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枪老太,刻在右颧骨的劳动勋章
2019-10-31李战洲
李战洲
他们心有精诚,手有精艺。
他们技高胆大,巧夺天工。
他们守护经典,攻坚创新。
他们练技修心,兼济天下。
他们来自不同行业,
用极致追求,书写新时代匠人精神。
他们是——新时代大国工匠。
破碎的中专梦
焊工朱宝萍的手很特别,大骨节,形似枯柴,握上去像握着骨骼。在她右颧骨处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黑斑,是一次水焊切割废钢时发生爆炸后留下的。换作其他女性,也许是容颜的懊恼;而对朱宝萍这个高级的焊工,这块黑斑却是她荣耀的勋章。
如今,耳顺之年的朱宝萍笑声仍旧爽朗,每天还过着焊帽遮面的日子,心却如玻璃般越来越透明。
“谁让我是姐姐呢。”回忆起39年前,那场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朱宝萍早已释然。
在家里,朱宝萍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1980年,朱宝萍初中毕业,她打算报考中专,父亲却不同意:“你进中专,你弟咋办?”
朱宝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希望她和弟弟一起报考抚顺矿务局技校,这样一来,她就有更多机会照顾弟弟。
“凭我的成绩,考上一个好中专不成问题。”考中专是朱宝萍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无论她怎样劝说父亲,始终无济于事。“考上矿务局技校,你和你弟毕业肯定进矿务局,都是‘全民号头,多好!你工作稳当,将来你弟弟也好找对象。”重男轻女的父亲几次苦口婆心地开导她。
父亲的考虑并非全无道理。当时,抚顺矿务局效益很好,技校闻名省内,1979年首次对社会招生,考生云集。后来,父亲干脆背着朱宝萍,替她和弟弟报名了抚顺矿务局技校。根据当时的考试规则,大专、中专、技校同时考试。考技校,就意味着朱宝萍彻底失去了考中专的机会。
当年9月,朱宝萍成为抚顺矿务局的一名技校生,她所在的班级是铆焊班,编号8007。班里50名学生,15名女生,是抚顺矿务局技校招收的第一批女焊工。
“当工人是不好听,但凭本事养活自己,心里踏实。”报到路上,父亲的这番话,朱宝萍一直记在心里。
在技校的时候,学生要定期下厂实习。沉甸甸的焊枪、激情四射的焊花,焊工像裁缝一样,把一块块钢铁“缝合”在一起。想到就要亲身实践,朱宝萍兴奋得睡不着。
实习的单位是抚顺矿务局下属车辆厂,带朱宝萍的师傅姓高,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师傅。
到了车间,朱宝萍才明白了什么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高师傅有个专门练习画线的工作台,台面与地面之间有一定距离,他给学生们备好了毛笔、墨水、旧报纸,要求他们蹲在工作台上,用毛笔蘸墨水在报纸上画直线,一笔下去,能画多长画多长。这是焊工的基本功:一次性焊接越长,连接点就越少。
每次画线时,学生至少要蹲半小时,中途不许上厕所,渴了,师傅给大家端水。最初时,朱宝萍连5分钟都蹲不住,身体一摇晃,失去平衡就会从台子上掉下来。胳膊摔破了,腿摔青了,朱宝萍嘴上不喊疼,眼泪却很实诚。
水焊切割需要乙炔气,生成乙炔气,要先在100斤的油桶里装电石,然后加水产生反应。做工时,朱宝萍要推着水车,一桶水20多斤,一桶桶地往油桶里灌。冬天,车间滴水成冰,滑倒是常事儿;夏天,车间闷热,她都想把水浇到自己身上。
更难的是盘输气管,既是技术活儿,也是体力活儿。30多米长的管子,盘着盘着就拧劲儿,必须打开重盘,会盘一根不行,还要两根一起盘。“师傅的规矩是盘不好,不许吃中午饭。”朱宝萍说那时候她饿着肚子哭过好几次。
“为什么非要练基本功呢?以后技术会越来越进步,估计这些都用不上了。”严苛的基本功训练,朱宝萍终于忍受不住向师傅吐了苦水。“没错,将来机器还会取代更多的人工操作。但我们练基本功的目的,是为了更专注、更安心地做事。记住,当工人,没有定力是不行的,当个好工人,更需要定力。”师傅的一番话仿佛拨云见日,让朱宝萍一时间顿悟了不少道理。
1982年8月,朱宝萍从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原抚顺矿务局机修厂。一般情况下,新生毕业要经过半年实习期,每月实习工资17元。朱宝萍由于在校期间表现出色,直接转正,每个月挣38.87元。
37年工龄、20多年机修厂劳模、辽宁省五一劳动奖章……高温、辐射、时光、荣誉叠加在一起,换来一个称谓——“钢铁女侠”。
朱宝萍被焊花打得像筛子一样的套袖,就足见女侠风姿。“这算什么,哪个焊工身上不是满身伤疤!”正说着,朱宝萍褪下套袖,胳膊在身前调皮地摆动。她的双手再一次吸引了我的视线,焊工右手握焊枪、左手持焊帽,焊枪比焊帽重,她的右手也因此更显枯瘦。工作时,隔着防护手套,咫尺间,就是500—1000摄氏度高温焊花的炙烤。“年轻时还挺爱护这双手的,下班洗得干干净净的,再抹点儿护手霜,后来没时间也没精力了。”朱宝萍端詳着自己的手,一丝惆怅不易觉察,转瞬即逝。
1986年,朱宝萍三喜临门:入党、成为母亲、成为机修厂劳模。生产任务紧,产后仅56天她就回到了工作岗位,每天上班,把女儿带到大姑姐家,下班再接回去,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
夏天就更难熬,为了保证焊接质量,焊接时必须挡风,不能吹风扇,厚厚的防护服,加上焊件上百度的高温,像是在火炉里干活儿。男焊工热了可以敞胸露怀,朱宝萍却不行。有时在室外干活儿,铁板被晒得滚烫,蹲在上面烫脚。朱宝萍还有个习惯:干活儿前必须上厕所,一旦拿起焊枪,一蹲就是一上午,顶着烈日,汗如雨下。
现实把朱宝萍打造成“钢铁女侠”。她所依靠的,只有4个字:埋头苦干。
她从不跟别人争抢,却喜欢跟别人比:比谁的活儿干得快,比谁挣得多。30年前,朱宝萍在单位工资是数一数二高的。37.87元的基本工资她看不上眼,收入主要来自计件工资。她是单位的加班专业户,干活利落、快。
朱宝萍更比质量。她焊接的焊缝坡口边缘过渡得圆滑,波纹一致均匀,接头不超高、不脱节,收弧弧坑圆满,没有冷缩孔。在X射线或超声波检测中,经常一次性通过。
1990年的夏天出奇的热。为了避免高温作业,焊工早3点到6点干活儿。
一天,朱宝萍爬上了废钢堆,她要把废钢用水焊切割成小块。正打算收工时,突然一声巨响,废钢堆下的一个铅油罐,在水焊的高温灼烧下发生了爆炸,朱宝萍被气浪高高掀起,又重重摔在地面,连工作服都被撕扯成了碎片。
在医院,她被诊断为右颧骨骨裂,缝了7针,有一块米粒大小的脏物没有取出,至今仍清晰可见。“多亏是铅油罐,要是别的,也许我就没命了。”她自叹命大。
随着荣誉越来越多,厂领导建议朱宝萍考虑转到管理岗位。她心里起了波澜,彷徨中,想起了高师傅的话:“当工人,没有定力是不行的,当个好工人,更需要定力。”思前想后,朱宝萍还是决定继续奋战一线。“为了焊接这门手艺,我吃了多少苦?命根子,不能丢了。”她婉拒了领导的好意。
的确,选择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取舍。当初技校毕业时,班里10名女焊工,没几年都选择转行了。朱宝萍带过6名女徒弟,现在,干老本行的也仅剩3人。不管别人怎样,朱宝萍仍手握焊枪,成为抚顺市坚守岗位时间最长的女焊工。
朱宝萍的饭盒,是一个表面有些坑洼、褪色,陪伴了她30多年的铝饭盒。是单位发的,她一直不舍得换。
2012年,朱宝萍退休了,仿佛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猛然一个急刹车,一时间很难适应。
朱宝萍在网上浏览招工信息,发现辽宁辽重机械制造有限公司正在招焊工。她打电话过去,对方表示只招男焊工。“你们不就是要干活儿的吗?我手艺一点儿不比男的差。”对方被她的坚持打动,承诺给她一个面试的机会。
女焊工能厉害成啥样?应试当天,二十几名身强力壮的男焊工来看热闹,朱宝萍在里面显得很突兀。不过她并不理会周围人的异样目光,只一心专注在试题上。
面试题是用气保焊焊一个电机防护罩,防护罩厚度仅2毫米,属于“薄活儿”。有着37年焊龄的朱宝萍,一口气焊出一条1.5米长的焊线,毫无悬念,当即被录用了。
20多个男人扎堆的车间里,多了个“老太太”。每當朱宝萍无力翻动大个焊件,总有人帮忙。作为感谢,午饭过后,她常帮男人们洗工作服、刷鞋、缝缝补补。“我是一个有恩必报的人,不欠人家一分一毫。”
朱宝萍不服老。去年年底,公司接了一批焊接紫铜的订单,可唯一会焊接紫铜的师傅辞职了。“这个活儿我能干。”朱宝萍毛遂自荐。
其实朱宝萍从未接触过紫铜焊接,但她渴望尝试。紫铜被加热到700多摄氏度,她戴上防毒面具,打开了焊枪……最终,经过验收,产品全部合格。
2013年,辽宁辽重机械与洛阳中信重工签订了我国首台“低频+同轴120t级单电极大型电渣炉”制造合同。在洛阳中信重工安装现场,朱宝萍与公司10多名各工种技工一住就是近半年。为提前完成焊接任务,32米高的电渣炉,50多岁的朱宝萍每天爬上爬下,一路小跑儿着干活儿。“这个大姐比年轻小伙子还能干!”中信领导看着朱宝萍的背影,竖起大拇指。
“还是我爸说得对,工人凭本事吃饭,绝不低人一等。”朱宝萍再次感受到了作为一名产业工人的荣光和劳动带来的快乐。
采访结束时,朱宝萍邀我去车间看紫铜焊接。“绿色的烟,可美了,就是带毒性,如果女的喝水、男的抽烟发甜,就说明毒气窜进嗓子里了。”说着,她蹲在地上,抓起了焊机。
这时,门外似乎有人找,朱宝萍缓慢地站起来,向前走着,身体前倾,大约10多米后,才完全直起腰。常年蹲着干活儿,朱宝萍如今患有严重的腰突。
虽没能看到60岁的朱宝萍焊接时的英姿,但那个逐渐伸直的背影却烙在我的脑海里。一同出现的,还有朱自清散文《背影》中,那个攀上爬下月台,令人心酸、买橘子的父亲的背影。
努力工作生活的人都值得敬佩。朱宝萍用重复不停的动作,表达着对生命的承担。承担,是生命中最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