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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圈里的怪和尚

2019-10-31李开周

环球人物 2019年20期
关键词:济公黄庭坚和尚

李开周

宋朝佛教昌盛,有名气的和尚不少。我们最熟悉的,一个是北宋的佛印禅师,那是苏东坡的好朋友,江湖上至今流传着苏东坡跟佛印斗法的传说;一个是南宋的济颠活佛,世人尊称“济公”,名气就更大了。从清朝的长篇小说《济公全传》到最近30年来翻拍再翻拍的电视剧《济公传奇》,讲的都是这位和尚的故事。

本文要讲的惠洪和尚,比佛印出世晚,又比济公出世早,大概生活在北宋后期和南宋初年。论名气,惠洪比不上佛印和济公,但他的朋友圈却很了不起:北宋后期的好多大腕,例如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以及著名词人周邦彦,还有欧阳修的大儿子欧阳发,都是惠洪的好朋友,经常在诗词上跟惠洪互动。

众多大咖中,黄庭坚跟惠洪走得更近,因为他们是老乡,又都对佛学有浓厚兴趣。惠洪拜师,黄庭坚当介绍人;惠洪学写诗,也是黄庭坚手把手教导,把他带进了诗坛的大门。

惠洪和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少游、晁补之、张耒)比较熟,他也像这帮人一样,最推崇苏东坡。惠洪曾说:秦少游被贬雷州,写下了“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黄庭坚被贬黔南,写下了“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初”。一个是性情中人,一个看得很开,但他俩都不如苏东坡。因为苏东坡被贬海南,写下了“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这是何等豪迈。

一位能跟这么多大腕互动的僧人,应该是高僧,在佛教史上似乎应有记录。奇怪的是,惠洪的生平模糊不清,模糊到连他出家以前的名字都登记错了。

宋朝正式出家的和尚都有一个身份证明,叫做“度牒”,度牒上登记着出家地点、时间以及出家前的籍贯和姓名。惠洪的度牒上记录的姓名是洪德洪,字觉范。若是现在查百度百科,输入“惠洪”两个字,搜到的结果也是“名德洪,字觉范”。但是,连惠洪的好友苏东坡、黄庭坚等人最初都不知道,“洪德洪”竟然是个假冒的名字。

惠洪出家以前其实姓彭,名叫彭云操。他出生在江西一个穷苦家庭,14岁时父母双亡,为了混口饭吃,去寺庙当了一个小沙弥。沙弥不是正式的和尚,只能算和尚里的实习生,地位比较低。平常出去给人做法事,沙弥只配打下手,挣钱的机会也比较少。

惠洪希望从沙弥变成正式的和尚,就必须有度牒,而宋朝的度牒是要花钱买的,并且售价极高,一张度牒就要几百贯乃至几千贯,按购买力折合成人民币需要几万到几十万元。惠洪出身穷苦,没这笔钱,就瞒天过海,冒用了一个已故和尚的度牒。那个已故和尚法号惠洪,俗家名叫洪德洪,于是他就从彭云操变成洪德洪。

多年后,惠洪冒名顶替的事情被揭发出来,官府依法治了他的罪,把他流放到海南。在海南的那段日子,惠洪还了俗,不能再用法号,得用俗家名字,他竟然又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字,从洪德洪改叫“俞德洪”。

也就是说,惠洪法号造假,俗家姓名更是造了两回假。从屡屡造假这事就能看出,他绝对不是一个老实和尚,也不会遵守佛门清规。

佛教清规很多,最基本的戒律有五条:一不能杀生,二不能偷盗,三不能邪淫,四不能妄语,五不能饮酒。什么是“不能妄语”呢?就是不能说瞎话骗人。惠洪连名字都造假,明显犯了五戒里的妄语戒。

事实上,惠洪还犯过五戒里的偷盗戒,具体表现是,有一回下馆子吃饭,他没有买单,趁饭店老板不注意,偷偷溜了。这件事发生在宋哲宗绍圣元年,也就是公元1094年,当时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周邦彦等人都健在,还在跟惠洪交往。而惠洪本人呢?正在东京开封府太平兴国寺里当和尚。

从冒用度牒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惠洪绝对不是一个老实和尚,也不会遵守佛门清规。(戴红倩 / 绘)

惠洪有一个叔叔,名叫彭几,字渊材,跟惠洪年龄差不多,两个人一僧一俗,从小一块儿长大,论辈分是叔侄,论年龄则是发小。惠洪平常见到这个叔叔,总是称呼彭几的字,甚至连姓带字一块儿喊:“彭渊材,你吃了吗?”“彭渊材,你最近好吗?”“彭渊材,东城又新开了一家馆子,哪天我请你吃一回?要不你请我吃一回?”请注意,那可是宋朝,生活当中是要讲礼法尊卑的,是叔叔就得喊叔叔,怎么能直呼其名呢?惠洪直接喊叔叔的名字,说明他不但不遵守佛门的规矩,连世俗的规矩都没有放在眼里。

惠洪生活在宋朝,宋朝是佛教繁荣昌盛的朝代,也是佛教在中国彻底本土化和生活化的朝代。宋朝很多平民之所以剃度出家,并不是看破红尘,而是为了生活有个着落。

话说公元1094年的某一天,惠洪又见到叔叔彭渊材,请他去太平兴国寺附近的一家馆子里聚餐。

餐桌上,惠洪跟叔叔海阔天空地神聊,吃了个痛快,也聊了个痛快。等到快結账时,彭渊材说:“老侄,你去买单。”惠洪一瞪眼:“彭渊材,我可是和尚,出来都是化缘,谁见过和尚买单?”彭渊材只好自己去买单,可是一掏腰包,坏了,忘带钱了!叔侄俩大眼瞪小眼,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惠洪有办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朝饭馆后门努努嘴。

彭渊材会意,站起身来,捂着肚子大喊:“哎呦,哎呦哎呦,我这肠胃真不给力。小二,你家店里有茅厕吗?”他们明明知道,那是一家小饭馆,根本不可能有厕所。

店小二打开后门,给彭渊材指路:“先生您看,前面拐弯就是公共厕所,俺们店里可没有。”

彭渊材捂着肚子弯着腰,一溜烟跑了。又过了一会儿,惠洪也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别是掉茅坑里了吧?我赶紧看看去,可别出什么事儿。”然后一溜烟也跑了。

坦白说,这对叔侄有点儿损。鉴于逃单是惠洪的主意,所以他更损。而且惠洪还身在佛门,用佛门术语来讲,逃单属于“不与取”,意思是别人没给你,你自己拿走了,这不就是偷盗吗?

但是惠洪丝毫没有觉得羞耻,竟然把逃单的整个经过详详细细写进了自己的著作《冷斋夜话》里,写得光明磊落,甚至还有点儿自鸣得意:瞧,贫僧够聪明吧?擅长急中生智吧?如果不是贫僧想出假装上厕所这么绝妙的主意,彭渊材那小子怎么走得掉?说不定现在还被店家扣着呢!

类似这样出格的事,还有不少。

惠洪会写诗,尤其擅长填词。《全宋词》里收录了他的十几首作品,随便挑一首小令,请您一同欣赏:日暮江空船自流,谁家院落近沧洲?一枝闲暇出墙头;数朵幽香和月暗,十分归意为春留,风撩片片是闲愁。

如此才情,又是佛门弟子,却也写艳诗,例如这么一首:上元独宿寒岩寺,卧看篝灯映薄纱;夜久雪猿啼岳顶,梦回清月在梅花;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却忆少年行乐处,软红香雾喷京华。

作为一个出家人,在寺庙里独宿时,想到的竟然不是西方净土,而是“少年行乐处”,青楼里的“软红香雾”。

据宋人笔记《能改斋漫录》记载,蔡京的弟媳王氏,也就是王安石的女儿,读到惠洪这首艳诗,很不屑地评价道:“浪子和尚耳!”翻成大白话就是说,这惠洪和尚啊,就是一流氓!

南宋俞文豹在《吹剑外录》一书里还记载了惠洪攀附权贵的劣迹,说他向宰相张商英(此人也是苏东坡的好友)大拍马屁,没料到张商英犯罪被抓,连带自己也进了大狱,挨了二十大板。

我们该怎么评价惠洪呢?

从世俗道德角度讲,无论是冒用别人的名字,还是吃饭逃单,都应该批判。从佛教戒律的角度讲,说谎和偷盗更是大罪,如果惠洪是在一个戒律精严的寺庙出家,如果方丈和执掌戒律的长老知道他所犯的罪过,一定会把他赶出寺院。

但是,惠洪生活在宋朝,宋朝是佛教繁荣昌盛的朝代,也是佛教在中国彻底本土化和生活化的朝代。宋朝很多平民之所以剃度出家,并不是看破红尘,而是为了生活有个着落。即使是在奔着“修成正果”这个宏大目标而出家的宋朝僧人团队里,也分化出了很多门派,以及不同的修行方式。有的僧人不遵守戒律,在艺术上和佛法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甚至还能在佛教史上留下光彩夺目的名字,南宋的济公活佛就是最典型的证明。

惠洪的种种行为看似奇葩,卻也有着历史的某种合理和正常。

惠洪1071年—1128年,宋朝有名的诗僧和“浪子和尚”,自号寂音尊者。江西宜丰县桥西乡潜头竹山里人。自幼家贫,14岁父母双亡,入寺为沙弥。19岁入京师,于天王寺剃度为僧。因冒用度牒和结交党人,曾两度入狱,被发配海南岛。代表作有《冷斋夜话》《石门文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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