远比描述出来的丰富”。⑩据此逻辑,参照生涯咨询理论,11笔者将叙事疗法视域下的全球传播过程描述如下:

第一阶段共构(co-construct)。传授双方一起创造适宜的对话关系,“共同将当事人过去及现在的经验以故事的形式显露出来”。这一阶段的实施要点是,当事人体认到平等、尊重、信任和安全的氛围。

第二阶段解构(deconstruct)。双方合作“打开更多的故事,让当事人看到不同的观点与例外”。12这个阶段的要点是,协助当事人扩大其“生命空间”(life space),促使其在自我觉察中“顿悟”。

第三阶段重构(re-construct)。当事人以新主题(theme)重新串联相关情节(episode),发现可能忽略的事实和意义,也就是重写“总体叙事”——对社会现象的整体描述,进而更新社会认知。

叙事疗法的机理是,通过充实内容、重新解码等方式来重构语境,进而改变情节的意义。符号学强调,符号的意义产生于具体语境中,语境改变了,符号的意义就随之改变。就像学校的铃声,正在上课时响起,就是下课铃,而在休息时响起,则是上课铃。这正是重构传播环境的意义所在。

在叙事治疗视角下,传播者必须赢得当事人的信任,自由出入当事人的主观世界,在平等交流中唤醒当事人的自我觉察意识,在重新构建的语境中消化其经验——尤其是心中的不平与愤怒。在具体作业中,下列提示如运用适当,将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1)究竟是什么让你感到不平?(2)请将心中的不平清晰说出来。(3)这为什么让你感到不平?(4)别人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吗?(5)你为什么不接受其他视角?(6)其他视角有可取之处吗?(7)你现在能超越自己的立场吗?(8)你心中的不平有所缓解吗?

不同于传统宣传,叙事疗法避免了生硬的外力干预可能引发的抵触和不快。由上可知,叙事疗法视域下的全球传播是一种精英传播观,意图通过“影响有影响力的人”来重塑环境。这正是战略传播的思维,也是当今世界切实可行的全球传播方略。这一范式在国内反极端主义领域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

后现代主义全球传播之道

先贤云:“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其实只要站在稍高的维次上,便会明了时代对我们思想和行为的种种限制。孙子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但科学和实践都已证明,先知己,才能知彼。如不跳出个人思维,不提升个人维次,就很难觉察自己所受的局限,也就无法真正“知彼”。

那么,怎样才能改善我国的全球传播?对其答案的不同期待,折射出提问者不同的意识层级。我的看法是,如不能从根本上重塑传播生态,微观上的任何努力都是权宜之计,最终不过是缘木求鱼、水中捞月。那么应怎样重塑传播环境?笔者提出三条建议:

第一,尊重科学。这是提高我国传播水平的总原则。如何体现尊重科学?首先,厘清决策者的职责。领导不是神,所以不是万能的。决策者的职责是制订目标和原则,剩余工作应交给专业人士完成。其次,制订科学的评估机制。为此应讨论:运动员可否兼任裁判员?这个问题不解决,尊重科学就是一句空谈。

第二,开放包容。信息传播只有彼此开放才能实现目标。要提升我国软实力,信息传播就必须更加开放包容,逐步但坚定地减少话题禁忌。可控的“脱敏”有助于提升公众免疫力和政府公信力。尽管“脱敏”初期会带来困惑、不安乃至震荡,但长远看,利远大于弊。

第三,划定红线。我们倡导“脱敏”,鼓励对话,是基于后现代主义的现实观:现实是多样的,真相不是唯一的。我们包容差异性,但这绝非无底线地放任自由,国家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是清晰的红线。所以涉藏涉疆传播要自觉承担反极端主义和分离主义的重任,要密切关照边疆地区人民的文化归属感和国家认同性。

“上善若水”对全球传播的启迪

《老子》说:“上善若水”,意思是完美的状态应该像水,其中的“善”非指善良。在全球传播方面,水能给我无穷的智慧与启迪,其思想价值取决于我们的维次。水至柔至刚,刚柔相济,克柔克刚;水避高趋下,随方就圆,无色无味;水微则无声,巨则澎湃。这正是王者风范。因其谦下圆融,虽有似无,“故能出入于无间”。我们修谦卑,讲策略,不是软弱,更非无能。

按某些后马克思主义者的说法,信息传播系统属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它以非暴力、非强制的方式行使国家权力,当然其有效运行是以强制性国家机器为后盾的。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太极图说》云:“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如把传播系统视为强制性国家机器,必然导致阴阳失合,于民于国有害无利。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家庭如此,国家亦不例外。《孔丛子·居卫》云:“有此父斯有此子。”国为父,民为子。因故,厚以待民,吉;薄以待民,凶。要改善国家形象,只能从政府做起。身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辈肩负重大历史责任,当积极稳妥地求新求变。祈望我国全球传播成为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重塑世界秩序的一股有益力量。

在信息时代,面向未来的传播制度应是创新驱动、科技制导的。众所周知,全球动力性武器存在明显的代差,譬如我国歼20战机被认为是第四代(后来有人称之为第五代),其实非动力武器同样存在代差。2016年笔者在《战略研究》上刊文指出了我军第二代制脑战武器应具备的八大特征。

我国精英高度重视信息与传播的价值,但其理念和手段亟待更新。经验已经证明,形势越敏感、越复杂,越适于战略传播。《周易·乾卦》曰:“亢龙有悔。”现在是时候反省了。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库恩指出,每一项科学研究的重大突破,几乎都是先打破传统,打破旧思维,而后才成功的。信息传播岂能例外?改变自己,才能影响世界,这是我国全球传播面临的首要任务。

「注释」

①2015年4月28日,经教育部批准,西藏民族学院更名为西藏民族大学。

②[美]史蒂芬·柯维:《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王亦兵 等译), 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

③毕研韬、王金岭:《战略传播纲要》,中央编译出版社、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

④毕研韬、王金岭:《战略传播纲要》,中央编译出版社、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页。

⑤转引自毕研韬:《品牌之道》,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344页。

⑥语出M.S. Richardson(1993),转引自金树人:《生涯咨詢与辅导》,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39页。

⑦美国精英们认为,外交、信息、军事和经济是国家实力的四大支柱,合称为 DIME。

⑧毕研韬、林媛媛:《“真相坍塌”挑战人类传播》,《青年记者》2018年11月(上)。

⑨金树人:《生涯咨询与辅导》,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145页。

⑩金树人:《生涯咨询与辅导》,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6页。

11职业咨询专家P. E. Brott(P. E·布洛特)观点,转引自金树人《生涯咨询与辅导》,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页。

12金树人:《生涯咨询与辅导》,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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