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喀什情缘
2019-11-01东妮
东妮
“您在南,我在北。”站在蚌埠市龙子湖湖畔南北分界线两侧,我对姑姑如是说,她笑着点头。岂料这张照片却成了我俩阴阳相隔的界点。
春节后短暂的几天相聚,姑姑让我再次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床上早就铺好的被褥,进门饭桌上摆好的饭菜,早点铺里她忙碌着付钱取早点的身影……这些待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未给过。母亲喋喋不休的,永远都是,我无法满足她,陪她住得更久点。随着年岁的逐年增加,母亲越来越有了黏附之心,让我只恨自己分身乏术。而大母亲一岁的姑姑,全然没有母亲那般脆弱。多年在外养成的干练、自强刻在她脸上深深的皱纹里,一副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样子。我看在眼里,两相对比,原以为姑姑的精神状况更让我放心。
晚上,蜷曲在沙发里的我和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客厅的空调制热功能再强大也赶不走房间的潮湿和冰冷,我缩在沙发一角,穿着一身厚重的衣服歪斜着身子看电视,偶尔低头看看手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她看看我,看看电视,语调里略带埋怨地说:“天天抱着个手机看个不停,手机有那么重要吗?”我听了哈哈一乐,脑际瞬间划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我坐在你的面前,你却在看手机”的同时,顺口说了一句:“房子里这么冷,如果外面不下雨我俩出去散步可好?”
“不去!老下雨,整天都是一副阴雨绵绵的样子,有点心烦。要不,你再给我讲讲喀什现在的发展状况?”
她用一双渴求的眼睛望着我,让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后顺口讲:“从老城区的改造,到新城区的始建,还有北部经济开发区的不断发展,不是天天都在给您讲吗?相片、视频也都看了很多,要不您干脆跟我回喀什得了。”
“老了,走不动了。若不是怕给你们和儿女添麻烦,我真的很想回去看看。”
音容笑貌尚在,我的“原以为”就被无情的现实碾压成了碎片。姑姑的外强中干,正好中了乡间流传的一句俗语:“今晚脱得鞋和袜,不知明天还穿不穿?”看似一次不起眼的小病,让她撒手人寰。
接到姑姑住院的消息着实让我惊讶,我对电话那头的侄儿说:“怎么会,怎么会?我走时,她精神状态是那般得好。”侄儿一边安慰我,一边说:“只是住院调理几天,身无大碍。住院时发现医保卡不能联网,麻烦姑姑去社保局帮忙问问清楚。”
自姑姑退休至今,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三次住院。这些年,每次电话联系,我都是先问她是否有检查身体,血压是否正常。她每每都会说:“好的呢,身体状况不差,吃嘛嘛香,勿念!好好工作。”就急忙忙挂电话,似乎再多打一分钟电话就会给我带来莫大的经济损失一样。
没能见到姑姑最后一面,我不顾从早到晚一路奔波劳顿,执意要和兄弟们一起为她守候最后一个夜晚。看着灵堂前摆放的遗像,她慈祥、面带微笑的容颜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安慰。次日早晨遗体告别仪式,我见她安然如睡,相信她走的一定不留一点遗憾。
曾经的姑姑,是我人生路上举足轻重的引路人。异地他乡,迥异的生活环境、陌生的人群,她的存在慰藉我心。特别是她与时俱进,认真做事,严于律己的人生态度,让我一生受益匪浅。她就像是我初入社会时的导师,潜移默化引导我很多年,直到她退休和姑父返回蚌埠老家,留下的老房子和我,在往后的岁月里,就成了相依相伴的一对姐妹。
人生路上谁都难免孤独,难免伤感,难免磕磕碰碰,自我疗伤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有,是因为姑姑给我留下了一个可以回首美好往事的家园。所以当她问我是否愿意留下老房子时,我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她需要现钱给远在他乡打拼的小儿子置办结婚家用,哪怕是杯水车薪,房子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而我更需要有个地方安放多年来一直在外漂泊的灵魂。这个家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愿意倾其所有留住这个家。
姑姑在新疆工作了整整四十年,退休时工资并不高,这么多年过去,不论政策怎么向一九五二年之前参加革命的老兵倾斜,企业退休的她工资也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生活。随着年龄的逐年增加,她身体各方面机能都有了明显老化的痕迹,但她从来不说,自己工资低不够用,小病小灾从来都不去医院调养,还说老化退化都是正常现象自然规律,没什么可紧张的。
姑姑出生在旧中国,小时候经历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戰乱年代。一九五二年,当大西北需要人参建援建的时候,她响应祖国“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号召,毅然决然地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勇敢地和两千多名山东姐妹踏上了西行的征途,也成了我们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当年,姑姑是瞒着奶奶偷偷报名参军的。出发前夜,当奶奶得知部队天亮就要启程时,连夜从家里出发,用一双裹足小脚走了十里乡间不平的夜路,天亮才一路打听着赶到县城女兵集合的临时营地。姑姑怕见到自己的母亲会耽误行程,躲藏起来不肯见奶奶,临走都没敢出来见奶奶一面。据说往后的岁月里,奶奶不允许任何人在她跟前提起姑姑,直到十年后姑姑带着姑父和孩子回家探亲,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对着姑父大发了一顿脾气后,才化解了两代人长久以来的矛盾。
姑父是安徽省蚌埠市的支边青年,一米八几的个子,有南方后生的儒雅气质,性格温柔的他,在奶奶面前基本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替姑姑挡过了一劫。
姑姑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不畏大西北前路漫漫,在南疆留下了从青葱岁月到老来退休前的一路足迹。先后数次荣获企业先进工作者,一九六○年荣获自治区妇女联合会“三八红旗手”个人奖,一九八七年荣获喀什市优秀党员,二○一五年荣获自治区成立六十周年喀什市“改革发展稳定突出贡献奖”。
印象中我每次见到姑姑都会对她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年纪尚小的我,似乎从她身上感触到的永远都是正能量。因为母亲常常在我跟前念叨:“你爷爷奶奶多亏有你姑姑这样能干的女儿呀,不管她在外日子过得怎样辛苦,都会月月坚持给你爷爷奶奶寄来三分之一的工资,尽量让他们衣食无忧……”因此,自小我便把姑姑当成了标杆,暗暗想,将来我也要飞出这个村庄,凭自己的能力挣钱,也要让父母晚年衣食无忧。这种想法伴随了我整个学生时代,直到有一天我独自踏上西去的列车,直到西出阳关后亲眼所见的一路荒凉,直到住进喀什一室一厅一厨的小小平房她那所谓的家时,我内心升起了莫名悲凉,多少年,无人知道她在开发大西北的艰苦岁月里遭受过怎样的寒风酷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