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克拉玛依的词语解读
2019-11-01李佩红
李佩红
总是在时间的暗处与故乡撞个满怀。
梦中的人坐在车上,被风筝线似的路牵引,飘飘摇摇,起起伏伏,公路的一头始终挂在天边,连接着模模糊糊的地平线,两岸的荒野向后旋转着春夏秋冬不变的寂阔。公路在独山子、奎屯和乌苏三角地带绾了一个漂亮的结,之后向北,向高处抬升。道路的尽头,带状的山脉若一道弯眉。白云悠悠,轻纱半掩,一座城的明眸斜悬半空。噢,克拉玛依。
石油
小时候,偶尔在砾石覆盖的戈壁滩上拾到一两枚贝壳。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几十亿年前,克拉玛依曾是碧波无垠的大海。小小的贝壳承载着好奇的目光。课本上说新疆是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咋会有贝壳,莫非是山谷的风裹挟而来?克拉玛依出产石油,也生产大风,大风甚至比石油威力大,天空打一个喷嚏就是十一二级大风,石子都能旋上天,小小的贝壳自然不在话下。岁月磨蚀掉莹透的光泽,像大海遗忘的一朵浪花躺在手心。与遍地都是的黑色石子相比,贝壳因稀少而珍贵。我舍不得扔,揣进兜里带回家,小心翼翼地投入养着孔雀鱼的小鱼缸,贝壳风化的小眼里冒出一串串小泡緩缓地下沉,然后安卧在水的怀抱。再长大些,知道了正是这些史前的海洋动物及水中浮游动植物与泥混合,在大海义无反顾地东去之后,沉积在黑暗的地层,以数不清的庞大集体,死亡、腐烂、变质、分解,待到化蛹为蝶重见天日时,已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物质——石油。
石油,顾名思义是石头里的油。有人误以为石油像河流在地下哗哗流淌。我就见过这么一个痴人,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塔里木油田指挥部秘书科工作。一段时间,有个农民隔三差五来找油田领导,说他测定库尔勒普惠农场地下有油河,哗哗的声音他都听到了,他的一片好心弄得油田领导哭笑不得。他不知道石油像海绵里的水浸在致密的岩石缝隙中。石油与其说是一种生物转化的物质,不如说是几十亿万年前储存在地下的阳光,给人类带来光明。基于这一点,沈括《梦溪笔谈》中,预言“此物后必大行其道”。果不其然,人类社会经历了以草木燃料、畜力、煤炭等动力的漫长等待之后,“伟大的渴望掀起的巨浪”使这种新能源——石油,冲破地下牢笼,给工业革命装上了翅膀和车轮,人类借此在更大的空间里去追赶时间。今天,石油以千变万化的形态融入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打开中国的地理版图,群山起伏,江河奔腾,戈壁苍茫,大漠辽远。万里山河之下,石油深埋在地下,看不见,摸不着,探测的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解放前甘肃有一个很小的玉门油矿,新疆也有个更小的独山子油矿。新中国石油工业这个宏阔主题,就以玉门为支点,从新疆拉开序幕。当时全国仅有八台钻机,年产石油十二点一万吨。当石油的重要性在世界范围内彰显时,这点可怜的油对新中国蓬勃的需求无异于杯水车薪。
我们有能力创建一个崭新的国家,也有能力将西方断定中国贫油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去。科学与豪言壮语之间,隔着很长的距离。
寻找石油,是梦想也是难题。
一九五○年仲春,第一次全国石油工业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明确石油工业恢复时期,在三年内恢复已有建设,发挥现有设备效能,提高产量,有步骤,有重点地进行勘探与建设工作,以适应国防交通工业和民生的需求。同年,在新疆组建了我国石油工业第一个中外合资企业——中苏石油股份公司,首次将新疆的勘探区域界定为十六点八万平方公里,包括新疆北疆(今克拉玛依、独山子)地区、南疆库车和喀什地区,由此拉开了在新疆准噶尔盆地大规模石油勘探的帷幕。
中苏石油服份公司的勘探者,在克拉玛依黑油山附近进行石油地质调查时,听说了一件事:有一位叫赛里木的维吾尔族老人,赶着马车在戈壁滩中砍柴,在茫茫戈壁中意外发现了一座山丘。山丘上到处冒着黑色的液体,液体黏稠,气味刺鼻。老人不知何物,用装水的葫芦装了些带回村子,给大伙儿说他发现了“克拉玛依(黑油山)”,但谁都说不出这是什么。老人的带领勘探人员找到了黑油山,发现了这一地区确有沥青丘、沥青脉等露头油苗。于是,勘探队员第一次将“听诊器”放在这块大地的前胸,把脉油源,由此诊断出从黑油山到乌尔禾一带含油的希望很大。
一九五一年春,选定包括黑油山一号井(后称克拉玛依一号井)在内的三口探井。四年后,中苏石油股份公司撤销,全部财产移交给中国燃料工业部新疆石油公司(后改称新疆石油管理局)。时隔一个月,第六次全国石油勘探工作会议批准了《黑油山地区钻探总体方案》。同年,六月十四日,一支由汉、维吾尔、哈萨克等八个民族三十六名青年职工组成的独山子矿务局钻井处1219钻井队奉命进驻黑油山,担负起钻凿黑油山一号井的任务。这口井就是新中国石油人在中国大地上插入的第一枚探针,它是开创性的、里程碑式的。这口井的成与败、得与失牵动着中国石油工业的神经,导引着新疆石油工业的走向。
七月流火,赤热炎炎,石油人的热望比燃烧的气流还要火热。他们日夜兼程将一座钢铁巨侠矗立在亘古荒原之上,他们把天空想象为巨侠的大氅,日月星辰是别在大氅上的勋章。随着一声开钻令下,钻头舞动,那刺向大地深处的嘹亮的轰鸣声,惊得云都躲了起来。秋天,所有的胡杨都穿上黄金盛装,似乎专为庆祝这不平凡的日子。十月三十日,伴随着映照日月的火光,沉睡亿万年的地下油龙腾空而起,扶摇直上,揭开了新中国的石油时代。克拉玛依被誉为中国石油工业的西圣地、新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从此,“克拉玛依”这个象征着石油的名字传遍了五湖四海。
至今,中国石油史上克拉玛依一号井的地位不可撼动。
克拉玛依油田发现后的第四年,在国家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又一条油龙在松嫩平原的松基三井腾飞,大庆——这个非同凡响的石油巨子诞生了。有了克拉玛依和大庆一东一西两个油田,中国人终于有了连接历史与未来的底气,推进共和国的工业化车轮滚滚向前。此后,石油璀璨的焰火在祖国的上空频频绽放,江苏油田、任丘油田、辽河油田、胜利油田、长庆油田,直至塔里木、吐哈、鄂尔多斯……中国人用短短七十年,勘探开发了五百多个油气田,并将中国石油的触角伸向国外,最终以不倒的钢铁之躯,屹立于在世界石油强国之列。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新疆的石油勘探加快了步伐,不断向深度、广度延伸扩展。一九八九年四月在南疆成立塔里木油田公司,在塔里木盆地周边展开新型大规模的石油勘探。一九九九年七月成立吐哈油田公司,在东疆吐哈盆地进行石油勘探开发。北疆的克拉玛依油田则向准噶尔腹地挺进。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截至二○一八年,克拉玛依油田的油气从一点六万吨发展到一千一百六十七万吨;塔里木油田从三点九万吨提高到二千六百七十三万吨;吐哈油田发展到六百七十七点二八万吨。新疆率先迈入天然气时代,大地之下管网纵横交错,大地之上采油机婀娜多姿。东南北三大油田三足鼎立,在“一带一路”能源大通道当中,平稳占据前沿阵地。
城市
城市是一种社会形态,人类活动的需要,是时间和空间共同的产物。城与市结合为城市。在中华大地上,几乎每一座著名的城市,都经过了时间的孕育孵化,缓慢生长,最终壮大为我们眼前的样子。然而,个别城市则不同,它以快速集结的方式产生,具有强迫性。克拉玛依就是这种形态的城市,它因油而生。在石油人抵达这里之前,这里没有水、没有树,“连鸟儿也不愿意飞”。假如没有石油,人们绝对不会选择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建设城市。然而,地上繁荣的地方地下没有石油,地下有石油的地方地面极其荒凉。丰富与贫瘠,内在与外化,以极端的差别达到物质平衡。克拉玛依的诞生是历史和自然叠印在某个特定点上的必然结果。这位新中国石油工业的长子,从呱呱坠地的一刻起,就注定了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发建设一座油田、一座城市的艰苦命运。
夏日的黄昏,弟弟拉我们全家去看克拉玛依一号井主题广场,这里是克拉玛依一号井遗址。这口井点燃了克拉玛依,照亮了克拉玛依,催生了克拉玛依城。克拉玛依人都是它的孩子,对它怀有深厚的情感。一下车,巨大的不锈钢大油泡雕塑群映入眼帘,周围环绕着大大小小几百个油泡群,艺术而巧妙地再现一号井当年的景象,通过油泡的镜面反射见证着油城的发展变化。许多孩子在一个一个小油泡间钻来钻去,玩得很开心。
克拉玛依油田早期的勘探以这口井为起点,一直向北延伸至乌尔禾。地质学家的专业术语称之为克拉玛依至乌尔禾含油带,是一个隆起的背斜。古老的海洋中,被空间凝固的座头鲸自南向北,在黑暗与无尽的孤寂中向着时间的深处遨游。克拉玛依一号井像一杆标枪狠狠扎进大鱼的脊背。有点像海明威笔下《老人与海》中老人擒获大鱼,石油人众志成城“撒大网,捞大鱼”,与大鱼较量耐心、勇气、斗志和毅力,最终把这头大鱼打捞上岸。经过几十年不懈努力,沿着这条脊梁骨依次找到了克拉玛依、白碱滩、百口泉、乌尔禾、红山嘴等多个油田。
开发油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科研技术、物探钻井、开发采油、炼油加工、管道运输及后勤保障,像难以拆解的九连环,环环相扣,构架起繁杂而巨大的系统工程。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大规模集团军作战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是必须的、必要的,当然战前动员鼓舞士气也必不可少。克拉玛依一号井出油之后,《人民日报》两次发表社论《迅速支援克拉玛依油区》《加速发展石油工业和石油地质勘探工作》,由此掀起了一个全国各界在人财物力等方面大力支持和无私援助克拉玛依油田建设的热潮。
沉寂的荒原被隆隆的钻机和杂沓的脚步声彻底惊醒。
一九五五年十月一号井出油后,一千多名各族干部职工,积极响应独山子矿务局党委提出的“緊缩独山子,大上黑油山”的号召,迅速投入到黑油山的勘探大会战之中,成为克拉玛依城第一批居民。之后,北京军区组建的石油钻探团、从朝鲜归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295部队的一千多名指战员、志愿军五一一医院的三百多名医护人员支援克拉玛依油田建设。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克拉玛依市经国务院批准宣告正式成立,一首悠扬的《克拉玛依之歌》从此唱响祖国的大江南北。
一九五九年,一列火车载着我的父亲和他的两千多名转业战友及部分家属,从济南火车站出发一路向西驰往克拉玛依,当时火车只能通到柳园,到柳园后再转乘汽车。火车是运货的车,用木板在车厢里架起一层,上层铺着麦草晚上睡觉,下层白天坐人。两千多号人一个挨一个挤在车厢里。火车从济南出发后,整整走了一天没有停站,没吃没喝,大伙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受当时条件所限,一般的火车站没有能力安排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每到一站停稳,车门刚拉开了一条缝,车里的男人一个个急不可耐跳下车往荒野里跑。闷罐车里没有厕所,男人解小手对着门缝解决,女人则在车箱里放水桶,解小手用。大手没地方解决,只有忍着。从济南到乌鲁木齐、火车、汽车颠簸四天五夜,一路咸菜干馍,父亲不觉其苦。与战争相比,和平是多么美好,更何况心里装着美好的梦。
父亲曾多次讲述,他第一次踏上克拉玛依大地的感觉。父亲站在克拉玛依友谊馆前,环顾四周荒野的戈壁滩。由北向南倾斜平坦的戈壁滩上全是拳头或鸡蛋、鸽卵大小的砾石,一座巴洛克风格的苏式建筑孤独地耸立在人工平整出的广场,墨绿色的拱形屋顶,高大的花岗岩廊柱,雕花的窗棂,是那样气势雄伟、华丽庄严,与周围的蛮荒形成了鲜明对比。转业动员会上,部队给每个即将奔赴新疆的军人传看新疆的明信片,一望无际的绿洲,圣女般的雪山,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沉甸甸的果园,托着葡萄的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明媚的阳光,绚烂的色彩,西域风情像挂在天际的梦境在召唤。年轻的父亲热血奔涌,犹如海潮一浪一浪激荡着心岸。当他踏上这片土地时,美丽的梦境像个泡影在这一刻破灭了,父亲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我上当了”。时隔多年,父亲重提往事,我问他,当时不是有不少人逃跑了,您为何不逃回老家?父亲很平静地说,现在苦不一定将来苦,况且我的战友绝大多数都留下了,有他们做伴怕什么。
母亲也曾多次向我讲述刚来新疆时候的经历。火车从济南出发,过郑州,穿兰州,一路向西,最终停在一个叫尾亚的小站。大大小小的砾石一直铺向远处的地平线,一间土平房候车室被车厢里排山倒海的人流差点儿挤爆。每个人得到了一杯水,一个干馕和一些咸菜。吃惯大米的城里姑娘一个哭引得个个哭,哭得惊天动地。母亲每次说到这里语气里飘着一种复杂的情愫,透过她浑浊的眼,我仿佛看到一千多名女子沿着铁路线解决内急,看到一千多名女子在星光下合衣而眠,看到戈壁滩粗粝的风,刀一样刮过一千多张娇嫩的脸,女人们的哭声被戈壁滩的风撕裂着消失在远方。
克拉玛依早期生活的情景,我在另一篇文章《母亲的脚步》中有这样一段记述:“载着父母梦境的帐篷,如一叶小舟在大海中颠簸,猛烈的风,有时把帐篷掀翻吹跑,少得可怜的锅碗瓢勺叮当当翻滚着不见了,像消散在空气中的音符。母亲手里紧紧抓着绣了一对鸳鸯的手帕,风追赶着父亲,父亲追赶着翻滚的帐篷。女人们嘤嘤的哭声和滂沱的泪被风瞬间撕碎。没有风的夜晚四周野狼嚎叫,成群的黄羊踏碎宁静。不久后,一个又一个孩子出生了,婴儿脆亮的啼哭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了他们亲手搭建起的地窝子,有了这些孩子们,就有了建设与发展石油生产的动力。他们这一代人从祖国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的年轻人,被石油这种物质改变了命运的走向,无论当时内心储满光亮还是无尽的失望,在几十年与石油的纠缠中,最终认戈壁为故乡。”父母这一代人注定是奠基者、创业者和受难者,他们把桂冠留给下一代,双肩一头担起儿女们的幸福,一头担起一座石油城。克拉玛依在这样一群年轻人手中,按照想象中的城市模样,一砖一瓦一石地垒砌着,用以容放每个人的梦。儿女和城市在他们的理想中生长、壮大,并不断向远方延伸。
如果登上克拉玛依北面的山脉向南望,大地由北向南缓慢倾斜,戈壁滩一览无余,似一条海岸线向准噶尔盆地中心倾斜,戈壁低矮处杂乱生长着胡杨、红柳、柽柳、骆驼刺、野枸杞、苦豆子,间杂从地下钻出来的狐狸尾巴似的疆芸。克拉玛依城突兀地立在戈壁滩上,初次望见它的人不由联想起“一座孤城万仞山”、“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这些诗仿佛是专为克拉玛依城量身定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市老区酷似军棋棋盘,笔直的道路把城市隔成许多区块,商店,医院,三所小学,三所中学,红星、工人,朝阳、石油、黎明、光明等十多个新村(每个村几十栋平房,每栋八户人家)。新村周边围绕着机械厂、采油一厂、供应处、运输处、钻修厂、井下大队、供水处、供电处等。市中心道路两旁分列着局机关、职工医院、研究院,这些苏式风格的建筑厚重、结实、气派。从我记事起克拉玛依就是这个样子,我以为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那是我记忆的最初画面,至今闭上眼,我的脑海中呈现的依旧是当年克拉玛依城的模样。今年六月回克拉玛依,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当年我的家,曾经的平房已被一栋一栋规划整齐的楼房占据,新村有了新的称呼,统一称作小区。小区内花草葳蕤,树木繁茂,处处欣然。
改革开放之后,克拉玛依追踪世界石油勘探开发的先进设备和技术,通过引进、消化和创新,提高技术和装备水平,陆续探明百口泉、红山嘴、乌尔禾、夏子街、火烧山、北三台、彩南、石西和玛湖、陆梁、石南、莫索湾、安集海等油气田。今天的克拉玛依油田已不再是原来十几平方公里的黑油山,而是以黑油山為基点,向南、北、东三个方向辐射的千里油区,是中国西部地区第一个千万吨级大油田,并连续十六年产量保持在千万吨以上,克拉玛依已成为中国重要的石油石化基地、新疆重点建设的新型工业化城市。
从二十世纪走到了二十一世纪,时光不老,老去的是我们的父辈,完成了历史赋予的重任,他们归于永恒的寂静。在成吉思汗山下,一处叫小西湖的凹地,有一片很大的公墓,安葬着十几万名石油工人,一座座墓从山脚下一直向戈壁铺展。那里长眠着克拉玛依最初的建设者。“我们当年苦啊!住帐篷、地窝子,后来才有了平房,现在多幸福呀!住楼房,厨房、卫生间,要啥有啥,你走得早没享上福。”母亲坐在父亲的坟头,一遍一遍地唠叨,泪水在她皱纹交错的脸上流淌。一九八四年,我父亲因肝硬化去世时年仅四十八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和选择。他们这一代人很少关心自我,他们属于集体的英雄时代,这个时代赋予史诗般的壮阔,每个个体心甘情愿把韶华和气血交给钻头,在与地壳的摩擦中耗尽了生命。
活人的城和死人的城同时在扩展,逐渐靠拢。死人的城在高处,活人的城在低处。风顺着山的方向刮过来,仿佛父辈们的殷殷嘱托。活人的城日新月异,向父辈们展示着新一代石油人的精气神。
道路
假如有人问我,克拉玛依城像什么。我会坚定不移地说,蜂巢!独立于戈壁滩的蜂巢。克拉玛依一号井是蜂巢的母体,四面八方的人循着强烈的气味蜂拥而至,勘探、开发、生产、生活,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油田庞大的运输队伍像不知疲倦的工蜂,日夜兼程,沿着特定的道路飞出去采集油田所需要的物资,大到钻机、钻杆、各种机器设备,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以供养快速成长、蓬勃发展的新城。之后再把酿造的蜜——石油,通过一条条路运出去,为现代工业茁壮成长提供所需要的营养。
采集物资和开采石油,向下钻井是打通一条条石油开采之路,向外扩散是运输物资之路,路与路交错,互为表里、携手共进,织就一座城绵密的神经系统,以激活克拉玛依繁荣之长卷。
若非专业人员,极少有人关注六十多年的时间里,石油人在克拉玛依这片土地上,向下打通了多少条石油采撷之路,向四面八方修通了多少条公路。每一条路都是重要的,必不可少的。这些道路维系着这座城的运转,牵引着我们的胃,我们的心,我们的欲望和无尽的遐思。千万条路当中,于我而言,最向往的只有两条路,一条路通往首府乌鲁木齐,一条路向北直通乌尔禾。这两条路,是我接受外部新鲜气流的敏锐触角,是城市心脏的主动脉和大静脉。通往乌鲁木齐的路,出克拉玛依市后向南再向东,依次经过七十二公里、五十五公里、奎屯、独山子、玛纳斯、沙湾、石河子、呼图壁,昌吉,最终抵达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四方通衢,乘火车,坐飞机可以到达祖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每一个地名,于我都是诗和远方。因了我父亲在运输处工作,我更早地认识了路,爱上了路。上万名运输大军,一只只勤劳的“工蜂”,黎明即起,发动汽车,朝着既定的目标轰隆隆开去,这些司机的衣服个个油渍麻花。寒冷的冬日早晨,这些司机要提着装满热水的水桶,往冰冻水箱上浇,之后再把Z形的摇把子插入车头前孔洞,全力转动来发动汽车。据说,摇把子回甩能打死人。车里没空调,夏天司机可以摇下玻璃让风吹进来。冬天就不行了,司机穿着老毡筒,裹着羊皮大衣,在车里一坐几小时,冻得受不住就下车点上喷灯烤会儿火,有的司机把喷灯放在驾驶室,一不小心,燃着了汽车,酿成大祸。还有的司机,因为疲劳坐在驾驶室里睡着了,就这样冻死了,永远地睡去。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当时从克拉玛依到乌鲁木齐要走整整九个小时,到南疆喀什要走半个月。夏季翻越天山,白天走不了,水箱容易“开锅”,只有等到晚上天气凉下来,汽车沿着洪水冲刷出来的干沟蜗牛般地爬行。当司机是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可人们依然趋之若鹜。原因很简单,在物资短缺的年代,唯有司机近水楼台,能买到更多稀缺物资和吃食。这条路何其重要,我妈妈喜欢的凤凰牌缝纫机,我爸爸的加重自行车,我们家的熊猫牌收音机,还有我们爱吃的糖果,凡此种种,都是通过这条路千里迢迢抵达我们的家。谁能对这样一条路不向往呢,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对这条路的期盼,更多的是在夏秋。小拐的西瓜、哈巴河的土豆、塔城的羊肉、伊犁的苹果、米泉的大米、玛纳斯的大白菜、新源的面粉、哈密的甜瓜,吐鲁番的葡萄……我的身体和克拉玛依城,全都是依靠一条条路的供养成长起来的。有许多地方,至今也没去过,但是,这些名字和我吃下去的食物,刀刻斧凿般印入脑海。
另一条路,是通达油田内部之路,是一条能源之路。以克拉玛依为轴心,顺着潜藏地下鲸鱼般的脊椎,依次排列着炼油厂、采油三厂、采油二厂、钻井处、采油五厂、终点站到达乌尔禾。石油人沿着这条含油带钻了一个又一个窟窿,将藏于石缝中的石油一点一点地抽出来,运到克拉玛依炼油厂、独山子炼油厂和乌鲁木齐石化厂,完成石油的首道工序——提炼加工。这条路沿线分布了上万名职工、家属,他们每天来来往往,全都围绕一件事儿,钻井、采油、炼油。他们的居住条件比较差,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许多人还住在老鼠洞似的地窝子,一场大风过后屋顶没了,地窝子人仰马翻;一场暴雪过后,屋顶塌方,熟睡的孩子压死在床上;一阵暴雨过后,地窝子里浮起锅碗瓢勺。过去克拉玛依人有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石油工人一声吼。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一声吼,找的老婆没户口。”相比采油工的艰苦,钻井工更多了一份危险,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事儿。嫁给钻井工随时有可能守寡。当年,密封的轿车绝对是奢侈品,工人上下班都乘解放牌大卡车。当你在这条路上看到一群古铜色的皮肤,胡子拉碴,穿的衣服油脂麻花,说话如吼的男人,那他们肯定是钻井工人。他们站在卡车的大厢板里,头发像一面面旗帜,猎猎迎风,他们的笑声肆无忌惮。他们粗犷豪放,甚至有点粗野,尤其是看女孩子的眼神,像狼盯着一头猎物,充满着挑战的野心。假如敢于穿透那目光,你会看到埋在心底的温柔和渴望。寒冬消耗着他们的激情,一个个紧裹羊皮大衣,腰捆麻绳,背对着卡车大厢板,缩着脖子,假如不是因为汽车的颠簸,你在路上遇到他们会以为是群雕。我父亲为了磨练长子的意志,把我弟弟送去石油技校学钻井,我母亲心疼儿子哭死哭活不愿意,弟弟毕业之后改行采油。弟弟的同学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就在钻井平台上被甩出的钻杆击中头部,生命戛然而止。
离开家乡多年,克拉玛依到乌尔禾已修筑了高速公路,从克拉玛依到乌尔禾只需半小时。从前这条路可不是这个样子,公路像一条丢弃在戈壁滩的马鞭,坑洼不平危机四伏。新疆几乎所有的路都好不到哪儿去,现在特想不通,那时候的人为何只修车不修路。车破路差,出门等于受罪,从克拉玛依到乌尔禾要走四五个钟头,以现在看每小时二三十码的速度简直是牛车。当年车少人多,有车坐就不错了,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现在每一次回到克拉玛依都带给我不同的感受和惊喜。无数条高等级公路纵横,只要愿意,向内,走遍油田的角角落落,向外,可以抵达天涯海角。路不再只为满足石油物资运输需要。开车出游,享受风驰电掣,成为生活的另一种选择。
水源
距克拉玛依百多公里外有一条白杨河。这条发源于准噶尔西部乌尔喀什尔山的河,千年来寂静地流淌,经过乌尔禾后注入大小艾里克湖。水滋养着这方土地,草木丰盈、动物成群,原始自然。假如当年把油城安在乌尔禾,引水入田,栽花种蔬,家家门前流水潺潺,该是多么令人艳羡的田园风光。可是,历史偏偏遇上一群无所畏惧的石油人,他们追随的是地下的河流——石油,哪里有石油,就在哪里安营扎寨。环境交通适合与否、生活方便不方便退为次要因素。“可下五洋捉鳖”的浪漫主义情怀,促使石油人藐视一切艰难困苦。克拉玛依是建立在戈壁荒原上的油城,寻找水源是当年建设者们最为迫切的事情。白杨河是距离克拉玛依最近的河流,成了克拉玛依主要的水源地。没有道路,骆驼是运输水的主力,长长的驼队首尾相随,驼铃清脆,摇碎荒原的寂静。我曾在一张老照片上看到特制的铁桶,长方形,与骆驼身体等高,每只骆驼左右两边各驮二十五公斤水,要用两天方可抵达克拉玛依。水比石油还金贵,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脸盆水。饮水做饭洗脸刷牙就此一盆,干群一致,平均分配,绝无特权。洗头需要特批,洗澡更别想,为此,女人不得不剪去心爱的发辫。成千上万的年轻男人和女人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蓬头垢面,臭气熏天,身上爬满了虱子,在荒原之上没日没夜、热火朝天地工作。这种情景像电影画面,让人心潮澎湃,又叫人心疼唏嘘。拦河筑坝、修渠引水很快从图纸付诸行动,一条奔腾澎湃的大河被分流切割成小溪。在我记事的年纪,白杨河水经管道通达各个新村,每个新村中心建有一口自来水井,有专人管理,兼烧卖开水,供给全村人吃喝拉撒用水。七十年代中后期,人口剧增,春夏白杨河枯水期常断水,外出拉水成为油田运输的重中之重。水罐车不够就动用油罐车,家家户户排队打水。司机把油罐车的粗管子对着一堆五花八门的水桶哗啦哗啦灌满,每只桶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油花,闪烁着缤纷的色彩,飘着淡淡的汽油味。水挑回家把上面的油花撇一撇,就这么吃下肚了。缺水少绿的克拉玛依,因房屋的增多愈加凝固了它的苍凉、疲惫和不忍视的孤苦伶仃。直到新的水源长袖一舞,将一枚晶莹的水花胸针别在克拉玛依的胸前,粗粝的克拉玛依柔软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性情。当然,这是二○○五年以后的事,此前几十年,白杨河一直载荷着一座城。水的问题解决了还不行呀,粮食、蔬菜、蛋和奶哪里来?
戈壁滩上一下子涌来这么多青年男女。肚里的孩子和地下的石油一樣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石油运走了,孩子留了下来。我也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降临在克拉玛依,父亲用他的旧军大衣将我和母亲一裹,用借来的自行车驮回了家。我们这些孩子叫——石油二代。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有着小狼一样坚实的胃,他们需要粮食、奶和蛋白质撑起骨骼。于是,石油人又将目光瞄准水源丰盈的乌尔禾。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新疆石油管理局、克拉玛依市政府采取生活补救措施,发出向千古荒漠要粮菜的号召。钻井处率先进驻乌尔禾盆地,垦荒造田,种植小麦、蔬菜。新疆石油管理局在艾里克湖畔建起了总农场,市人委、保卫处,商业局,运输处、电厂、二厂油建公司、公路段等陆续开进乌尔禾盆地,兴办农副业基地。之后,局属各单位也陆续成立农业队,生产的果蔬粮食供应本单位职工。
水还是难以为继,保证了生产生活用水,就不够植树造林、美化环境了。马路两旁的树叶干巴巴、灰头土脸缺少水分的样子,树都以一种堂而皇之的姿态顺着风的方向歪长,以至于在别处看见笔直的大树我都有些不习惯,以为树本来就应该是斜着长。沙石地无水,活一棵树比养一个孩子都难。克拉玛依友谊馆后面曾经有片树林,种着耐旱的沙枣树和榆树,是克拉玛依建设初期人们一棵一棵栽下去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过碗口粗细,那是克拉玛依唯一成片的树林,是夏季男女老少纳凉的好去处,有些树干上依稀可见刻着栽树人的名字,养护这片仅有的树林费了不少水。九十年代中期城市改造,把这片树林尽数拔除,许多老人心疼不已,包括当年参与种树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件事儿时竟然哭了。克拉玛依人对绿色的渴望和珍爱非比寻常,一般人难以想象。绿色在克拉玛依人眼中,不仅仅是一种色彩,而是希望,是生命的根。小的时候,我没见过一棵绿草,没见过牡丹、芍药、迎春、丁香……花的世界离我太遥远,只能靠仰望和想象填补心灵的荒凉。
春天的克拉玛依没有鸟语花香、清风拂柳,更没有杏花春雨。唯有大风,海浪一样冲击着克拉玛依城。一般刮过五六次大风之后,人们开始换上春装,又在五六次大风后送走了漫长的夏日。克拉玛依人习惯了以刮风的次数判断季节。《克拉玛依市志》清楚地记载,從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八八年,十级以上的大风就有十九次之多,这恐怕创中国之最了吧。大风刮断电线、打碎玻璃,大风掀掉屋顶、吹翻车辆,但是,风再狂暴,也撼动不了石油人扎根戈壁、开发大油田的决心,而我们这些戈壁滩上如风一样自由的石油二代,就在一场一场大风的磨砺中长大了。
改革开放之后,克拉玛依油田和城市建设的步伐,被严重的缺水的状况掣肘着。当南水北调、西气东输、西电东送那些前所未有的工程成为划时代的历史成就时,克拉玛依人也众志成城地把“引来新水源”从一个梦想,落实为一项宏大的水利工程。工程落成后的第二年夏天,我回克拉玛依探亲,母亲和弟弟妹妹极力主张开车拉我去九龙潭,看看河水涌来的壮观景象。来自干渠湍急的水流从中间的一条巨龙口中喷出,利用水的喷涌速度和自然重力形成宽约十米的巨大瀑布,瀑布的两边分列的八条龙嘴也同时喷出水柱,构成一道巨大的水廊。瀑布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回字水潭,潭内碧波荡漾,两侧的花坛中玫瑰、万寿菊等花卉竞相开放。这些以亿立方米计算的水,让克拉玛依在短短的几年内脱胎换骨。河水飘绕在克拉玛依胸前。花团锦簇的世纪公园,水和灯光组成的巨型喷泉,在音乐声中舞蹈。老人孩子漫步公园,欢笑与花香同醉,树叶与清风旋舞。如今,每一位走进克拉玛依的人都会喜欢它,喜欢它的大气磅礴,喜欢它青春的英姿,喜欢它的妖娆妩媚,喜欢这山、这水、这人。我对克拉玛依故乡的喜欢也在递增。不再是几十年前离它而去的托词,而是更为深沉的依恋和热爱。
有位诗人说,“生命不会停止舞蹈/就像我的心/没有停止过歌唱。”克拉玛依油田也依旧为石油这台大戏舞蹈、歌唱。开发六十多年来,累计为国家输送原油三亿多吨、天然气七百多亿立方,缴纳税费两千多亿元。今年春天,在乌鲁木齐开会期间,来自克拉玛依的同学激动地告诉我:“玛湖和吉木萨尔两个十亿吨级特大型油田的勘探开发推进顺利,玛湖015井、沙探1井、高探1井连续获得重大勘探突破,很有可能是另一个大庆。”假如这一勘探得以落实,那是这位共和国石油长子对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最好的献礼。作为克拉玛依人,我怎能不期盼,怎能不心潮澎湃。我默默地祈祷,相信梦想终会成真。
沿着克拉玛依新市区宽阔的道路前行,大学城、科技馆、图书馆,一座座美丽的建筑,像蝴蝶在眼前翩跹,耳畔又响起那首脍炙人口的《克拉玛依之歌》:
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
到这里来驻马我瞭望过你
茫茫的戈壁像无边的火海
我赶紧转过脸
向别处走去
……
今年我又赶着马群经过这里
遍野是绿树高楼红旗
密密的油井像无边的工地
我赶紧催着马
向克拉玛依跑去
……
啊!克拉玛依克拉玛依
我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