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的七十年时光底片
2019-11-01李晓
李晓
我与一座城相伴相守,已有四十多年时光。
有时候我涌动思古之幽情,喃喃呼唤一座城的最初乳名,它叫羊渠、南浦。百度这样介绍这座拥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的古城:东汉,建安二十一年(216),刘备分朐忍地置羊渠县,为万州建县之始;蜀汉建兴八年(230),省羊渠置南浦县。
于史海钩沉中,我在这座城市的千年涛声中,打捞着它昨天的历史,倾听着今天的故事。我想找一张古代的船票,沿着时光之河逆流而上,穿过两岸猿声啼不住的三峡,推开沉重的夔门,凝望一眼古代的这座城,搜寻着我那先人们在古城的足迹。
这当然只是我对这座古城一厢情愿的幻想。不过有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他愿意与我一起来看看这座城市,在岁月深水中来清洗属于她的七十年时光底片。
七十年前的十月,北京城礼炮齐鸣,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
那天下午,我十二岁的父亲正赤足走在去万县城的路上,他陪着我爷爷去城里卖扫帚。两个月后的十二月八日,一支叫作解放军的部队从南门口码头登陆,一座城市万人齐聚,欢迎解放军入城。一九四九年的城市记忆,是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她的天边亮起了绯红的晨曦。
七十年前,我故乡的这座小城,在太白岩下仿佛戴着一顶破毡帽,城市面积只有三平方公里,几万人口挤在这座宅院林立、中西式风格结合的破旧小城里。传统的多是石门楼、石门墩、天井回廊、画栋雕梁的深宅大院。几条主要的大街,临街也有些平顶楼房,新式大门异形窗,欧式建筑的教堂,风雨中斑驳的交通岗,盘根错节的老树爬满了城墙。庭院深深,瓦缝参差,是这座城市古朴而沧桑的历史。
一九五九年十月,一个国家迎来了她的十周年诞辰,天安门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国庆阅兵式。这座长江边的城市,几条主要马路上也涌动着人流,两边墙上贴满了祝福与歌颂祖国的大幅标语。身穿中山装的父亲行进在游行的队伍当中,苍白的脸颊有了幸福的红晕。那年秋天,父亲考入了这座城市西郊的一所师专。
那天,父亲去了城西的西山钟楼,身高五十二米的钟楼在老城中鹤立鸡群。父亲站在钟楼下,仰望着在他眼里高耸入云的钟楼,悠扬的报时钟声与江面轮船的汽笛声合奏成这座城市的心跳。当天晚上,兴奋不已的父亲居然还与同学们去城里唯一的电影院看了电影《百鸟朝凤》。影片里,歌舞团洪亮的演奏与孔雀开屏一样的漂亮舞蹈,几乎让父亲屏住了呼吸。从电影院出来,父亲已是饥饿至极,在昏暗的街灯下,看见二马路旁的一家铺子里还在蒸着热气腾腾的馒头,便花了五分钱买了一个馒头,捧在手里一点一点地吃,步行回到学校,那个馒头还没有吃完。一九五九年的城市记忆,是一座城市刚刚砸烂大炼钢铁的炉子,一个少年疾疾行走的身影。
一九六九年國庆,出世一个多月的我第一次亲近了万县城。父亲毕业以后,分配到城里的机关做秘书。母亲抱着我,有些慌乱地行走在广场的人流中。那一年,这座城市的马路和广场旅社都雨后春笋般改了名:胜利路、电报路、反修路、红卫路、东方红旅社……一座古老的城市打开了特有年代的封面。
父亲和母亲轮流抱着我,去二马路旁的红星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上,一脸严肃的父亲把语录本放在我胸前,母亲的笑容拘谨中依然透出内心的羞怯和幸福。一九六九年的城市记忆,他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隐隐约约中看到了大人们焦灼的眼神,然而他读不懂这个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九七九年夏天,我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考了一百分,父亲为了奖赏我,领着我从老家山梁上步行五个多小时来到城里。我吃上了冰糕,最初的一口,冰得让我的胸口抽搐了一下。我还和城里的孩子第一次去长江游泳,夏日的江水竟然也刺骨。在树荫里蝉鸣声声,我坐在和平广场图书摊前的矮凳上看书,从早晨一直到夕阳西下。我在父亲单位的食堂吃饭,食堂开饭前总要响电铃。食堂的早餐是馒头和稀饭,还有一小碟花生米,中午还有一份肉,以至于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父亲单位的伙食充满了无限羡慕。一九七九年记忆中的城市,它的大街上四处张贴着拨乱反正的欢呼标语。
乘船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城市,我在船栏上望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有一次竟流出了泪水。一个乡下的孩子太依恋城市的气息了。甚至在梦里,我也在乘船赶往城市,气喘吁吁攀登十七码头那排整齐排列的长长石梯,它是这座城市高高的门槛。
然而,我却没有开启这座城市的钥匙。她雾气缭绕的身影,让我依然感觉像迷宫一样,我只能一直在她身边徘徊。
直到一九八九年,二十岁的我早已进入了青春期,我带着青春期独有的荷尔蒙气息,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这座城市的一扇扇门。
她是那么美,童谣一样的美。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都是平阳大马路;四方井挨着五显庙,陆家街上看织布,七贤祠中列圣贤,八角井水永不枯竭,九道拐硬是费脚步,十字街头好问路,百步梯周围多商铺,千金石是个大砥柱,万安桥两边把家住……曲折的老街诉说着尘封里的故事。而我对每一条小巷的熟悉,就像看到了我祖母的掌纹。梧桐掩映下的药王巷、盐店巷、当铺巷、富贵巷、福禄巷、昙花寺巷、魏家巷……青堂瓦舍里,民风雅俗流淌。我还记得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后,兴冲冲去当铺巷买了两斤油酥鸭子赶回乡村的土屋,母亲边吃边流泪:“娃,妈这一辈子享福了!”
我对这座城市的爱恋越来越深。那被称为廊桥的万州桥,连起城东与城西的万安桥,一条溪水汇入长江的驷马桥。万安大桥旁琴音楼里的川东竹琴声,环城影院旁的理发店,岔街子市场上活蹦乱跳的鱼,杨家街口热气腾腾的猪心肺炖萝卜,胜利路茶馆顶篷上的雨滴声,夜市上眼花缭乱的三峡石,二马路“美味春”里的小笼汤包,夏天暴涨的江水,石琴响雪,坐在电报路边藤椅上掏耳朵的老人,环城路旁配钥匙的小贩……一九八九年的城市记忆,是一册册线装书,一旦风起便会哗哗打开,扑入我的心扉。
当一九九三年的春风徐徐吹开这座城市的城门时,万县的下半城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了渐涨的涛声。三峡工程的上马,启动了百万大移民的国家行动。那些移民告别故土,江面上满载着一船一船的乡亲奔赴他乡,慷慨悲壮而又满怀希望的一次一次启程,一次一次让江水上涨。
在噙着波光一样的双眸里,这座城市的下半身沉入了滔滔江水中,一座座楼房与桥梁、一条条老街与古巷灰飞烟灭,深宅大院、雕梁画栋也在水下长眠。我该如何去打捞这座城市记忆的底片?
城里有位老摄影家,用数万张照片留存下一座城市的记忆。是光与影的记录,更是对远去岁月的眷眷挽留。
我也在这种对老城的缅怀中,静静等待一座城市的新生。一九九七年春天,这座城市的人们再次倾巢出动,去为一座横架江南江北的长江大桥的通车典礼庆贺。
一九九九年国庆那天,我和六十二岁的父亲攀上太白岩顶,望着风中的城市,听到了她正在成长中拔节的声音。那年,这座叫万县的城市又恢复了历史中沧桑厚重的名字:万州。父亲在山顶上手搭凉棚,望着密集高楼的城市感慨,孩子啊,爸爸认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一九九九年的城市记忆,是一个城市的广场刷出了新的起跑线。
二○○四年深秋,我所在的城市又响起了火车的鸣笛。那天,在火车站旁,我兴奋地喝了半瓶二锅头。又过了一年,我老家山梁上建起了机场,银鹰呼啸而起。三峡岸边的这座城市开始了展翅翱翔。
二○一八年九月二十日,我和在长江支流苎溪河边吊脚楼上出生的妻子,在结婚二十四周年的日子里,来到了湖水漫漫的天仙湖,这是江水漫溢后苎溪河今天的名字。绿波轻漾,百鸟翻飞,我们找啊找,却没有找到水下那座吊脚楼的具体地址。不远处,平湖汪洋一片……我只能向天仙湖深深地俯首:消失的苎溪河啊,请和我灵魂里的倒影一起流淌吧,抚平我内心的阡陌!苎溪河边的吊脚楼啊,我记忆里永远的爱的城堡。
蝴蝶穿过光阴,岁月落满白霜。苎溪河边小酒馆里的老土碗、花生米、红烧肥肠,老茶馆里的老荫茶,理发店里的藤椅,包子店里的小笼汤包、万县面,还有老房子,古树上的鸟巢、蜻蜓,河中的小木船,河里的鹅卵石,夏夜里的香吻,淅沥秋雨中沿着河边漫步时撑起的红油纸伞……这些昨日景象,也因为三峡两岸逶迤群山间上涨的大水而永久沉没。
二○一九年春夜,当我漫步滨江大道,平湖里的波光,摇曳着一个拔节城市的灯火,让我觉得,这海拔高度一百七十五米的水位线,满满一湖大水,有婉转流动的眼波,眉目传情。她是在凝望一个千年老城的背影,还是在倾听水波下的脉脉私语?天仙之湖啊,她带着一个城市昨天的记忆风尘和苍凉之水,呼之即出,泰然临世。
天仙湖边,机声隆隆,汽车推土机一派繁忙。沉寂已久的天仙湖,開始刨开记忆里的那层土。开发这个湖岸的一个男人告诉我,总要为一座沉入水底的城市提供一个打捞记忆的地方,总不能让天仙湖这么美的地方变丑了啊。一个城市集体怀旧的地方,一个城市柔软心灵的港湾,到底在哪儿?
一位作家说,一个散发人性之美的柔软城市,应该是有水的城市。他还说,选择一个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而规划一座城市,就是设计一种生活。万州,平湖波涌,山水相依,是山之城、水之城。她不是我的客栈,而是我的家。我生长的万州,从来就是一个面向未来而生的梦想之城。一千七百年的涛声相伴,激情澎湃的万州乐章里,天仙湖水再次深情呢喃。
一个湖的新生,我自始至终没有缺席。一个湖背后崛起的城,她有多沧桑、美丽。苎溪河,是属于我三十多年前的河,像茶叶经历了岁月之水的浸泡,缓慢地舒展,若干年之后成了湖。我一直在寻找苎溪河,我知道,她也在寻找我,穿过正在拔节的城市、无数的高楼与高压线,穿过记忆之城的城墙和胡同……终于,一个湖的水声荡漾在我灯火通明的窗前。一个沧桑重生的城市,轻轻荡漾城南旧事的水声。天仙湖之水声,有着一座城市的魂魄和一座城市的重量。
我漫步在波光粼粼的湖岸,碧波中倒映着两岸的青山绿树、雅致小楼——我真想在此有一座精神绿荫里的小小别墅。这个生态大湖的水,这条柔软的“飘带”有数公里之远。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它完全是一条鱼,在画廊中畅游。沿途湖光山色,绿荫连绵,柳絮薄飞,完全是梦想者投奔与安妥灵魂的家园。
2019年初夏,作为三峡移民到上海的老表一家,从黄浦江畔回到了这座方圆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城市。当初,我的表哥从故乡装了一麻袋泥土到了上海,他用这土培植了一棵树,而今,枝叶苍翠的树木流淌着故乡土地里的“脐血”。我同表哥漫步在这被称为“湖城”的滨江大道上,对面是万吨巨轮安稳停泊的深水港码头,万顷碧波中倒映着这座城市的青山绿树,华厦高楼。表哥说,他恍惚中以为是到了繁华的上海外滩。二○一九年的城市记忆,是平湖碧波中开往春天的一艘大船,汽笛声响,两岸青山都笑出了声。
前不久,北方的一个朋友乘坐飞机来到万州。他其实是老家村子里我的一个发小,而今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总。发小和我站在城市西山顶上,俯瞰这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在春天的云蒸霞蔚中生机勃勃地成长。在山顶饭庄喝着酒,微醺的他对我说,他此次回乡是来实现一个夙愿,那就是为这座古城出一本书。发小说,他爸妈走了,他已经没有尽孝的机会了,这本书算是他对城的一种“行孝”和报答吧。这本书的撰写,我当然也是作者之一。我会把这座城市当作一棵树,用文字去触及它的根须,感受它枝干的成长,听它绿叶婆娑的歌唱。
一座城市的七十年时光底片,这些缤纷灿烂的画面,其实也是一个国家在七十年风云激荡的铿锵行进中一个小小的缩影。我愿意把属于一座城的时光底片珍藏在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它将归类于一座城的城志抒写中,成为最寻常最厚实的一砖一瓦,也归类于我生命影像的书卷中,成为最写实最生动的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