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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掩霜风

2019-10-31糯米九

飞魔幻A 2019年7期
关键词:国师银发国君

糯米九

一、千霜帝姬疯了

所有人都这样说。羽师国是个小国,都城也小,千霜自神庙归来前,连城中最小的酒肆都在讨论着这样的传言。

只有我知道,她没有疯,她只是见到了常人不能见到的事物。

譬如,一个亡魂。

我同她一起坐在马车里,路途有些远,我已打起瞌睡,她却乐此不疲地戳弄我的耳朵。斑驳的日光透过纱帘打在她雪白娇嫩的面颊,她将头发尽数披散下来,额间坠了一颗鲜妍欲滴的血红宝石,这是一张十分明媚艳丽的脸,仿佛永远不知道疲倦。

“你的耳朵很可爱,”她皱了皱眉头,终于气馁地放下手,“可我摸不到它。”

我打了个哈欠,抬起眼皮朝她道:“殿下,您不能对一个死去的魂灵要求太多。”“那我能够要求你出去吗?你要明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倘若传了出去,对我的名声可不大好。”她指着马车外郑重其事道。

我叹了口气,略挪了挪身子,离她远了一点。

“讲讲道理殿下,倘若您没有失手将我的神龛打碎,使我失去容身之所,我也无须日日跟在您身旁。”

說罢,待斜觑到她懊恼又无可发作的模样,我不免补上一句:“况且您的名声本就没有多么好。”

千霜是羽师国最狠辣也最决绝的帝姬。

通常形容一位小姑娘,用冷漠无情已经很过分,然而这并不足以描述千霜。

她三岁时不慎被王宫里的猫儿抓过一回,就下令让身边的侍女逮住猫儿并当着她的面剥掉兽皮;八岁时受到姊妹嘲笑,就偷偷贿赂宫人,每日在姐姐泡澡的水中放一点药粉,直到羽师国以貌美著称的含淓帝姬浑身溃烂终至癫狂;十二岁时有朝中大臣称她是宫中祸患不得不除,第二日那名大臣就死在家中的床榻上,面目狰狞……

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从何时培养出属于自己的一批亲信,于是朝中上下对她忌惮更深。君上逐渐对她生出厌恶冷漠,只是总舍不得杀了她,她和她母亲长得太像了,就像是原原本本拓刻出的雕像,即使他亲手逼死了自己那位美艳绝伦的如夫人。

千霜明白,这是君上对母亲的愧疚和那点残留的爱意与思念。于是她便利用这最后的一点愧疚,终于除掉太子与君上,成为羽师国最后一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羽师国上下皆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当中,他们已经能预料到新任国主会成为一位残虐严苛的暴君。朝中大臣无法,只得请千霜到城外灵山招摇的神庙中请愿,接受神泽洗涤,以平民心。

而她将为期九日的请愿缩短至七日,除却城中流言四起,更因为有一件比她即位还要重要的大事要发生了,至少在她眼里更重要。

二、国师渊芜将要成婚

她曾助渊芜登上高位,也曾向这位年轻的国师表达热烈而明朗的爱意,渊芜对她来说是眼珠子一样的珍宝。千霜想,她要亲眼去看一看,究竟是谁连命都不愿意再要,抠走了她的眼珠子。

马车悠悠荡荡在宫门口停下,朝臣宫侍各分两列垂首而立。为首一位身量很高,着玄色绣繁复鸟兽纹长袍,墨色长发垂至腰际,眼睛上覆着一条系在脑后的绫带。饶是这样,也看得出其面庞十分精致柔美。

传闻羽师国的国师为天神转世,有通天神力,一双眼可察前尘观后世,因不能被凡人窥见天机,是以常用玄绫覆面。

我细细打量着走到千霜面前行礼的男人,却听到千霜忽然转头对我笑着说:“他不是渊芜。”

三、渊芜是个银发的小怪物,千霜一直这样记得

她在八岁时见到渊芜,彼时她刚死了娘,在殿外拖着摔折了的腿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让她的父君去看她母亲最后一眼。

她永远记得那日大雨中父君阴冷着脸,对她说:“你母亲没有心,你也同她一样,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心。”

最终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得到的是母亲已经下葬的消息,和一双动一动就疼得要命的伤腿。

母亲留下的侍女对她忠心耿耿,为了逗她开心,侍女告诉她神殿里新收养了个小怪物,长相很稀奇。

她去的时候,小怪物正在拆绷带。神官告诉她,小怪物叫渊芜,从邻国来,因为天生异常被家中长辈视为不祥,记事后就扔在街上不管不问,屡遭欺凌。他的眼睛就是那时被人划坏的,不过现下换了药已经好了,千霜正赶上他来羽师国后头一回视物。

她看着男孩一头银发乖顺地披洒在肩上,不由得将轮椅推得近了。待一圈一圈绷带解下来,露出的眼睛缓缓睁开,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眸子,浅淡的黛色如刚成熟的葡萄。

银发紫瞳,皮肤苍白,真是只漂亮的小怪物,可也只能是只小怪物。

从那以后,千霜总来神殿。

她的母亲是神官的养女,母亲死后,他常说是自己害死了两个孩子。千霜没有太多工夫听他自怨自艾,她是来找渊芜的。

初时渊芜还会害羞胆怯,渐渐大抵由于年岁相仿,两人开始有许多话聊。

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千霜是王宫内惹人生厌的小帝姬,渊芜是街上被人打骂的小乞丐。她被视为毒蝎,他被视为不祥。他们都遭人诟病。

“只有母亲喜欢我,她说我不是怪物,是月神的孩子。”渊芜缩在神像后有些难过道。

这时千霜的腿已经好了许多,于是也倚在他旁边问:“那你母亲呢?”

“她死了,”渊芜垂下眼睛,抽了抽鼻子,“因为她病死了,我才被赶出来。原先只有她护着我。”

“母亲们都喜欢把孩子比作其他物什,我娘亲说我是一株草。”千霜轻轻将头靠在渊芜肩上。

“草?”渊芜疑惑地偏了偏头,“她不喜欢你吗?”

千霜“扑哧”一声笑出来,摇了摇头道:“不,她很喜欢我,她说我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她说草很好,这样以后她没了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她顿了一下,“然后她就真的没了。她喝了那杯酒,不住地吐血……分明之前她还在夸我又长高了。”

昏暗的月色下,银发小怪物身上倚着红裙黑发的小帝姬,寒风呼啸着刮进殿内,于是他们靠得更紧了。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他的?”我坐在桌案上,荡着腿问道。

千霜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不,我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因为我们都与常人太不同了,”她一面说着,一面用葱白似的指尖挑起跪在殿下的女孩的下巴,“那么你呢?他要娶你,是因为想要和你一同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被迫仰起脸的少女生了一张圆润的面庞,此刻微微睁大的双眼正显露出慌张失措与仍未褪去的稚气懵懂。略钝的鼻尖、稍厚的嘴唇与柔和的眉峰,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一个天真柔软的姑娘,一个与千霜截然不同的姑娘。

她叫束和,三日后将要成为渊芜的新娘。

“你似乎对她很有兴趣?”千霜捏住束和的下巴,仔细端详着这个羊羔似的女孩。

我跳下桌案,围着束和转了两圈,拍了拍手道:“我只是在想,你哪里输给了她?”

“你想明白了吗?”千霜松开手,笑意盈盈地问我,仿佛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想明白了,”我点点头,“你确然有许多都不如她。”说罢,我笑着看了两眼束和便又飘回桌案上。

千霜不再理会我,她蹲下身子,平视着束河的眼睛,问:“你怕我?”

苍白着脸的少女咬住下唇,却忽然摇摇头道:“不怕。”

她的声音很好听,娇嫩得如同初春的小黄鹂。她见千霜没有生气,只是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于是壮着胆子指向我的位置道:“我只是好奇,殿下为何要同一张桌子说话。”

千霜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艳丽的脸庞上爬满喜悦,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黑发随着她的动作散落下来铺在胭脂色的长裙上。待笑够了,她缓缓凑近束河,腕上七八个极细的金镯子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削薄的红唇微微张开,在女孩耳边轻声道:“你没听说吗?我是个疯子啊。”

四、渊芜在天将黑时终于闯进宫来

千霜正与我聊羽师国的怪谈异志,兀地殿门被大力推开,我被惊得从案上跌下来。她却并无讶异之色,神情十分镇定平静,对着一进来便跪在殿中的渊芜轻笑道:“我还以为你要来得更晚一些。”

渊芜不理会她的嘲弄,伏下身子恭敬道:“请殿下将束和归还于臣。”

“归还?”千霜反问,仿佛听到了什么难懂的字句。

“她还没有嫁给你,你就已经这样急不可耐了吗?”

渊芜不作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千霜的笑意渐渐消失,面色愈加阴冷下来,她锋利的眉蹙起:“你在怕什么?渊芜,你怕我对她做了什么?”

她似乎有些困惑不解,半晌,一字一句陈述道:“你也觉得我疯了。”

渊芜忽地抬起头,神情有些纠结,紧抿的唇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张开:“臣不敢。臣只是想,接回束和。”

千霜面无表情地端起桌上的杯盏,她缓步走到他的面前,手腕一转,凉茶尽数泼洒在他的头上。

渊芜身子僵住,满杯茶水顺着他的头发流淌到地上,晕开一小片浓重的墨色。斑驳的银白便如夜幕中无所遁形的月光,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千霜伸出手去解男人脸上被氲湿的绫带,素白的手掌被蹭满污浊的墨迹,她毫不在意,手下动作利落干脆。

他仿佛许久未见过光,刹那间一双黛色的眼睛紧紧闭上。再勉强睁开时,眸中有水雾弥漫,似乎对面前之人尽力辨認了许久。

千霜见到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嗤笑道:“明日祭天时,你若愿意用这副模样出现,我便放了她。”

渊芜愣了一下,黛色瞳仁里漫出惊诧与失望。她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将手里的绫带随意掷在脚下,她等待着他气急败坏的诘问抑或是不情不愿的求饶,于是心满意足地转身。

良久,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无波无澜的回应:“臣愿意。”

她的脚步再也迈不开,脸上的傲然与骄矜仿如面具般碎裂。恍然间,她记起那年自己也曾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她的夫婿。她用高位诱惑,用权力威胁,甚至娇笑着攀上他的臂膀,只换来一句斩钉截铁的“不愿意”。

原来这么些年,他们逐渐疏远形同陌路,不是他不懂情爱内敛自持,而是她自作多情强人所难。

“如若是我,我便杀了他。”夜已很深,我躺在卧榻上凉凉道。我不喜欢那个渊芜,很不喜欢。

床幔后传来千霜犹自清醒的声音:“你有没有见到束和的腿?”

她命束和退下时,去往殿后不过几步,只是这几步,束和却走得很是艰难笨拙,仿佛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我没有回应,却听到向来不可一世的帝姬有些自嘲道:“她从前是个瘫子,不能行走。是渊芜替她求了灵药。”

“我第一回见到他时,也坐着轮椅。我总以为,也许渊芜是因为对那时的我有些动心,才选了她。你说是不是?”

我默然不语,只是略带讥讽与怜悯地看了一眼重重围幔后不甚清晰的身影。

五、千霜十二岁时,邻国向羽师国进献了一只白孔雀

在此之前,这里从没有人见过白色的孔雀,一时之间这只千里迢迢来到羽师国的雉鸟被尊为稀世珍宝。

千霜冷眼看着大臣宫人们将一只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忽然想起那个终日躲藏在神殿里的小怪物。于是趁着夜深,她偷偷带着渊芜溜到放置白孔雀的宫殿。

笼子里的鸟昂首阔步,雪白蓬松尾羽盛开得肆无忌惮,淡红眼睛里显露出仿佛被宠坏的骄矜自傲。

世道稀奇,一只与众不同的鸟被养成高高在上的主子,只是长相与常人略不相似的少年却被当作过街老鼠,日日躲藏,受尽白眼讥笑。

“所以这便是你杀了那只孔雀的缘由?”我问道。

正穿戴朝服的帝姬冷冷看了一眼我,漠然道:“我没有。”

替她扣好发冠的侍人面上有一丝恐慌,飞快地扫了一眼我的方向,又害怕地低下头。我不以为然,耸耸肩道:“宫里都这样传,你不知道?”

孔雀死在第二日,被喂食的宫人发现。它的颈子几乎要断掉,恶心地垂在大摊暗红色的血迹里,十分凄厉可怖。一旁还躺着个侍女,眼睛大睁着,已经没了气息。有人在殿内找到了千霜帝姬的耳坠,流言不胫而走。

“我只是打昏了她,”千霜顿了一下,“她发现了我与渊芜。”

“我相信你,”我缓步踱至她面前,“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是那个人做的吗?也许,他真的是个怪物。”

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来,垂下眼不再说话。殿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鼓乐声,祭天大典即将开始,这是千霜即位前最后一道仪式。宫人们忙忙碌碌,纷杂的脚步声淹没在庄严肃穆的祝词当中。

那是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神官,在圣火祭坛前领着身后诸人颂唱起舞,祈祷神明庇佑羽师国,迎来新的国君。

“他很老了,”千霜透过开合的门缝,望着千阶下的众人道,“老得已经糊涂了。”

说罢,她转过身,望向几步远的国师。

祝词只剩几句,之后羽师国的新任国君便要由国师牵领着走向祭坛,接受最终的加冕。他们离得很近,千霜却从未觉得离他更远过。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斗篷,风帽下露出轮廓精致的一张脸。与往日不同,他的眼睛上没有碍事的黑布,长睫下掩着一双浅黛色的瞳仁。有几根未扎上的银丝自帽中滑出来,大大咧咧地铺在黑色长袍之上,十分刺眼。

宫侍皆已退下,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她粗鲁地上前扯下他的帽子,露出一头晃眼的银发,整整齐齐束在发冠里。她的指骨捏得泛青,神情似哭似笑,抖着嗓子问他:“你就这么喜欢她?为了她宁愿连命都不要?”

他定定地看着他,反问道:“这不是您所希望的吗?殿下,我是为了您才做这样的事啊。”

他说得十分真诚,就快要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因为听她的话才这样做。有时候,当虚伪欺瞒威胁贪婪掩藏在真挚恳切温和的外表下,更加令人作呕。

“为了我?”千霜喃喃,陡然踮起脚凑近他,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脖颈。

他依旧用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看着她,眸光疏离冷淡。她发了狠似的抬头咬上他的下唇,猩红的指甲抠进渊芜苍白的后颈。她就放肆一回,就那么一回。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就算她将美貌热情权势悉数捧到他面前,也比不得那个姑娘干净温柔的一眼。

她被推开时,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

渊芜有些仓皇地低下头:“殿下请自重。”

她却看出他极力掩藏的厌恶与忍耐。她别开眼睛,蓦地笑出了声:“渊芜,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恶心的,心思又坏又毒,见不得人家好。”

他没有作声,紧紧抿起嘴角。千霜叹了口气,自袖中摸出一条绫带,仿佛方才闹剧从未发生过,上前替他覆在眼睛上系好,又将兜帽替他盖好,严严实实遮住一头晃眼的银发。

做完这一切,她在他身旁站好,伸出手待他扶住,说:“走吧,我的国师。”

华冠朝服下,她又成为不可一世、铁石心肠、残忍无情的帝姬,成为羽师国的新女君。

“如果我是你,”我再一次在她耳边蛊惑,“我就杀了他。”

她目视前方,乐声逐渐小下来,殿门终于被完全敞开。所有的子民,无论情愿与否,都要跪下迎接他们新的国君,即使她暴戾无常、自私冷漠。

“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了解我的一切,”她一步一步迈下台阶,“就像这世上另一个我。”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呢?”

远方神官手中捧著羽师国的印玺与权杖,虔诚地盯着地面。我自阶上慢慢飘下,回身对她笑道:“君上,您不能对一个死去的魂灵要求太多。”

天很晴朗,是数月来羽师国日光最好的一天。

这一日,在万民的不甘与臣服下,千霜成为羽师国历朝历代唯一一位女君,也是唯一一位没有双翼的国君。

六、千霜出生前,如夫人是王宫当中最受宠的姬妾

她是被神官进献给国君的美人。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养父在利用她平衡权势,可因为她实在太美了,君上仍旧十分宠爱她。

君上常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告诉她,他们的女儿一定是羽师国最漂亮的小帝姬。她会有如夫人的美貌,也会有羽师国王族特有的金色双翼。

后来,千霜的容貌的确与如夫人一模一样,可她没有一对同她一样可爱小巧的金色翅膀。

国君的孩子不可能没有双翼。

有人说,夫人在怀上小帝姬前,曾与束将军共度良宵。君上听说后怒不可遏,可是他找不到真正该杀的人。因为束将军已经死了,死在数月前,在打猎时被山中精怪所杀。

于是他杀了所有乱说话的宫人。

“君上,请您相信我,我没有做任何背叛您的事情啊。”娇弱的女人跪在他脚边,哭着哀求道。

“那么你让我杀了这个孩子,”被怒火熏染得红了眼睛的国君抱着小小的婴孩,道,“只有杀了她,我才能相信你。”

他记得,如夫人与束将军都是被神官收养的孩子,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嫉妒令他不能再相信这个与他也曾情深义重的女人。

“她真的是您的孩子啊……”如夫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底尽是绝望与无助。

后来,千霜在母亲的极力保护下活了下来。国君却再也没有踏进过她们的寝殿,即使如夫人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我的母亲,临死前都在念着她夫君的名字。”千霜弯下身子,喟叹道。

榻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垂死之人,皮肤像干枯的树皮爬满蜿蜒的沟壑。他太老了,他已经服侍了三任国君,做了三朝的神官。

神官褶皱不堪的眼角滚下一滴混浊的眼泪,他喉咙中发出虚弱苍老的声音:“是我害了她,我害了他们。”

“是啊,”千霜赞同地点点头,“你不该拆散那两个孩子,也不该将她送入宫中,更不该告诉她,祝余能让她拥有一个孩子。”

老神官的眼睛陡然睁大,迸发出巨大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拼命伸出枯瘦的手要去抓千霜,少女灵活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不甘又懊悔地瞪着她,终于力竭砸在床板上,吐出最后一口气息。

千霜即位的第二个月,羽师国的大神官,也是她名义上的外祖父,死在了他日夜供奉的神殿当中。

这一回没有人说她的不是,所有人都在请求她处死牢中的怪物,人们坚信正是那只怪物给羽师国带来的不祥。

一个月前,国师渊芜在祭天大典中,露出了满头银发与黛色的双瞳。于是“睿智”的万民推断出千霜并非残忍无道,只是受到怪物的胁迫,那些可怜的宫人与大臣,甚至不知名的猫与孔雀,也一定是怪物咬死的。

夜凉如水,千霜冷漠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少女。她嫉恨这张脸,又羡慕这种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善良无辜。

“你想让我救他?”女君挑起她极细极锋利的眉毛。

束和膝行两步至她脚下,凄凄道:“请您,饶了他吧。”

千霜不语,她继续道:“君上,我曾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小猴子,后来它伤好了就跑了,饶是这样,我如今想起它来仍十分心痛想念。一只陪伴人数月的猴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君上,渊芜陪了您那么多年,请您饶了他吧。”

“我饶了他?”千霜猛地拂袖将桌案上的砚台卷章统统扫下,“是他不饶过我!是他没有饶过他自己!”

她将手指插进乌黑的长发当中,赤红的宝石在额间荡啊荡,泪水顺着掌心蜿蜒地爬下来。那一日,是渊芜自己揭开斗篷,露出了他埋藏十几年的秘密。

他被侍卫拉走前,面对她的震惊与诧异,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君上,我明白,那年救我的不是你。”

那年他瞎了眼看不见人,将他从街边救起来的是随神官一同拜访邻国的束和,而不是千霜。他只听到轮椅的吱呀声,后来问起,千霜也就顺势含混答应下来。

她太想将他留在身边了,所以一开始就撒了谎。

“他多喜欢你啊,”千霜感叹,“他宁愿去死,也不要让我伤了你半分。”

他又有多讨厌她呢?便是宁愿揽下罪名赴死,也不要被她威胁留在她身边。

“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受控制,她原不想这样的,她怎么会想要他去死呢?明明渊芜,是千霜最喜欢的少年啊。

七、千霜在当晚来到地牢

渊芜被绑在刑架上,他的衣服被鞭子抽破,银发被污血浸染成一缕一缕,粘在有着一块块青紫的面颊上。他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太久,淌下血泪,蜿蜒至下巴。他真的成了一个怪物。

“后悔吗?”千霜问他。

他费力掀开被血迹糊满的眼睫,声音沙哑而干涩:“臣……不悔……”

女君不再看他,甚至一分讶异也没有,她自顾自倚着墙根滑坐至地上,将自己小巧的下巴搁在膝头上,眸光明明灭灭,仿如将要散去的烛火。

“我一开始就明白,你嫌我阴毒自私,手上已经不干净了。”她叹了口气,似十分疑惑道,“可是渊芜,难道我生下来就愿意这样吗?”

倘若有机会啊,谁想要算尽心机谋步步为营只为给自己谋一条生路呢?她也想做个被父兄母亲宠爱的小姑娘,笑起来甜得像蜜糖,永远天真善良不谙世事,在最好的年纪遇见他,被他悉心捧在手心里,挡去所有阴霾风雨,无忧无虑地长大。

而她生下来,只有孱弱的母亲真心爱护她,却因为她受尽宫中冷眼。连宠妃的一只猫都能骑到她们母女头上去。她的长姐嘲笑她未生双翼又死了母亲,将她推进冰凉刺骨的湖水中;她的兄长通敌叛国,甚至要将罪名诬陷到她的身上;她的父君恨她入骨,时刻想要将她吞吃入腹,死前瞪着她不情不愿地传位给她……

她拼命挣扎才活下来,喜欢的少年却避她如蛇蝎。

“我只是喜欢你啊,渊芜。”她将脸埋进膝头,像个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那么多年,她头一回在他面前这样哭出声来。

“难道这也有错吗?我这样的人,就不配去用真心待一个人吗?”

渊芜悲悯地望着她,轻声道:“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千霜。”

“可是束和又做错了什么?”他咳出血沫,“她的父亲因为如夫人的请求去采祝余,她的母亲因此发了疯,将襁褓中的女儿摔断了腿。千霜,你来告诉我,这世上难道只有你的委屈是委屈吗?”

千霜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泼洒进来,映照出她满面的泪水。八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月色下,他们互相依偎,如两只小兽抱在一起取暖。而如今,他为了另一个善良的姑娘对她质问讨伐。

她似乎终于清楚渊芜对她所有的厌弃与恶意,只是仍不死心,紧紧攥着手心哽咽道:“我已经应下你,不会再伤害她了,还不够吗?”

“已经晚了,”他十分温和道,“千霜,太晚了。”

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即使她争权夺势,只是为了想要好好保护那个初见时胆怯脸红的小怪物,如今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到死,也不愿意再原谅她了。

羽师国从来杀伐决断的女君带着裙上还未拂掉的稻草,跌跌撞撞走出牢房。

待她的身影终于不见,刑架上的男人终于缓缓将目光移向我:“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的眼神混浊不堪,那双黛色的眼瞳十分涣散,只是勉力盯着我,仿佛连喘气都是件很艰难的事。而前不久,他还是羽师国最受百姓尊崇的国师。

我心中五味杂陈,仍旧冷静道:“一命偿一命,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平白得到的便宜。”

他毫不在意地又咳出两口血:“替千霜杀了含淓帝姬与大臣,又替她除掉太子的人其实是你吧?”

我不置可否地扣了扣手腕。

“那日,我們被宫人发现,争执当中白孔雀被宫侍杀死,可我分明看到千霜只是打昏了她。最终杀了她的也是你吧?”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国师大人,太聪敏有时可不是件好事情。”

“我本来就要死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你真奇怪,”我离他近了一点,“杀了我又替我设神龛,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奇怪的人。”

“是吗?”他似乎有些累了,缓缓闭上眼睛,似呢喃,“人本就都是这样奇怪的。”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流到脏污不堪的长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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