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啊,馕
2019-11-01刘岩
刘岩
我是幸运的、幸福的,有幸见证祖国七十华诞这一重要时刻,我要做点什么来赞美我最爱的祖国、歌颂我亲爱的新疆,这个念头随着时钟滴滴答答的走过变得越发强烈和迫不及待。
我想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歌,用发自肺腑的语言来倾诉这一情感。我相信语言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婉转悦耳、饱含情感,时而娓娓道来,时而直抒胸臆,没有比语言更深情的表达方式了。我想长久地注视高高飘扬着的五星红旗,用深情的眼神来倾诉这一情感。我相信眼神是最真的表达方式,顾盼神飞,她时而含情脉脉,时而温柔似水,没有比眼神更撩人心弦的表达方式了。我想在《我们都是追梦人》的旋律中跳一支舞,用身姿来倾诉这一情感。我相信跳舞是最美的表达方式,如痴如醉、沉醉其中,时而声情并茂,时而感人至深,没有比舞蹈更引人入胜的表达方式了。最终,我选择了写一篇文章,用文字记录对祖国的一往情深。我想,当我老去,我还可以拿出来读给我的孩子们听,告诉他们,那一年是祖国的七十岁生日,生活在那个新时代的人们有多幸运、幸福。
我无数次问自己,我应该写点什么,从哪里写才好呢?好的文章首先需要好的题材。作为一个生在新疆长在新疆的孩子,要写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我想写冰川顶峰与山谷天池相映成趣的博格达峰;我想写漫山遍野油菜花与牛羊成群大草原交相辉映的昭苏牧场;我想写璀璨灯光映照下的首府与天鹅嬉戏于库尔勒的城市美景;我还想写扶贫帮困“访惠聚”与“民族团结一家亲”共筑共建的生命赞歌……
在构思了近百种素材后,我最终选择了以馕作为写作对象。民以食为天,从最普通最常见的身边故事讲起,以小见大,于细微处见真情,能引发人们的强烈共鸣。具有上千年历史的馕,历经岁月流传,养育了一代代坚韧不拔的新疆人,承载了多民族坚如磐石的厚重情感,见证了这片辽阔土地的时代进步,不正是歌颂伟大祖国、祝福大美新疆的最好题材么!
故事的第一筆,是很难落下的。
作为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新疆孩子,对馕这一传统地域食物是怀着深厚情感的。要写一个关于它的故事,下笔应该像潺潺的天山雪水一般。无论是儿时书包里那个和课本、作业、奶疙瘩塞在一起的葱花馕,或是长大后每天餐桌上和炖羊肉、皮芽子、奶茶摆放在一起的窝窝馕,还是工作后宴会厅里与点心、老酸奶、玫瑰花茶搭配的小油馕,随便从记忆里或是生活中拎出来一小截片段,都足以讲述一个充满画面感的故事了。
于是,我把时光的指针回拨到最初的记忆。
我的家乡在遥远的伊犁昭苏县吐格勒勤牧场。草原上的孩子从长牙开始就与馕结下了不解之情。馕作为一种烤制的面食保质期长,便于携带,成本低廉,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草原上人们最重要的主食。馕含酥油、牛奶等成分,可以提供给人们每天足够的能量,加之其独特的嚼劲、混合着芝麻或是葱花的炭烤香味,颇受人们的喜爱,一口馕配一口酸奶疙瘩,喝着草原上流淌的甘甜溪水,再远的路也挡不住草原民族追逐美好生活的脚步。
这么美味又实用的食物,价格却亲民。我在上初中之前,馕都是一元一个。有多大呢?比必胜客九寸披萨还要大一圈。而且,买五个送一个,听着就很心动。八十年代物质生活还很匮乏,馕在制作上用料其实很简单,在老面发酵的面团里加入盐糖水、葱花,捏成圆饼状,用馕针扎上针眼,刷上洋葱油,放入炉火正旺的馕坑中翻烤一阵儿,外表焦黄香脆,内里松软可口的馕就可以出坑了。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对于馕的最初记忆,应该是在刚刚记事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全家从一个偏远的团场搬到了离县城很近的吐格勒勤牧场。新家安在一个多民族大院里,院子里有一户哈萨克家庭,热情好客的主妇热依扎大妈打得一手好馕。每个周末,大院里的孩子们都会顺着馕香飞奔到热依扎大妈门前的馕坑周围,眼巴巴瞅着热依扎大妈带着围裙、卷起袖子熟练地把一张张撒着芝麻捏成型的馕铺在馕枕上,托着馕枕把馕送进馕坑,等把馕烤到外焦里酥金黄油亮时,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凑到馕坑跟前,眼馋地等待着热依扎大妈把第一个出坑的馕掰成小块,分给我们这些生活在不同民族的家庭却都爱吃馕的孩子们。记忆中第一个馕的滋味早已在舌尖散去,但我一直记得一件事,家庭并不宽裕的热依扎大妈每次给孩子们分馕时,总是要笑眯眯地念叨一句:“食物都是一勺一勺存下来的,一只手拿着馕,另一只手在下面接着,碎渣渣也别掉地上。”
到九十年代,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饮食日益丰富起来,甘甜的水果、大盘的手抓肉、冒着油花的酥油茶、各类晒干的果脯都摆上了家家户户的餐桌。馕也与时俱进出现了很多新的品种和制作方法,以适应人们对物质生活的更高要求。添加羊油、牛奶、鸡蛋做成的油馕,在表面铺满芝麻的芝麻馕,嵌着羊肉块和洋葱的肉馕,拌着玫瑰花蜜和核桃仁的玫瑰花馕,还有长相酷似甜甜圈的窝窝馕,品类层出不穷,丰富的口感、多样的造型,满足着人们挑剔的味蕾。
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吃到皮芽子肉馕时的情景,嘴里是馕混合着烤肉和洋葱的香味,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淌。是的,那天夜里,十一岁的我手里捧着一块热馕,感激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从车窗里看着那位刚刚帮助我坐上回家汽车的维吾尔族警察叔叔远去的背影。
那一年,母亲为了锻炼我的自理能力,让我独自乘车从乌鲁木齐的舅舅家返回昭苏。一天一夜的行程让第一次独自出行的我格外兴奋,从辽阔的戈壁滩上升起的朝阳到村落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从满天繁星倒映在蓝宝石般的赛里木湖到漫山松林的果子沟,年少的我沉醉在放飞的心情中不能自拔,却忘记了注意长途路上的安全问题。夜里,长途车停靠在一个服务区,司机安排乘客在这里吃晚饭并作短暂休息。车刚停下来,我就冲去洗手间了。出来准备吃饭时,发现钱包放在书包里,书包留在了车上。整个服务区停满了过路的长途汽车,而一路上沉醉于风景的我却从没想到要记住车牌号。一时间,在那个大雪天的夜里,冻得哆哆嗦嗦的我迷失在停车场里,一位招呼着乘客上车的司机一眼看见了失神的我,赶紧带我去了服务区的民警值班室。
值班的是一位维吾尔族胖警察,他听完情况后赶忙放下手里的饭盒,带上手电筒拉着我返回停车场,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一辆一辆敲开车门让我上车看是不是自己乘坐的那一辆。他看我冻得发抖,不由分说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最终找到了我乘坐的那辆车。胖警察摸了一下我的头笑着说:“车牌号这下记住了吧?以后记着随身把车票带好,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了。”吃完饭的乘客陆陆续续上了车,司机也启动车辆准备出发了。胖警察夹着大衣临下车时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咐司机等等,没一会儿他又上了车,往我怀里塞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馕。“吃吧,不吃饭晚上耳朵要冻掉呢。”胖警察笑着说,车上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車子重新启动了,我咬了口馕,烤肉和皮牙子的香味溢满唇齿!透过窗子看着维吾尔族胖警察离去的背影,我的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那是我吃过的第一个皮牙子肉馕,也是最香的!
进入新世纪,馕的变化不仅仅在餐桌上,精明的商人在政府大力推介新疆旅游市场时,敏锐地捕捉到馕背后还未开发的深厚市场资源。二○○八年乌洽会(亚欧博览会前身)上,走进会场的阿布拉馕飘香四溢,一炮走红,吸引了无数人参观。这家位于乌鲁木齐西北路的馕铺前从此天天排起了长队。去重庆上大学那会儿,每次寒暑假返校,我都会在行李箱里塞满内地同学最爱的杏干、薰衣草精油、玫瑰花茶,还有阿布拉馕。再后来,《舌尖上的中国》摄制组走进了库车,品种繁多历史悠久的库车大馕跨过天山走出新疆,在带动当地各族群众致富的同时给内地食客带去了独特的西域美食体验。
我的大学是在重庆上的,那里的美食充满了这个东方魔幻都市独有的5D立体感,从整条街充盈着麻辣气息的九宫格老火锅到巷子深处夫妻小摊的肥肠小面,从入门就是十几层摩天大楼里的万国美食到坐电梯到山下排队的档口酸辣粉,从嘉陵江入长江交汇口码头的万州烤鱼到鬼城丰都大街小巷的麻辣鸡,这是一个可以让东西南北中各路吃货爆开味蕾的城市。然而,即便是流连在这样的美食之都,每到寒暑假前准备回家的那段时间,对家乡美食的思念就会随着归家的心情倍增。
一坐上重庆至乌鲁木齐的火车,我和同行的朋友就会热烈地商量四十个小时后到站的安排了,先回家洗澡解乏还是扔下行李去找好吃的,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抓肉还是一盘嚼劲十足的过油肉拌面。现实的版本却是,两天两夜的旅途达到终点时,我们总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出站口的馕铺前买一个刚出炉的热馕,夹着嗞嗞冒油的烤肉,幸福地坐在行李箱上一边大口嚼着馕一边看着这座熟悉而温馨的城市。是的,我是在新疆长大的孩子,我热爱这里的山山水水,热爱这里的戈壁草原,热爱这里的多民族朋友,热爱手里捧着的这一个简单而亲切的馕。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我走得多远多久,历经人生是成功抑或挫折,尝遍各地美食,看尽世间繁华,只要再次踏上这片被天山雪水滋润过的故土,咬一口冒着热气的芝麻馕,我就情不自禁切换回新疆孩子的模式了。所谓的乡情,大抵如此吧。
智慧的新疆人对馕的认知不仅仅局限于口味和营养,还有其独到的优点,比如价格低廉、易于携带、保质期长、大众化口感、含盐含糖、富有嚼劲、直接食用等,所以草原上的牧民无论走多远,袋里有馕,心中不慌。这些优点使得馕不仅成为上百年来新疆人餐桌上的必备主食,还是不可多得的救灾食品。
二○一四年八月三日,云南鲁甸发生大地震,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灾区群众亟待救援物资,灾区群众的生活状况牵动着远在大西北新疆各族人民的心。八月六日,新疆红石慈善基金会计划运输一批馕前往昆明。作为便于携带、富有营养、易于久储的新疆特色主食,馕是灾区应急食品的良好选择。得知消息后,南航新疆货运部门立即为该批物资预留好舱位,开通绿色通道,协助将该批一万个、重九百三十二公斤的馕提前收运、配装,按照重点货物予以特殊保障。这一万个满载着新疆人民对灾区人民关切的爱心馕很快被送到鲁甸灾区。如此,书写了关于馕的又一个动人故事。
二○一九年五月的一天,我走进了乌鲁木齐水磨沟区食品产业园,一个三万多平方米,安装了一万二十七组电馕坑,集文化展示、生产加工、“工业+旅游”于一体的馕文化产业园呈现在眼前。在这里,十九家知名食品制造企业解决了上千人的就业,从工厂到商超的渠道销售,从展会洽谈商业订单到登陆各大电商平台,通过线上线下全方位营销模式,让资源工业化、集约化、链条化下的馕走向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多彩、辽阔、深远的舞台。
一个找我借火吸烟的维吾尔族小伙子跟我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以前他在家乡与父亲经营一家馕铺,每个月有三千元收入。我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上班,他跟我算了一笔账,在这里每个月有三千五收入,公司还为他缴纳了社保,这为将来养老打下了基础保障。完整的培训体系让他不再局限于打馕这一单纯的劳动技术,更学到了企业经营管理的理念与思路,在日常交流中普通话水平也有了很大进步,先进的多渠道销售模式让他对市场经济下的新商机更加敏感,这一切的知识的积累与铺垫让他对今后的人生道路有了更大的主动权和更清晰的思路。他告诉我,他希望在两年内通过努力成为一名公司基层管理人员。“先实现一个小目标。”他乐呵呵地说,冲着我挑动了一下他那浓密的眉毛。
馕,依然还是陪伴着新疆人生活的日常主食,在新时代发展的进程中,它被深深打上了独特的文化标签,拓宽了旅游市场维度,带动了食品产业的发展。我们会忽然惊讶于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馕上所折射出来的时代进步与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