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2019-11-01马润清
马润清
一
沈建平从北京农业大学机械系毕业那年,正赶上爷爷过八十大寿,他没有回新疆,而是直接从学校来到上海市松江老家。他要给爷爷一个惊喜,因为几天后他的女朋友林丽娟也会过来。
林丽娟,三口泉垦区一个团场副政委的女儿,人长得不算漂亮,眉眼却很有神,特别是那身段,修长俊逸,笔挺峭拔,且凹凸有致,走起路来婀娜多姿,谁见了都要回头多瞅几眼。她平时比较注意装束,总是落落大方不入俗流。她和沈建平同级不同班,学的是园林专业。
他俩相识于新生联欢晚会。晚会有一个节目是由园林系的林丽娟表演独舞《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林丽娟身着艳丽的民族服饰,伴随着明快的维吾尔族音乐翩翩起舞,步态轻盈,如美丽的蝴蝶在葡萄园里飞来飞去,博得满场热烈的掌声。沈建平如他乡遇故知,两只手都拍疼了。
晚会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家共跳交谊舞。沈建平所在的位置正好靠近演员的化妆室,音乐刚刚响起,林丽娟便从化妆室出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沈建平捷足先登,请林丽娟跳舞,她欣然应允。
沈建平顿觉心情十分愉悅。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感,两人在欢快的舞曲中把交谊舞跳出了几分新疆味儿,这让林丽娟喜出望外,想不到在远离新疆的北京能有这么好的舞伴。两人跳得很惬意,也很尽兴。不管是“快三”还是“慢四”,“探戈”还是“伦巴”,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家对他俩的舞蹈不断地发出赞叹声。在五彩灯光的不断变幻中,沈建平对林丽娟说:“你的维吾尔族舞蹈跳得棒极了!”
林丽娟问他:“您喜欢维吾尔族舞蹈吗?”
“非常喜欢。真的。尤其是你跳的,太美了!”
林丽娟听了十分高兴,接着又问:“为什么?”
“我也是新疆人。”沈建平告诉她。
林丽娟不由得惊讶地叫了一声:“啊!太好了。”她跳得更投入了。
开学有段时间了,沈建平去图书馆查资料,因为查的是图书馆的“孤本”,不允许外借,只好坐在阅览室里摘记。恰好林丽娟也来图书馆借书。看起来她来图书馆的次数不多,面对汪洋大海般的图书资料无从下手。为难之际,一眼看到了正埋头抄资料的沈建平,便上前请教。沈建平一看是舞场上那位新疆老乡,极尽殷勤,予以关照,并亲自帮她填写好卡片,代为查找资料。
沈建平良好的“服务态度”,娴熟的查阅方法,加之几许学者风度,立即博得林丽娟的好感。林丽娟在兵团也算得上干部子女了,上高中时就有不少男生对她表示好感,但是很少见到如此温文尔雅的男生,便对沈建平有“意”了。
老乡见老乡,情深意更长。两个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到食堂用餐、去图书馆都坐在一起。放假时一块儿回新疆,大三期末放暑假时就确定了恋爱关系,相互见了对方的父母。
二
沈建平的爷爷祖籍在浙江西部的一个小山村,有年大旱,颗粒无收,爷爷的父母不得已从浙西来到离上海不远的松江谋生。爷爷的父亲在黄浦江边一个叫“米市渡”的小码头给人扛货,经常挨把头的打。母亲在码头上背着个小箱子四处叫卖香烟、火柴、水果糖什么的,风雨无阻,吃尽了苦也挣不了几个钱。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经过几年的拼搏和省吃俭用,算攒了一点儿小钱,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家小杂货店,日子有了些起色。就在这时候有了爷爷,又过了些年,爷爷的父亲把家搬到离码头十多里路远的松江镇,在镇南买了一个荒废的土宅子,置办了几口大锅,开了家染坊。现在的这座老宅子就是在那片废墟上建起来的。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家的染坊扩建成印染厂,抗美援朝时期爷爷的父亲捐献了两辆汽车,公私合营时也走在最前面,被当时江苏省松江县称之为“红色资本家”。后来松江成立国营织染厂,爷爷的父亲把工厂捐献给了国家,并被任命为该厂管理生产的副厂长,还被选为县政协委员。爷爷在松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是染布车间响当当的主任和匠人。
爷爷膝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有小儿子沈自强十七岁那年支边去了新疆,另外几个都在松江工作。小儿子支边一去几十年,在那里生儿育女,如今已是儿大女成人。沈自强也很争气,还当上了兵团的劳动模范呢。
沈建平是沈自强的儿子,是爷爷最心疼的、最小的孙子。说起来沈自强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一代,早已算不上松江人了。关于松江镇老家,在沈建平小时候的记忆里,除了知道有爷爷、奶奶和两个伯伯、一个姑姑,其他的没有太多的印象。直到上了大学,才开始对这个与水相连的松江有了更多的了解。他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具有丰富文物资源的古镇。古朴的老街,红木结构的老字号商铺与现代商业豪华门面互相映衬,桥下的潺潺溪水诉说着沧桑历史。不远处的方塔,飞檐翘角,豪华庄重,十字脊正中如金色的宝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非常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让人流连忘返。
接到孙子今天回家的电话,爷爷高兴得睡不着觉。这天他早早就起床晨练,打了一套太极拳,让身子微微出了点汗,用过早餐后,就搬个椅子坐在天井里。他要在第一时间见到从北京回来的孙子。
爷爷的房子是俗称“四水归堂式”的普通民宅,和北方的四合院大致相同,大门对着正房大厅,后院内建二层小楼。五间四合房为穿斗式木构架,不用梁而以柱直接支撑。年长日久,房屋外部的木结构已成黑褐色,院墙是新近粉刷过的白墙,与灰瓦相映,色调倒也雅素相宜。
爷爷给孙子准备了松江小笼包子和广利粽子。
太阳越升越高,宅子里显得很静,随着阳光的照射,一切都变得暖融融的。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只喜鹊,在临街的房檐上一跳一跳,尾巴一翘,然后“喳喳”叫了两声,又飞落到远处的柳枝上。爷爷又惊又喜:“准是孙子到了!”果然是沈建平。他拖着拉杆箱走进大门,看见天井里的爷爷,亲热地叫道:“爷爷,我回来了!”像小鸟归巢似的向爷爷怀里扎了过去。
爷爷脸上的皱纹都被顺心的笑容淹没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爱抚着孙子,显示出隔代亲情的无限温暖。
“平儿,累了吧,快去洗把脸,歇歇。叫你姑姑给你拿咱们松江的小笼包子,还有广利粽子。”沈建平脸蛋红红的,头上冒着汗。爷爷长时间地拉着孙子的手不肯放下,孙子长高了,壮实了,怎么也看不够。
三
清晨,沈建平拿着喷壶正给小院里的花卉浇水,门铃响了。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临街的大门外,他赶紧跑过去:“哎哟!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老爸同意我参加工作之前到上海、杭州旅游。这么好的机会我能不来吗?买的是飞机票。再说,我是风筝你是线,咱俩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呀!”林丽娟说。
“好,好,来了好。”沈建平接过林丽娟手里的东西,带着她向客厅走去。
“这里是大上海,算你聪明,没走迷是你的运气!”
“阿拉林丽娟,晓得哇,不会丢得啦。”林丽娟学着上海腔说。
爷爷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抬头看见孙子进来,后边还领着一个姑娘,两人十分亲热,看得出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爷爷,这是我大学的同学,叫林丽娟,也是新疆人,专程来看您的。”沈建平向爷爷介绍道。
“爷爷好!”林丽娟甜甜地向爷爷问了一声好,还恭恭敬敬地给爷爷鞠了一个躬。
“好,好!”爷爷打量着孙子带进来的年轻姑娘,心里乐开了花。也不知是说自己好,还是说姑娘好。爷爷阅人无数,这种一语双关的回答怎么理解都可以。说完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离开了客厅,把空间留给这对年轻人。
沈建平的爸妈也从新疆赶回上海给爷爷祝寿。爷爷八十岁生日宴那天,不愿意去大饭店,而是请了两位厨师,在自家老宅院里尽享四世同堂的快乐。爷爷膝下三儿一女全来齐了,大伯还把他三岁的小孙子也带来给曾祖父祝寿。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不断举杯给老寿星敬酒,祝老人家福寿无疆!
生日宴喝的是葡萄酒。艳红的葡萄酒注入高脚杯里,酷似朵朵含苞欲放的玫瑰,空气中弥漫着略带甜味的酒香,给欢乐的气氛更添几分惬意。寿宴上,姑姑对林丽娟越看越喜欢,不由得问沈建平:“你和丽娟都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想没想过来上海发展?”
还不等沈建平回答,林丽娟抢先答道:“当然想啦,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嘛。”
沈建平的脚在桌子底下踩了一下林丽娟的脚,眨眼睛示意她不要乱讲话。
林丽娟对建平的暗示不以为然,依然接着话题说:“改革开放,多好的机会呀!”如果能来上海发展,林丽娟就梦想成真了,向往和兴奋伴随葡萄酒泛起的淡淡红晕,一个劲儿地冲撞着她的脸颊。
“我是学農业机械的,施展才能的舞台在农场广阔的条田里,不可能在高楼林立的闹市,更不会在浪花奔腾的黄浦江。”沈建平似乎是在反驳林丽娟。
姑姑听沈建平这样说,把话题转向他父亲:“三哥,你一去新疆就是几十年,常言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其实这也是爸爸的意思,我们都想让建平留在上海工作。”
爷爷已经有些微醺。但他口齿清楚、爽朗地说:“回来好,我这里还存着一点儿积蓄,要把它奖励给沈家年轻一代的创业者,当他的事业需要资金支持的时候,才能动用这笔钱。我先替你们保管着,等待着有人来领钱的那一天。绝不是让你们拿这笔钱去买房子、买车子、娶媳妇,那是不行的啦!”沈自强和儿子沈建平都听懂了老人的意思。
四
这年夏天,准噶尔农机厂农具车间主任、人称“沈劳模”的沈自强感到特别累,他不是体力不支,而是心累。往年这个时候,农场虎口夺粮的夏收季节,农机厂早就组成农机具抢修小分队,奔赴到各农场忙得不可开交了。自从农场的农机具承包给个人,一般的修理承包人自己就干了,大一点儿的事情农场小修厂也能解决,农机厂一下子冷清下来,那些老套的农机具也卖不出去了。
准噶尔农机厂面临倒闭的风声吹了快一年了。一天上午,李副师长带着农机局局长从师部出发,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从一个叫“柳树沟”的出口驶进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路两边的杨树高大挺拔圆圆的树干几乎一般粗细,像一排排卫士般站在那里,心形的叶片在风中闪烁翻飞,茂密的树枝如绿伞般撑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柳树枝条细长柔嫩,像少女的披肩长发随风飘荡,为行人遮住了炎炎夏日,让人感到格外凉爽。汽车在林荫道上没走多远,驾驶员开始减速,向左拐进了一条岔路,来到了准噶尔农机厂大门前。红砖砌的老围墙有不少地方都出现了裂缝,连接着拱形门两边的白墙也不知道几年没有粉刷了,呈现出灰蒙蒙的颜色。墙用红油漆写的“走科技兴厂之路,为农业发展服务”十四个大字也早被风雨侵蚀得没有了模样,只有那拱门最上方、用钢板制作的厂名还在那里坚守着岗位,但也早已褪掉了原来的色彩……驾驶员按了一声喇叭,探出头来向门卫招了招手,汽车直接向厂办驶去。
师里来的两位领导进厂后,分别召开了党委会和科级干部会,直到下午下班前一个小时才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会议时间并不长,但李副师长的讲话很透彻,他回顾了准噶尔农机厂四十五年来取得的成绩和走过的发展之路,多次被评为自治区和兵团先进企业,被师部树为“为农业生产服务的标杆”,还培养出兵团唯一的农机行业的劳动模范。他讲到这儿的时候,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前排的沈自强。李副师长讲话很有艺术,为了缓解会场的沉闷气氛,触景生情地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劳模沈自强致敬!”
在热烈的掌声中,沈自强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那时候他只是农机厂的一名普通机修钳工。十天一休的大礼拜,他去五五农场十三连看他的老乡大毛。两人是从松江一起支边的,也是一块长大的发小。大毛在十三连当会计,临近夏收,全连不休息,他也参加了平整麦田毛渠的工作,给联合收割机进地割麦子创造条件。沈自强在麦地里找到了正在平毛渠的大毛,大毛正汗流浃背地挥动着坎土曼,衣服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大毛看见沈自强来了,放下坎土曼,高兴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两人坐在毛渠边上,大毛递给沈自强水壶让他喝水,沈自强接过水壶没急着喝,而是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给大毛。是早熟的红玉,白里透着红丝。大毛接过苹果擦也不擦,咬了一口说:“呀,真甜。”一边吃苹果一边发牢骚。
“也不知拖拉机手干啥吃的,把毛渠开得这么深,平起来累死人不说还不能种庄稼,多浪费呀!”那时候农场种庄稼不是现在的滴灌或喷灌,属粗放型大水漫灌。说者无心,沈自强却听者有意。他认为,大毛说得不无道理,农场的麦田大多平坦,没必要开那么深的毛渠,用浅一些宽一些的毛渠浇水,收割机进地既不用平渠,渠里还可以播种麦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沈自强回到厂里,又写又算地琢磨了半个月,设计出“浅宽毛渠犁”的图纸。他找到老厂长,把他的设想全盘托出,喜得厂长合不拢嘴,拍着他的肩膀直说:“好!好样的!”
在厂长的支持和农业连队的配合下,“浅宽毛渠犁”经过多次试验和改进终于获得成功,完全达到了可浇水、不平渠、能种小麦的要求。“浅宽毛渠犁”的革新成果在全垦区得到推广应用,深受有关部门的赞赏和肯定。从此,沈自强对农机具的技术革新着了迷,不断有新成果问世,兵团也授予他“劳动模范”称号,不久,组织上任命他为准噶尔农机厂一车间主任。
“目前国外发达国家的农业都在使用大马力拖拉机,后面牵挂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先进农机具……”李副师长继续讲着,话音很响亮。很快,他话题一转,又联系到农机厂实际,“可是,今天我们生产的农机产品和发达国家相比,落后了整整二十年,这怎么能适应农业生产发展的需要呢?别人必然要把你从市场上挤出去!再加上大家工资水平的不断提高,材料费涨价,我们的利润连百分之五都达不到,到目前为止,咱们厂外债加内债累计达到三千多万元,我们在从计划经济转入市场经济的过程中掉队了……”
李副师长宣布完师党委关于准噶尔农机厂倒闭的决定后,又补充道:“企业倒闭是社会发展优胜劣汰的必然趋势,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我相信,农机厂党委一定会在师党委的领导下把后续工作做好做细!”一阵不情愿的掌声之后,农机厂党委张书记带着领导班子走上讲台,代表领导班子说:“是我们没有在新形势下带领大家把企业的大旗扛到底,我们向全厂职工、家属致歉!”并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五
夕阳西下,虽然已经过了立秋节气,准噶尔盆地西南缘的暑热依然未退。沈自强沏了一壶好茶,坐在家属院自家门口那棵垂柳下的长条石桌旁,像个闷葫芦似的慢慢地喝着。不大一会儿,几个老工人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出来,围坐在柳树底下的石桌周围。人人都习惯性地带一个小凳子,为的是不让那带油渍的工作服沾上土。
“喝吧,水管够,烟吗,自力更生。”沈自强自己不抽烟,把一个个茶杯摆放在石桌上,招呼着奔着他而来的各位工友。农机厂说倒闭就倒闭了,大家辛辛苦苦工作了几十年的厂子,人人都感到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似乎全身心都浸泡在绝望之中,心里憋屈得像是打了一场冤枉官司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一阵子谁也讲不出话来。
还是心直口快的山东大汉宋老二打开了话头:“俺老爹从青岛参加了八路军转战南北,后来从陕北跟随王震将军来到新疆,一九五四年俺全家以军属的名义被接到了这柳树沟,转眼四十五年了。俺还不到五十五岁呢,赶上工厂倒闭,俺这辈子除了摆弄铁疙瘩啥也不会呀!如今倒好,饭碗给砸了。唉!”
“前几年我们厂是何等红火呀!东方红拖拉机的链轨、缸体、缸盖、各种轴类以及易损配件,都能生产制造,产品供不应求。大家干起活儿来有使不完的劲儿。那时候我在龙门铇床上倒班,任务重,时间紧,两个班你追我赶月月超额完成任务。就在那年我们厂还制造出五十台C620车床,在全疆各地销售很受欢迎。年终咱们厂被评为兵团工交战线的先进企业,我还和老厂长一起到乌鲁木齐参加了颁奖大会。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一次。”技术员老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又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工厂仅凭闷头干不行,还要跟得上时代,产品科技含量高才能在市场竞争中站稳脚跟。咱们厂生产的这些老掉牙的产品谁要呀!”
“老李說得对,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左右得了的。就拿我来说吧,那年我从农校抽调到农机厂研制改装苏联生产的采棉机,这可是农业部批准的项目啊,我们经过了八年的研究和二十多次现场采棉试验,总算成功了。但当时我们国家的‘清花设备和与之配套的‘催落叶药生产不过关,最后我们研制的成果无法转化为生产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存档入库了。如今,国内外各种型号的采棉机呼啦啦地开进了垦区的棉田,我们又晚了一步。”王工程师说起当年的那些事儿,有心酸,有委屈。
“厂子倒闭了,大家心里不好受,有什么话就往外倒吧,不要憋在心里。我们这伙子人眼看都是奔六十啦,船到码头车到站,剩下的几年干不了什么大事了,后面的路该怎么走?就让咱们为农机厂的后生们多操点心吧……”沈自强像在安慰大家,也像在总结。
那天全厂职工大会结束后,沈建平和一帮年轻人没有回家,饭也顾不上吃,直接奔向厂子女学校的足球场,拼命地踢球。他们是在发泄心中的痛苦吗?他们是在用汗水冲刷心中的烦躁吗?不,他们是在展示青春的活力,准备迎接一场更激烈的战斗和考验。
六
沈建平农大毕业后,被厂里安排到销售科当农机推销员,为推销厂里的圆盘耙、镇压器等农机具和各种拖拉机配件吃尽了苦头。三年多来他几乎跑遍了新疆各大垦区和农业县、市,然而农机具市场销售不景气,一年不如一年。这段时间里,他一面跑销售,一面做调查,倒是写了厚厚一本与农机有关的调查材料,记录了垦区在农业耕作中对各种农机具的需求和建议。
为了适应市场需求,农机厂计划掉转船头生产钢窗,沈建平得知这一信息后,仔细分析了当前的市场形势,向厂里反映:不能跟在别人后面跑,目前国内大城市的房地产行业开始采用塑钢材料制作门窗,这种门窗外形美观,封闭严实,制造工艺简单,而且价格低于钢窗。他的意见并没有被采纳,结果钢窗生产不到半年,塑钢窗大量拥进新疆市场,准噶尔农机厂生产的钢窗卖不出去,堆在库房里没人要,最后被一家养猪场的老板买走。
林丽娟在沈建平的姑姑的帮助下,如愿以偿地留在了上海。她曾两次回新疆找到沈建平和他的父母,劝说沈建平离开新疆,去上海发展。可沈建平始终觉得他的发展天地在新疆、在农场。林丽娟怪沈建平死心眼儿,渐渐地凉了心。她是学园林的,虽然留在了上海,但始终没找到一个既能多挣钱又很轻松的工作,更谈不上什么发展。如今和沈建平感情上出现了裂痕,她无颜面对姑姑,为了回避这种尴尬,索性和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去广州做起了服装生意,沈建平也因此伤透了心。
农机厂倒闭后,后续工作做得很快也很细。统一给四十五岁以上的女职工和五十五岁以上的男职工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以镀铬工段和模型工段为主体,又吸收了一部分年富力强的青年工,组建了一个钢木家具厂。还有一部分人买断工龄,自谋生路。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刚毕业三年的大学生沈建平身后,竟出现了一批死心踏地跟着他搞农机生产研发的人。沈自强深知搞农业机械研发的艰难,认为是年轻人一时冲动,不支持也不反对,心想让儿子在实践中摔打摔打未必不是好事,实在干不下去了,自然会收手的。
沈建平在距火车站不远处的汽车修理厂租了几间空房。大家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从农机厂购买了剪板机、冲压机等各种廉价处理的机械加工设备。
“吾吾农机制造有限公司”正式挂牌了。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搞研发最大的困难是没有资金投入。沈建平向父亲讲述了公司的发展前景和规划,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帮助和支持。父子交谈时,儿子他们新设计的系列深松机和联合整地机,让沈自强眼前为之一亮,尽管摆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摞资料和图纸。内行的他通过图纸,耳边仿佛响起大马力拖拉机的轰鸣声,看见了这些新式农机具在条田作业时的场景。沈自强深感知识的力量,仿佛看到儿子和一帮年轻人正在为实现祖国农业现代化奋力打拼。他开始打心眼里羡慕儿子这一代人,对年轻人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或者说是对新思想、新技术的一种肃然起敬。
沈自强把最近厂里发生的事情和沈建平的所作所为,通过长途电话告诉了远在上海的父亲。老人家听了十分高兴,毅然决定履行当年的诺言:把积蓄奖励给沈家最有出息的那个人。
爷爷把保存在家中的那十根金条兑换成现金,加上这些年的全部存款,共计二百五十万元,汇给了孙子沈建平。
真是雪中送炭呵!这让沈建平欣喜万分。吾吾农机制造有限公司有了这笔启动资金,一边安装设备,一边投入研发。还真别小瞧这支由五名大学毕业生和五名有工作经验的退休工人组成的研发团队,他们群策群力先后研发出“深松机”“免耕播种机”“联合整地机”“残膜回收机”等一批现代农业急需的农机具,其中多项产品上了国家农机具补贴目录。后来几家农机厂先后加盟吾吾农机制造有限公司。新产品试制成功后,由加盟的工厂批量生产,产品不仅销往西北各省区,还打进了中亚农机市场。
七
沈建平已连续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这天又是通宵未眠,吃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没规律。这一夜他在办公室里全神贯注地对二十台出口中亚的“深松机”修改设计进行最后一次校对,台灯那一缕柔光照着他疲惫的脸。他时不时揉一揉酸涩的眼睛。晨曦渐渐舒展开来,一片薄薄的鱼肚白在东方天际露出。
修改设计终于完成了,沈建平全神贯注,高举着那张设计图。太完美了!他心里充满了成功的喜悦,需要与团队的战友们一起分享。沈建平想站起来走向门外,迎接前来上班的团队员工,没想到刚一起身觉得头晕目眩,他面色苍白,一下子瘫倒在靠椅上了……
沈建平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经过急救,他清醒了,睁开眼睛,好一阵惊异和迷惘:“我怎么在这里?我的深松机图纸呢?”
在医生的示意下,沈自强带着团队的几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周围一片洁白,白得像冬天的雪。
周围一片安静,安静得像无风的旷野。
窗外,淡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薄云。微风吹拂着柳树枝叶轻轻舞动。屋子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味,是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床边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在静静地观察着他。
她是谁?
沈建平翻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姑娘看见身体极度透支的沈建平转危为安,两眼闪射出惊喜的光彩。她把床摇起来,端着杯子,轻轻地扶他喝了几口水,说:“哎呀,你终于能动了,说明你的大脑中枢恢复得很快,可把你的团队员工们急坏了……”
“这是什么地方?”
“医院。”
“我怎么会在这里?”
“大脑供血不足,眩晕症。”
“我不能待在医院里,还有好多事呢。”沈建平掀开身上的被子,挣扎着要起来。
穿白大褂的姑娘连忙按住他说:“现在你还不能下床,需要静养。你身体太虚弱了。”
“你是谁?”话语中多了几分嗔怪,嫌她多管闲事。
“我是医生,叫尚小玉。瞧你这德性!不会把过去的事都忘光了吧?”这不是医生的口吻,分明是老朋友、老熟人那种带着调侃和暧昧的意味。
“尚小玉,小丫丫辫,初中同学。怎么可能呢?”印象中的尚小玉有一对朝天的小丫丫辫,上身总穿一件超长的旧衬衫,显然是捡姐姐的,极不合身。下身一条露半截腿的裤子,裸露着柔弱细长的小腿。脚上穿一双解放鞋,鞋有些大,不跟脚,走起路来总是别别扭扭。这些怎么也不能与眼前美丽端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相吻合。时间太神奇了,可以雕琢一切,改变一切。唯一没变的是她率直的性格,还有爽朗的笑声。他心中暗暗有些甜蜜和惊喜。
“算你小子还有点儿良心,没把老同学忘记。”尚小玉直起腰说。
沈建平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突然亮了一下,就像是漫不经心地扫过一丛荒草,突然发现了一朵玫瑰。
八
新型深松机运输到试验现场后,从机身各部位检测,到准确调试入土角,再到牵引速度的协调,直到试验开始,一切都在沈建平的计划中有序地进行着。
试验现场有来自五家农机具厂的产品,异彩纷呈。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五五牌”深松机,它由二百二十匹大马力拖拉机牵引,前面是深耕犁,最深可达七十五厘米,后面紧跟着松土铲和平整器。机具过处,犁地、松土一次完成,幅宽达三点二八米,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条田,平平整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深松机试验现场后面跟着不少人,个个都是农机具和农业生产的行家,人人心里都有一部透视镜,容不得半点儿瑕疵。沈建平身穿工作服混在人群里,他是经过医院院长特批赶来的,后面还跟着身背红十字药箱的特护医生尚小玉。
“真的不錯,太好了……”人群里传出一声接一声的赞美。
成就感在沈建平心中升起,内心的喜悦反射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他的眼睛比以往更加明亮,脸上焕发着光彩,洋溢着少见的柔情。他欣慰地笑了,心境像早晨的花园,滋润而芳香。他抬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有几朵似动非动的白云。排成“人”字形的雁队在苍穹中挥动着硕大的翅膀,骄傲地唱着歌,飞过高山,穿越原野,奋力地飞翔在征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