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2019-11-01张玲玲
张玲玲
十六铺码头挤满了登船的乘客。十点半开船,不到十点,候车室内的乘客一改软耷疲懒,起身靠近护栏,做出准备随时冲刺的态势。父亲将蛇皮袋扛在肩上,将我的书包拉链扎了一个死结,拉紧我的手,跟随人群,沿踏板登上甲板阶梯。人群缓慢向前移动,沾满泥点的蛇皮袋蹭来蹭去,煤油、金属、油漆以及腋窝汗水味混杂在一起,远远能看见船底部印着的“江申114”号字样。
我们站在甲板上看了一会儿,送行的人群随着船只的开启,在鸣笛声中变得越来越小。甲板被雪白的灯光照耀,五等席的人在甲板上铺上报纸,或者直接坐在行李袋上,干嚼面包,剥开橘子。混浊的气味被夏日的江水和夜风逐渐稀释。我跟着父亲上到二楼,走入一个舱内。舱内共有六个床铺,两张空置,其中一张,坐着一个头发凌乱、身形矮小的女人,另一个人则背对我们躺着,看起来年纪很小,大约是其女儿。床铺有些像医院病床,扶栏布满深红色铁锈,蓝色帷帘被拉到一侧,露出深褐发旧的草席,叠着褪成白色的灰毯。就这儿了,父亲说。他把行李袋塞到床底,将我书包扔到上铺。我脱掉鞋子,抓住支架,爬到上铺。
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九年之间,父亲和大伯在上海做工程。我暑期在上海和江苏两地往返,每次在他那待上两个星期或者个把月。有时是我母亲送我过去,假期结束前来接我,有时是我跟大伯母过去,再跟着几个本地工人回来。这次两人都没空,偏又开学在即,只能由父亲亲自送回。他原本打算跟过去一样,带我去客运站乘坐大巴,再于常熟转渡轮。一周前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坐夜间航班。一是大巴班次太少,时间难以凑拢;二是船速较慢,票价比大巴便宜十来块钱。可能他还认为,此前并没带我去过什么地方。在上海时,因为他忙于工作,我们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我只在他住处的一两公里范围转悠,把帮烧菜师傅去买菜当放风。
父亲的宿舍位于在建大楼的左侧,红砖砌出并不大的方形空间,顶部罩着蓝色防雨塑料棚,废弃的木条和铁钉搭出十张简陋铺位,挂着蚊帐,靠墙部分贴着纸板。屋子中间拉着三根电线,工人将衣服胡乱晾挂在上面。工人喜欢举着自来水管相互冲,当作洗澡。没有什么厕所,出于省事目的,他们经常在大楼随便找个角落解决,天气很热,大楼充满了尿骚味。
父亲多少怀有将其当作一次父女旅行的期待,但却低估了买票的难度。八月十五日的下午,他从两点排到六点,眼睁睁看着售票窗口关闭。第二天一大早,他带了只塑料板凳排了许久,才买到两张四等座。
我坐在床铺上看书。关闭的舱门打开,走进一个男人,三十来岁,方脸,双眼皮,个子不高,看起来很结实。
“能换个铺位吗?”他说,“我腰不太行。”
父亲踌躇一会儿,点头同意,顺手帮他把蛇皮袋塞进床底。他拍拍左侧后腰,说,之前在江西抢险救灾,被沙袋砸到,就在腰部。
父亲说,是吧。
“那时候刚二十,没觉得是大毛病。当时军医诊断出来,腰椎横突左侧L123骨折,游离错位,对位线不佳,医生说不算大毛病。休息了一段时间,不用训练,但天天躺着也不是办法,我主动申请退伍了。”
“你这情况应该多少能要点儿。”父亲说。
“开始找连长,没用,后来找团长,弄了六级伤残证。每年拿千把块钱,安排去了林业局。事情不多,每天给树做标记。一个月只有五六百,加上补贴,也就八百不到。”
“结婚了吗?”
“还没。快了。”
父亲爬到上铺,和我脚对脚躺着。
“这里的灯晚上关吗?”我问他。
“不关。”
还没到睡觉时间,甲板上留着几盏灯。父亲坐起身,看了会儿:“王煜,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这是父亲在上海的第三年。一九八九年,二十五岁的父亲前往新疆做木工,寄居于一位姨母家中。姨母一九七五年去了新疆,之后认识了同为江苏人的姨父,生下三个女儿,之后一直定居在乌鲁木齐。一九八三年,姨母家的生意和当地人起了不少冲突,经济一下子变得很窘迫,他们将最大的女儿送回江苏,交给一个本地朋友抱养。我对她唯一的印象是我十岁那年,她与姨父两人回到江苏,为了照顾她的饮食习惯,家人特意准备了羊肉火锅。那时候羊肉在江苏算稀罕物品,但她全程都没伸过筷子,说在那边早就吃得够够的了。那锅肉最终被我和几个表兄妹一抢而光。
父亲在新疆是为了讨生活,但按母亲的说法,父亲待那么久,只是为了避见我是女生这一事实。母亲生我时,曾历经了八个小时难产以及大出血,差点送掉半条命。但出了产房,护士把我抱给父亲看时,他面露迟疑,并没接过。母亲敏锐捕捉到这一细节,深感受伤,后来一直不断跟我重申。这可能是真的,祖父母共养育了三个儿子,父亲为老幺,大伯生了两个儿子,二伯生了一个,唯独我是女孩。在南方,生男生女的观念并没那么突出,我小时候并没感受到过那种十分显著的落差,母亲单方面夸大了也不一定。但这一细节使得母亲积怨甚深,三年后借口国家政策不允许,她独自去市医院做了节育手术,并在纺织厂找了一份工作。
一九九二年,父亲回到江苏,跟着大伯父开始经商。大伯开了家交通运输公司。两人的生意曾经好过一段时间,之后的两年,两人手上运货的单子都做不过來。公司原本总共有三辆车,大伯又加购了一辆,也更换了办公地,从偏僻的开发区换到相对繁荣的轻纺城附近。一九九五年,运输公司出了一起车祸,大伯长子开着一辆三菱货车经过双港街时,误将油门当刹车踩了,撞死两个行人。虽然事故以大伯赔钱和找人平息而告终,但生意开始出现不少波折。几次超载导致的高昂罚款和低廉的运费,加之车子本身的损耗,导致他们并没什么钱赚。过了一年,大伯草草结束生意,跟一家混凝土公司租下五间油库,专给夜间货车加油。做运输公司时积累的人脉发挥了作用,很多货车司机会特意跑到启秀这儿来加油。过了一年,出租方见生意不错,不想再续租了,父亲和大伯前去谈了许久,房东仍坚持收回自营。两人也无法找到稳定的供油渠道只好放手,一下陷入无事可做的状态。这时一个曾经和大伯做工程队的同乡来找他,说上海静安区曹家渡商圈万航渡路有座高楼,原开发商想做珠宝摊贩集市,但建了两年多换了好几拨工程队,因为资金匮乏烂尾至今,最后转手至他这边,他想修建好后分租出去,问大伯有没有兴趣弄个工程队将工程做完。这个同乡在上海已经待了一些年头,从金山朱泾做建筑工起家,后靠承包下人民路的另外两个项目站稳脚跟。大伯考虑一番后,带着父亲,又招了六七个工人,跑到上海。
一九九八年,父亲和大伯已经做完三栋建筑,两栋位于卢湾,一栋在普陀。站在甲板上,我不免猜测哪个是父亲已完工的大楼。深暗幽紫的夜色几乎毫无星光可见,唯有东方明珠三个圆球上的装饰红灯缓慢明灭。船经过卢浦大桥,灯火不断退后隐没。很多年以后,我在出版社工作,从一本书里读到“世界就是一道楼梯,有人上也有人下”,忽然想起在这航船上的夜晚,似乎有种感觉,我的家族正一步步走下昏暗的楼梯,我们正是往下走的那一批——虽然实际并非如此。
“想吃饭吗?”父亲问我。
“什么?”
“一楼有供饭,青菜排骨什么的。”
我说:好。
“那你回舱房等会儿,我买好上来。”
几分钟后,父亲拿了一盒饭菜和一块西瓜上来。泡沫盒里装着米饭以及几块青菜烧排骨。起先他帮我拿着西瓜,告诉我不太饿,但等我告诉他吃不下的时候,他接过饭盒,将剩下的半盒米饭扒完了。已经十一点多,船身耸起一阵颤动,像是撞上铁铸的灯塔,很快这种颤动从船头蔓延到船尾,再传递进舱内。
“怎么了?”男人下了床铺,走到栏杆处。
“好像船停了。”父亲说。
“估计给军舰让道”,男人说,“以前客轮常出事。十多年前有起很大的。”
“八七年,不是军舰,是一艘武汉货轮和客轮相撞,沉了,死了一百多人。”父亲说。
“是吗?”
“嗯,就在我家边上。我小舅舅在码头帮忙搬货,看见有人掉进水里。正好中午换班吃饭时间。有些水性好的救上来了,还有很多没能救上来。”
男人回到舱内,披了件衣服,摸出烟盒,掏了两根烟,扔给父亲一根。父亲从裤袋掏出打火机,将他的也给点上。夜空中响起稀稀落落的爆炸声,不知哪里正在燃放烟花。
父亲告诉过我,他选择做生意是因为没有工厂想要他们。祖父很早去世,祖母一人将他们兄弟三人拉扯大。三兄弟中,除了二伯父读到师范,其他两人都只读到初中。大伯父跟着集体建筑队做事时,因为精明且能吃苦被选为队长。等到集体经济不做了,他利用资源组建了一支建筑队和一支车队。父亲刚回江苏时,本地工厂还很少,只有几家日资或合资的服裝厂、机件厂,剩下的便是一些国字打头的企业。父亲没有任何渠道进入其中,只能跟着哥哥打理一些碎活,恰好大伯的生意渐有起色。父亲花了一年时间考了B照,帮忙开过一年多夜车。他告诉我有次在河南新县,因为连续开了十六个小时,差点撞到一棵树上。到了九五年,父亲查出肝病,不得不休息大半年,家里全靠母亲维持。大伯偶尔接济一些,但也有限——我记得当时肝病在我们家族似乎很常见,一个远房姑父死于肝腹水,另一个表舅也查出肝腹水,吃了很多药却不见好。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他实际患上的是克罗恩病,不幸误诊而已——二伯在大伯劝说下从中学辞职,进入这门不算大的生意里。过了半年,父亲的肝病好了,想回到公司,但这时二伯父已分担了部分工作,三兄弟的关系变得颇为微妙。母亲则从工厂辞了职,她这时有了别的计划。
她的计划是独立出来做生意。母亲高中毕业后学过几年会计,在大伯经营交通运输公司期间,曾帮大伯登记过一段时间的材料进出。一块红砖的售出价格在两毛钱左右,她私下以两毛五的价格卖出,以赚取部分差价。大伯知道后,告诉了父亲。父亲当时并未表态,回家后抽了母亲一个耳光。这事儿坚定了母亲离开他们的决心。她在南方市场找到一间五十平方多米的铺位,做起布料批发生意。我暑期去看过一次,五六十平米的店铺塞满了珍珠、纽扣等布料装饰。店铺和床铺只有一道帷帘相隔,装衣服的箱子堆砌在二层床上,和装货的纸板箱、塑料脚盆放在一起。从下面看,它们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和蛛网中。我帮母亲做一些登记的活儿,不管卖出什么,都会写上一条,关于货品和售价。我记得一天的账本可以写上一两页,一天营业额最多有两千七百多块钱,最少也有三四百。净利润大概在百分之十左右,也就是说,母亲一个月可以挣两千到四千块钱,而当时电厂工人的月工资不过一两千块钱。我十一岁生日,她送给我一辆自行车,每天晚上七点到八点间,教我骑上一个小时,但每次骑不到五十米我就会摔倒,新车也摔得不成样子。一回我把晚饭都吐了出来,站在车边干呕。她等我吐完,叫我扶起车子继续练习。我一边哭一边摇摇晃晃地骑了下去。
母亲赚钱似乎并不稀奇,她意志坚定,从不畏惧挫折。与母亲当时日渐上升的势头相比,父亲去上海后生活却未见快乐。他几乎不会沪语,只能在工人的小圈子里厮混交流,连出门买烟也障碍重重。作为一个苏北人,他的同乡遍布在理发店、小吃店、扦脚店、废品站、黄鱼车等各种相对卑微的职业环境中。他试图与他们平起平坐,但看不见的鸿沟一直存在。父亲看不上同乡,也看不起上海人,认为上海人笨到几乎不会讲价,连卖水果的盐城人都能占了他们的便宜。然后他总结说,没有办法,上海人的钱太多,根本花不掉,被骗也是一种平衡。
“你做什么?”男人问。
“打工。给人造楼。”父亲说。
“一天有二十块钱吗?”
“一个工二十块钱,有时候十多块。看做什么,泥瓦工贵些,木工便宜些。”
“不如自己做生意。”
“是啊。你呢?”
“我做珠宝石头。”
男人招手叫父亲进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带透明盖子的塑料白方盒,盒里的绒布垫上散落着十几粒浑圆剔透、通体发绿的石头。他打开盒盖,用小指小心拨拉着:“祖母绿、碧玺、帕拉伊巴碧玺、绿玉髓,沙弗莱。看起来差不多,但价格差很大。以祖母绿为例,哥伦比亚要比赞比亚的贵好几倍。缅甸的和斯里兰卡的也差不少。”
“我老家在连云港东海,出产水晶。东海水晶泛黄,可以做酒杯花瓶。我更喜欢祖母绿。”他举起一块,对准日光灯照了照,宝石在日光灯下泛出水波一样的光彩,之后又放了回去。
“你这石头卖吗?”父亲问。
“卖。你在我这买裸石,比去店铺买便宜多了。回头你找个金店镶嵌,加上成本也就千把来块。”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深红色的绒布盒,打开,里面卡着一只祖母绿戒指,四只尖爪扣住石头,边上一圈小钻。
“这个三十分,铂金镶嵌。大的可以选独镶,什么都别有,只要显出石头就行。外面买,至少要七八千甚至上万,但是我石头加上铂金材料全部弄完不超过一千块。你出门去随便找个金店都比我贵好多。”
“你这一身值钱。收拾起来吧,船上扒手多。”父亲说。
男人笑笑,将戒指放回盒子,扣好,塞在上衣口袋。他把公文袋放在床铺内侧,脱掉鞋子,侧卧在床上。
“扒手带刀,塞在包里,就割你的包,塞在口袋,就割你口袋。但我不怕,你知道为啥吗?”
父亲说不知道。
“我之前在矿里干过。”他说。
那是八八年二月底的事情。当天雪花大降,下午三点,矿区停电,他坐在绞车房。井口黑烟浓重,将地上皑皑白雪染得漆黑,半小时后黑烟蔓延脚下,他意识到不对劲,出门一问,才知道煤尘爆炸。当时带他去的那位军友被埋在井下,等被挖出来时,整个人都已熏黑了。军友未婚妻跪在矿边尖利的砂石上,用冷水擦拭熏黑的尸体。这件事情之后他离开了徐州矿区。离开前,一个在翻滚车工作、跟他还算熟悉的的工人送了他一块石头,通体发乌,切开翠绿,说是陕蒙产的墨玉。他找人雕刻成龙牌,穿上红绳挂在脖子上,戴了好几年。此后,他便迷上了宝石。采购裸石,镶嵌后卖给江苏、浙江、上海的一些小金店。
“我本来该在矿下。那天车坏了,比他们迟半小时下去。我晚走一步也不行。那矿一年多后又出了第二次事故。矿是一八八二年设局办的,出事时正好一百年。你说怪不怪?我这牌在七浦路被人拽走过一次,我一路追赶小偷又追了回来。”
父亲笑笑,没接话,可能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合适。船又开动了,我们回到舱内。天气变冷,我躺到床上,本想借着最后的灯光看会儿书,但翻开没多久就犯起困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王煜,醒醒。”我睁开眼,看见父亲站在床下。舱内鼾声四作,分不清来自谁。灯不知何时关上,黑暗中父亲眼睛星星点点:“我的钱包丢了,你帮我找一下。”
我还没彻底醒转。他推了我一把:“起来,去找找。”我爬下床,穿上凉鞋。一开始我弄错了左右脚,走到一半才换回来。甲板上有人在地上用塑料皮打了个卧铺,微弱的白灯让人看不清道路。好几次我差点以为踩到他们,仔细看去,是一些果皮垃圾。服务员骂骂咧咧地用长铁钳夹进垃圾袋,又开始拖地。我们在甲板上找了半小时,可能更久,从一楼走到三樓。江面已经变得很黑。
“刚才买茶水的时候你钱包还在。”我说。
“是吗?”他说。我说:“是的,我记得你从钱包里取了一张五十的,服务员找了你四张十块。”他停下脚步,愣了愣:“那我们去休息室看看。”
走到四楼休息室门口,父亲想进去,被服务员拦住了:“得买茶才能坐。”
“我们不坐,就是找个东西。之前我们来过,钱包可能丢这儿了。”
“每个客人走后,桌子都会重新收拾,捡到东西服务员都会交还”,乘务员说,“我们不会拿客人的一分钱。”她背后挂着一幅红底的竖行锦旗,写着“热情周到、拾金不昧”的烫金隶书。
“我不是这个意思”,父亲说,“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丢这儿了。要是捡到了,我相信同志你一定会告诉我。”
“得买茶才能进去,不然领导要骂我的。”服务员说。
休息室内有人坐在椅子上仰脸睡着了,多数座椅仍然空着。父亲脸露窘迫,回头问我:“你身上有钱吗?”
我摇摇头。
服务员说:“这样,你告诉我,你的钱包长啥样,里面有多少钱,除了钱还有什么别的没有。身份证在里头吗?”
“在。名字是王启东。三横王,启东县那个启东。”
“行,知道了”,服务员说,“你们先回去吧,待会儿要是捡到广播会通知的。不过说句实话,这边人多手杂来来往往的,真是丢了能找回的概率不大。我们是不会拿的,别人就不好说了。上船前我们通知过,要注意看管好财物,如有损失概不负责。前几天有人丢过,打了几年工,说是给儿子造房子的钱,老头老太太躺在船上哭了半天也没用。”
回舱房的路上,我跟父亲说,其实我还有点钱,要是进去问题不大。父亲问哪儿来的。我说,我妈给的。他顿了会儿,问,给了多少。我说,一千。他不作声了。七月上旬,母亲送我来上海,离开前塞给我一千块钱,再三吩咐不要搞丢,如果吃得不好,就破张整的,找个小店买点吃的。我一分没用,把钱夹在她送我的那本《三百五十六个夜》下册,每天重复阅读上册。父亲见过,并没当回事。
母亲给钱的时候,她生意做得不错,但到了那年年底,一下子亏了七八万块钱。她原本和一个朋友一起在义乌进货,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意太忙还是偷懒,或者只是积累起来的信任,她那次没跟去,导致拿货价格偏高,最后她以低于进价的百分之二十卖掉了这批货,结束了她的第一次生意。她为什么没去讨要,而那个骗了她的朋友究竟是否是我记忆里的阿姨,她并没有说。到了九九年年底,母亲去了唐闸一家钢管厂上班。
那年夏天,我放暑假回来,她带我去买菜,路上看见有个淮安人卖丝光棉,个子很矮,发际线几乎连到眉毛,穿一套旧夹克。被子质量很好,伸手摸去,丝缎光滑。她问多少钱,小贩说六十,说他姐姐在的那家家纺厂发不出工资,拿棉被抵债,他运了过来卖。她发现这个小贩并不怎么会做生意,犹豫了一会儿,又仔细看了看被面,说想买二十条。因为钱没带够,母亲去银行又取了一些。她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要给我次货,给我一批新的。小贩说没问题,于是从面包车后箱提了一批盒子。东西很沉,母亲跟一个熟悉的小吃店借了辆推车推到家里,打算分批拎到四楼。走到二楼,母亲忽然停下脚,对我说,王煜,你去给我找把剪刀。我跑到楼上,拿了剪刀下来,她在小区楼底剪开一盒。纸盒打开,连我也意识到这批货跟路上看到的不是一回事,被面陈旧,而且很沉。她脸色大变,剪开被面,潮湿黑黄的棉花露了出来。她摔下被子,拿上剪刀,打算找小贩算账。青年路上正在拓宽,到处拉着塑料网,烈日下,烟尘四起,面包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母亲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修路的工人从地洞里钻出来,吃惊地看着我们。
母亲打电话向父亲哭诉,父亲不无讥讽地说,你遇到这样的事情毫不稀奇,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投机的人。如果不是见那个淮安人呆头呆脑、不善生意,你存心占人便宜,也不会上当。母亲说,王启东你这个臭傻瓜,活该跟在你哥后面吃一辈子屎,跟你那个死鬼二哥一样。父亲顿了一会儿,冷笑道,那你怎么不吃你那堆烂棉被呢?说完就挂断电话。母亲举着电话,盯着我,你看什么?你就在我边上,那个畜生调货的时候你不会看着点儿?长眼睛干啥用?我虽然委屈,但明白这会儿不应该跟她吵架。母亲摔了电话机,开始歇斯底里地指着我诅咒。
我不记得最后我们怎么处理了那些被褥。它们在卧室里至少堆了一周以上,散发着充满挫败感的霉味,不断提醒母亲的判断失误和梦想落空。之后这些被子就消失了,也许她在我睡觉时偷偷扔掉了也不一定。我只知道,一天醒来,客卧原先放被子的角落空空荡荡,窗户打开,粉色的窗帘被打了一个结,清晨时分的光线射进,灰尘在漫射的光线里旋转。母亲说,王煜,起来吃早饭了。她的面容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那些事并没有完全终结母亲想发财的心理。过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做直销保健品,卖给亲戚朋友。一部分的产品被消化,一部分被卖掉,稍有盈余。这点盈余鼓舞了身处谷底的母亲,但她赚的钱最终还是变成了产品的消费和库存。那几年,母亲一直在徒劳疲惫地空转,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我上了高中后,不知是否出于一种迟来的舐犊心理,她去了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开始积极卖起房子。一家倒闭了,就换到另一家,直做到现在。她还投了点钱给一家彩票站,对方一个月大概会给她两千到三千块钱。母亲这家体育彩票站中过奖,最大的金额是五万块钱。中奖者住在街区的尽头,在市电力局上班,女儿比我小三岁。他几乎每期都会买一些,照顾母亲的生意。奇迹再没出现,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奖。有一回我告诉母亲,我有个同学的舅舅中过一百万,简直跟电视剧一样。她听完不置可否,说,中奖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很多人中奖之后都疯了。我说,同学的舅舅没疯,活得好好的,他拿了一部分付了房子首付,剩下的存起来,说给儿子读书。我说有没有可能性,我们包圆了所有的彩票,说不定会中一个。母亲说,不是这样的,就算你把一个站点的彩票买下,也不一定中奖。运气就这样,如果你好了一回,那可能每次都很好,如果你倒霉了一次,也可能一直就这样倒霉下去。就跟路上遇到红灯差不多,遇到一个红灯,就可能遇到第二、第三个。
父亲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母亲当时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痛苦是二伯父。二伯父七岁在田地里帮忙时,右手不慎卷进割麦机,只剩下一截大臂。他天资聪颖,也分外刻苦,学会了用左手写字,写得还很漂亮,但是因为个子很高,又缺一只手臂,走路时就像中了一枪的俄国大兵。二十岁这年,他从南通师范学校毕业,分配至韬奋中学,教授语文和数学。他在课后也练习板书,指甲缝里经常嵌满粉笔灰,中指第二关节因此长了一个很厚的老茧。一部分出于对他能力的认可,一部分也可能只是因为同情和需要标杆,二伯父从一个普通老师,升职至班主任、教导主任,再到副校长,只用了十年时间。他在学校收入不高,二伯母在家做全职,表哥又需要读书,他又不能跟其他老师一样去替学生补课挣钱。父亲因为肝病休息之后,大伯亟需帮手,问二伯父是否愿意来做财务和文书工作,二伯父犹豫了一段时间。正好二伯母的工厂倒闭,学校又出了文件,号召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人员内退,二伯父便顺理成章地办了内退。等父亲休息完毕,回到大伯父手下,二伯父已经干得有声有色。九八年夏末,二伯父常骑的那辆凤凰自行车被人发现半截插在谊桥边的河泥里。有个早起钓鱼的老人看见车轮子走到河岸,发现二伯父脸朝下趴在水里,身边是一堆盘根错节、濒于枯死的荷叶梗。他惊叫着找人来帮忙,二伯父早已咽气了。出事前二伯父酗酒得厉害,终日醉醺醺,和二伯母常吵架,也常算错账目。一笔两万块钱的应收款他没有录入,导致大伯父对他意见也多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二伯母在他书桌里找到一个信封,里头有三千块钱,困惑良久后,明白是他留下的丧葬费,大家都以为他是醉酒后失足坠河。至于他去世前到底遇到什么大的危机,没人知道。这事之后,大伯父开始反思与父亲的分成方式,以及他们的生意到底該怎么继续。
九八年过完年之后,两人在上海的生意变得难以为继。人工费在变高,工人也越来越难找。造好的楼矗立在那边,只有夜猫和流浪汉出入,本地人看都不会看一眼,至于外地人根本买不起楼。大伯父遇到过几个上海本地爷叔对他说,自己是绝对不会买那种商品楼的,除非“疯特了”。大伯父开始担心开发商最后连建造费都给不起。两人商量后决定先回江苏,再找找活儿,譬如贩卖黄沙混凝土等建材。
二伯父是否以一种极端方式给父亲留出位置?又或者他只是勤快很多年忽然想休息而已?父亲呢,他有想过留在上海吗?我都不太清楚。我问他时,他说没有。父亲是务实的人,很少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他不想是因为觉得没有可能,是因为他自觉只有一条出路。他喜欢把决定权交给大伯或命运,喜欢做完一个房子就做下一个,如此不休。如果有一天不做了,就收拾铺盖回家。不用考虑将来,或者我读书之类更长远的东西,不用想成为第一代移民这类复杂的问题。他唯一表示过忧虑的就是养老金。因为在工厂上班的,等到了一定年纪不能干活的时候,会拿到保险,一千两千。而他再也做不动的时候并没什么保障,只能趁着还算年轻,多做一点,多储蓄一点。
我不记得我们在船上来回走了多久,父亲还是放弃了找钱包的打算。他跟我说什么都有可能,看烟花的时候他接过一个电话,那时人那么多那么拥挤,被顺走也很正常。也可能掉在茶水间,被人捡走。都有可能。他那只大哥大太显眼了。唯一确定的是,偷东西的就在船上,但是他毫无办法,我们又不能一个一个搜身。
没什么,他说,事情都是这样的。就算很注意也可能触霉头。被偷其实是需要一点儿缘分的。
我说:“包里的钱多不多?”
“还行”,父亲说,“大哥大值点钱,但是也卖不掉。运气挺好,本来我想多带一些,你大伯没同意。存到存折里了。那是你的读书钱,要是丢了,你就读不成了。”
“读什么书?”
父亲说:“高中赞助费。听说差几分,得交三万块钱。”
我说:“我感觉能考上。”
父亲说:“别吹牛,到时考不上你别哭。上次月考你妈说你没考好,哭了一个下午。”
“数学大应用题没做好,要是仔细点儿我觉得不是问题”,我说着,在栏杆上蹭了下胶鞋底沾到的垃圾,抓紧扶手,让双脚脱离地面悬空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但说不定不用给钱。”
父亲扶了把我胳膊:“下来,睡觉去吧。”
我问:“你还找吗?”
“我再看看。你先睡。对了,王煜,买块宝石吧,我跟你说,下船之后就买不到这么好的宝石了。”
我摇头:“不要。”
父亲说:“那人的宝石挺好的。这东西拿到岸上至少翻好几倍。”
我说:“我不信。”
他说:“真的。我以前在新疆看过人玩石头。他的东西挺好的。”
我说:“就是不信。”
父亲笑了起来:“你看钱蛮牢,这点挺好,至少比我好。”
我说:“我留着有用。”
父亲问:“干啥用?”
我说:“不告诉你。你先说你买宝石准备干啥。”
“镶个戒指送给你妈。她喜欢这些玩意。钱是她的。”
我说:“那你拿她钱买?”
“我这会儿不是没有吗,才跟你借。是块好宝石,那人的故事讲得多好啊。”他停住脚,笑了笑,说,“没事儿,跟你开玩笑呢。我们在这站会儿吧。快出上海了。吹会儿风你就回去睡觉,明天早上我叫你。”
我站在甲板上,抓住扶栏,脚踩在生锈的横档,盯着漆黑的海面。风吹在脸上。父亲站在我边上,慢慢说,可能上海这边不做了。他想去船厂看看能不能找点儿事情。如果船厂不收,他听说在南川河桥一带有个农场,到了夏天,本地葡萄和西瓜成熟时,想吃可以随时摘下。那些瓜果不打农药,还甜得要命。要是去了那边,我可以在农场过暑假。宿舍虽只是一排平房,但是干燥凉爽,比上海的工地棚屋舒服多了。
“到时候你会去吗?”他说,“你会去看一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