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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代人的“中国高度”

2019-10-31崔隽李璐璐

环球人物 2019年20期
关键词:夏伯渝登山队攀登者

崔隽 李璐璐

1960年,中国登山队从北坡出发攀登珠峰。

2019年9月28日,电影《攀登者》首映礼。67岁的桑珠从大银幕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1975年,他穿着蓝色羽绒服,戴着护目镜,在珠峰顶上展开了五星红旗。125分钟的影片结束后,1960年、1975年登顶珠峰的真实影像被投放在银幕上,这一刻,观众无人离场,动容观看。

类似的情感同样击中了夏伯渝。他也在1975年攀登珠峰的队伍里,到达的最高海拔是8600米。“攀登者的步态、呼吸,好像一下把你拉回到那个年代。”在宣传活动上,夏伯渝弯腰掀开了裤角,展示了那次惊险攀登留下的烙印——一位戴着假肢的“钢铁登山战士”。

今年国庆档,《攀登者》给观众们补上了一节历史课。关于人与山的较量,有人说是为了探索未知,有人说是为了彰显生命,还有人说是因为“山就在那里”。但在那个物质匮乏又群情激荡的年代,一座山关乎着地区的和平与发展,也关乎着大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尊严和地位。

  1960 攀登珠峰,就是宣示主权

“人为什么要登山?”“登山能解决几亿人的吃饭问题吗?”这是电影中学生们向登山运动员方五洲(吴京饰,原型为1960年登顶的王富洲)抛出的疑问。1960年,新中国处于艰难时期,并非人人都能理解为什么要耗费巨资登珠峰。

“可是别忘了,珠峰有一个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国家的边界。”编剧、曾斩获茅盾文学奖的藏族作家阿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攀登珠峰,就是宣示我们对这座山的主权。当时中国与尼泊尔正在进行边界谈判,此前尼泊尔人已经成功登顶。有人说,你们中国人说珠峰是你们的领土,但你们都没有登上去过。这对国家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登山运动仍是一片空白,与苏联一同登山的计划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而搁置。在这种情况下, 国家体委决定单独组队从北坡登珠峰。

1960年2月,中国珠穆朗玛峰登山队正式成立。当时登山装备是集中在瑞士采购的,但相比现在,还是有些简陋。影片中演员使用的就是那个年代的装备。“那会儿的冰爪、冰镐、氧气瓶都非常不顺手。羽绒服不防风、不防雨雪,往往身上热了,里面是湿的,外面是结着冰的。”在珠峰实地拍摄几个月的吴京说。

当年分批进藏的登山队员总共214名,平均年龄不过24岁。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教师、学生和科研人员。阿来采访过1960年和1975年登珠峰的人,认为这群人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你看,王富洲是北京地质大学的学生,屈银华是伐木工人,贡布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他们对登山根本不了解,国家说需要登山,他们就聚在一起,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义无反顾地完成国家任务。他们在山脚时还是凡人,登顶时就成了英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爱国主义,也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2019年4月,《攀登者》主创揭幕电影定档海报。

2019年4月,吴京、张译与1975年登顶英雄桑珠(中)在珠峰大本营合影。

《攀登者》限于时长,没有对1960年的攀登过程过多着墨。事实上,登山队前后进行了4次行军,前3次分别到达了海拔6400米、7600米和8300米的高度。在最后一次冲顶前,王富洲对队医翁庆章说了一句话:“如果没能成功,我就不回来了。”

珠峰北坡向来以艰难著称,从1921年到1938年,英国人用了17年的时间,7次到北坡侦察、攀登,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们由此为北坡下了定义:飞鸟也无法逾越。其中在海拔8650米处有一个坡度达85度、高达6米的岩石台阶,被称为第二台阶,这是北坡登顶最为陡险之处。

1960年5月24日晚,王富洲、屈银华、贡布、刘连满四人组成的突击队在第二台阶前屡次攀登未果,最终消防员出身的刘连满提出了搭人梯的方法。于是屈银华脱掉登山靴和薄毛袜子,光脚站在刘连满的肩上,用了几个小时,在岩壁上打下了钢锥。

电影中,张译饰演的曲松林原型就是屈银华。拍这场戏时,他赤脚踩在雪地里,真正感受到了失去双脚的恐惧。现实中,登山队越过第二台阶的代价是,屈银华脚部严重冻伤,失去了十根脚趾,而刘连满由于体力消耗过大,无法继续冲顶,只能原地休息。

夜色笼罩着整个山区,队员们只能在视域很短的星光和雪光中继续前进。5月25日凌晨4时20分,在王富洲、屈银华、贡布的前方,除了夜空和闪亮的星星,再也没有可供攀登的路途了,登顶成功了。体力消耗到极限,三人都没有过于激动。贡布后来回忆:“当时我们也说不出话来,嗓子都是哑的,没哭,只是觉得高兴。” 随后,三人在山顶停留了15分钟,将一面国旗、一个高约20厘米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包好,放在岩石缝隙中。

屈银华尝试拍摄,但黑夜没有一丝光亮,最终没能留下登顶的影像资料。这一情节成为电影里的核心冲突——外国人不承认中国人登上了珠峰,曲松林整整15年意难平,誓要1975年的登山队员宁死也保住摄像机。后来,屈银华的女儿屈虹曾向媒体回忆,这也是父亲多年的心结。

下撤到第二台阶处,三人惊喜地发现刘连满还活着。原地休息时,刘连满强忍不适,把上山时队友留下的氧气保存了下来。以防万一,他还写下遺书:“王富洲同志:我没有完成党和国家交给我的艰巨任务。任务交给你们三个人完成吧!氧气筒里还有点儿氧,留给你们三个人胜利回来用吧!也许管用。”

吴京看资料了解到这段故事时,心里只有崇敬。“那真是不要命地往上冲啊!如果让我再拍1960年这段,我特想演刘连满。其实当时他只要把面罩吸在嘴里,不吸气,也能够保护喉咙。结果他连面罩都没戴,把喉咙生生冻坏了。你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我不知道。”

1960年5月28日,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了中国登山队登顶珠峰的消息。“第一次珠峰登顶成功,那种举国欢腾的盛况和80年代初中国女排夺得世界冠军时很像。在国家困难的时候,这无疑给了全国人民一个极大的鼓舞。” 阿来说。

后来,阿来还采访过王富洲和屈银华。“我在北京煤炭医院采访王富洲,那时他已经非常虚弱了,躺在病床上起不了身。采访屈银华时,他已经中风了,说话很费力,他的女儿就趴在他嘴边听,然后再转述给我。”如今,登顶三人中仍在世的只有贡布。《环球人物》记者曾试图联系采访贡布,但被告知老人家年事已高,不宜被打扰。

1960年,屈银华、贡布、王富洲(从左至右)从北坡登顶珠峰。

今年4月,《攀登者》临近杀青,吴京和张译一同前往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按照藏地习俗,两人垒起玛尼堆,立石为碑,祭奠王富洲和屈银华。后来,张译在微博上写道:如果你也将去到5200米的大本营,请帮我们为这两座玛尼堆再垒上几块石头,再鞠一个躬。

  1975 在第二台阶架起中国梯

“我第一次到5200米珠峰大本营时只有22岁,心里想着,这座山这么近,揣两个馒头,半天就登上去了吧?”桑珠隔着电话对《环球人物》记者笑着说。采访中,他没怎么费力就回忆了许多有关攀登珠峰的细节。

1974年,中国重新组建登山队,原本在曲比如县当兵的桑珠被挑中。与此同时,25岁的夏伯渝也从青海省专业足球运动员培训班被选入登山队。一年后,中国再次组织攀登珠峰行动,过程中还要完成测绘和科考任务,并争取创造女性登顶的纪录。相比1960年,这次登山队伍更加庞大,多达434人,包括运动员、科考、气象、通信、新闻、医务、交通运输、炊事等不同工种。

《攀登者》中,吴京饰演登山队长方五洲,人物原型是1960年登顶珠峰的王富洲。

在大本营训练时,桑珠第一次体会到“走了一天,珠峰却越来越远”的感受。“一脚下去,踩进一尺多深。走几步,就累得满身酸疼,所有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每隔几分钟,就不得不全身匍匐到雪地上避寒风,呼出来的气立刻在嘴边凝成了一圈白霜,鼻孔很快就被冰封住,连吸气都困难。”电影真实地还原了这种状态。有一次,阿来去现场探班,看见演员们正要登山,“身上绑着绳子,反复在雪坡上摔来摔去,我看得直心疼”。

1975年的攀登路线和1960年大体一致。作为修路队的一员,桑珠的任务是在海拔6500米至8100米之间先行勘探,为登山队员选择安全路线。“有冰裂缝,我们要架金属梯,地势陡峭,我们要拉登山绳。” 工作中桑珠的双手和右脚一度失去知觉,他只能往岩石上一个劲儿地敲手、踢脚。“过了五六分钟手脚开始麻了,这就算是血液循环了。”

另一边,夏伯渝所在突击队的首要任务是,在15年前王富洲等人搭人梯的第二台阶处,架上一把高近6米的金属登山梯。“架设这个梯子非常艰难,由于缺氧,人在那个高度每一个动作,都相当耗费体能。打了四个岩点,把梯子用尼龙绳固定,就这么几个动作,我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此后这架金属梯留在原地33年(2008年被移送至珠峰登山博物馆保存),共帮助1300多名中外登山者实现了珠峰梦,梯子也因此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中国梯。

就在一切顺利的时候,暴风雪不期而至,4月底和5月初的两次冲顶都没有成功,登山队不得不选择撤退。下撤到7600米时,夏伯渝注意到一个藏族队员体力透支,又丢失了睡袋。“我那时有个外号叫‘火神爷,不怕冷,当时没多想就把睡袋让给他。结果第二天晚上脱靴子的时候,怎么脱也脱不下来,这才发现腿冻坏了,最后只得截肢。”

由于突击队员有不同程度受伤,5月26日最后一次冲顶前,桑珠临时从修路队补充为突击队员。5月27日,索南罗布、罗则、侯生福、桑珠、大平措、贡嘎巴桑、次仁多吉、阿布饮、潘多(女)成功从北坡登顶珠峰。

“就像当兵打仗一样,甚至比打仗更激动人心。人再累再苦,心里也是热乎乎的。”桑珠说。山顶上含氧量很低,走一两步呼吸都很困难。“我们只有一点救急的氧气,那会儿大家都想着给别人,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不吸就不吸。可以说真的是无氧攀登,靠的是所有人的意志力。”

队员们在山顶停留了70分钟,完成了采集岩石标本和冰雪样本、测心电图、照相等工作。其中最重要的是设置3.5米高的觇标,帮助测绘人员完成高度测量。

张志林所在的国测一大队负责此次珠峰高度测量。登山队员向珠峰顶端进发的那天,他就早早做好了测量准备工作,拿着4倍望远镜不停地寻找他们攀登的身影。“我看到他们一行9人,像火柴头大小的小黑点排成一列,缓慢地移动,终于成功到达顶端并将觇标竖了起来。”

觇标竖上去了,张志林和其他测绘人员立马投入到紧张的抢测工作中。“我们8个技术人员第一时间展开了13个点位的测量工作,配合着重力测量、天文测量等方法,成功测量出精确度较高的珠峰高程,8848.13米。”

在此之前,珠峰的高度数据一直被外國的测量垄断。“测定珠峰高度,是认知自然的过程,也是对科技水平的检验,珠峰作为属于中国的山峰,自然该有属于它的‘中国高度。”张志林说。

尽管1975年登顶成功,但桑珠心里仍然留有遗憾和伤痛,这在《攀登者》中也有体现。为保住摄像机,井柏然饰演的摄影师李国梁主动割断绳索,从悬崖坠落,其人物原型就是曾经参加过1960年登山行动保障队的邬宗岳。1975年他被指派为登山队副政委,兼任登顶第一突击队队长,再次跟随队伍从北坡出发,途中负责拍摄影像。

5月5日,为留下运动员在海拔8200米以上的珍贵镜头,邬宗岳解开绳子,跟在队伍后面拍摄。此后,突击队员再也没找到他的身影。5月28日,登顶成功后的下撤途中,在海拔8200米处,队员们在悬崖边上发现了邬宗岳的背包、氧气瓶、冰镐和摄像机,旁边有滑落的痕迹。

“后来我们在海拔7600米处找到了邬宗岳政委的遗体,但是我们只能从他手上取下那块罗马手表和一块玻璃罩碎裂的海拔表。我们没有办法带走遗体,只能带着这些轻便的物件下山交给他的家人,留个念想,也算对他的家人有个交代。”桑珠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我们就是共和国的一代人”

距离中国登山队首次登顶珠峰已过去近60年。珠峰巍峨不变,西藏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来今年刚好60岁,见证了西藏民主改革和土地制度变革,也留意着西藏全方位的改变。“牛马走的土路变成了高速公路、铁路。有的村子曾经一所学校都没有,现在幼儿园、小学、中学,我们都有了。交通和教育是对老百姓的生活改变最大的——路通了,教育发展了,老百姓的生活自然就好起来了,这是我作为普通藏民感受最深的地方。”

对于桑珠来说,1975年登顶珠峰是人生的转折点。“当时我还是个新队员,很年轻。登顶后最先想的是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但接下来,我自己开始对登山有了更远大的梦想。”

世界上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都在亚洲,其中9座在中国境内及其边境线上。攀登这14座8000米以上高峰,是大多数登山家的梦想。

1993年,“中国西藏攀登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探险队”成立。作为队长,桑珠用整整14年时间,带领队员完成了这场漫长的攀爬长征。过程中主力队员有的意外去世,有的受重伤,桑珠挺过了这样的艰难时刻。“我心里知道,我登上过珠峰这个世界第一高峰,这是一种底气。最后我们也做到了,让五星红旗在14座高峰上飘扬。”

同样没有停下脚步的还有夏伯渝。43年里,他戴着假肢穿越腾格里沙漠、徒步戈壁、攀登玉珠峰……每天雷打不动5到6个小时的锻炼,只为等待一个登顶珠峰的机会。

2018年5月8日,在经历了3次登顶失败后,69岁的他再次出发。戴着假肢登山,每一步都是困难的。“岩石有松动,我感觉不出来,就只能爬着走。假肢没有踝关节,遇到一些1米多宽的裂缝,别人能跳过去,我只能跨过去。受假肢限制,我的腿也抬不高,雪深的时候,我的脚抬不出雪面来。”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登上了珠峰之巅。在暴风雪来临之前,他在山頂停留了10分钟。“那一刻,心里异常的平静。”夏伯渝说。这次采访结束后不久,夏伯渝还获得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

就在刚刚结束的国庆长假里,吴京穿着不变的《攀登者》纪念T恤,5天连跑了5座城市宣传电影。在北京的一场观影交流中,他说《攀登者》是他“献给祖国的一份小小礼物”。

谈到进入方五洲这个角色,吴京最大的收获是,对于父辈的理解更深了一层。他还记得《攀登者》有这样一段台词:“若干年以后,我们的后人会怎么看我们?也许说这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也许说这是一群付出了巨大代价、无怨无悔的‘傻子。但是我们可以很从容地告诉他们,我们就是共和国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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