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街
2019-10-30郑武文
郑武文
不许动
1
厚道街有这么两口子,那时候几乎每天傍晚都会穿过厚道街去北大桥河边散步。一个矮胖,脑袋看着地面,好像總在找东西,他叫吴福旺。他爹给取的名字,说是咱家祖祖辈辈就是干活的命,没有福,也担不起福,只要人旺相相的,比啥都强。可偏偏这个儿子还就是有福,你看人家找的那老婆刘彩花,昂首阔步,高跟鞋踩得地面咔咔响,而且足足比吴福旺高出了半个头。
这样的两口子,你一定会以为老婆在家自然是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好花都让猪拱了,这吴福旺既没钱又没长相,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每天给她洗脚都是烧高香了。可实际上吴福旺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平时沉默,说出话来砸地上就一个坑。刘彩花说:“能咋的,这人一条道跑到黑,总得有个人让两步吧?凑合着过呗,还能离咋的?”脸上却笑嘻嘻的,显然很满足这种生活。
两口子都在一家机械厂上班,吴福旺干车床,刘彩花干磨床。后来厂长慧眼识花,就把刘彩花调到了厂长办公室。办公室人员不用干活,可是要迎来送往接待客户,有时还需要陪同领导出差。吴福旺一根筋,刘彩花陪客户吃饭,他就在饭店外面等着,即使是冬天,凛冽的寒风也不怕,而且会时不时打电话,这让厂长很懊恼:就你老婆是朵花?就是你老婆真是朵花你也不能总拴在裤腰带上吧?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暗地里却指使车间主任多给吴福旺安排工作,还给他指派徒弟让他指导,钱挣得多了,工夫却没有了。
刘彩花却不追求进步,对于领导的暗示装疯卖傻。厂长长叹一声,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死牛蹄子不开丫,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老封建,有些大学生上赶着要给人当二奶还当不上呢。
厂里效益开始下滑,厂长大笔一挥,果断提议,先把吴福旺踢出企业,成为第一批下岗的人。
吴福旺虽然少言寡语,却是一个埋头苦学的人,这是厚道街人普遍的优点。人虽离开了,厂里许多技术活却还离不开他。精车是个高技术活,在数控技术如此发展的今天,“神五”上天的一个部件还需要普车亲自操作,何况是在当初?这一切都是融技术与经验于一体,多年摸索出来的。
下岗又返厂干得多了,吴福旺难免闹点情绪:“老子都被扫地出门了,还来给你们擦屁股,不干了!再干加钱!”厂长也恼了:“用你,是看你在家没事做给你增加点收入!离了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不干?走人!另一个也一块儿走!”于是第二批下岗工人里就有了刘彩花的名字。
两口子转眼之间就成了无业游民。可是孩子还要上学,家里花销大不能没了收入。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何况是两个身体倍棒的人?吴福旺的家是厚道街的一个二层小楼,地势好,厚道街文化底蕴丰厚,政府又在打旅游牌,再加上邢本善等本地老画家的带动,引来一大批卖古董、字画的人。前几年古董、字画生意好,成就了许多百万、千万富翁,许多人都跟吴福旺商量过,要把他家一楼沿街的房子改造了租赁,可是吴福旺谁说也不动,现在没办法了,两口子就想在这开个店。人家弄古董发了财,吴福旺不眼馋,开车床咱是内行,干古董生意,完全是外行,做外行生意很少有赚钱的,买了来卖,不是买到假的就是买到贵的,还想赚钱?门都没有。可是吃的喝的咱内行,开个小卖部,甭管干什么生意,柴米油盐都用得着,咱分量足不卖假货,挣个吃穿保证没问题。
可是给房子开门口的时候两口子发生了分歧,刘彩花的意思,对街开门,旁边再弄个大窗户,老远就能看到了,挺亮堂。可吴福旺不同意,说是那么开房子就不好修复了,不干了恢复不了原样。把刘彩花气得一顿大吵,你这房子是民国时期的不假,可是离古董还远着呢,还能指望国家给你保护起来?
争论的结果,还是只开了个小门口,光线暗淡,大白天也要开灯。刘彩花也不愿看吴福旺那张嘴脸,自己经营,老吴该干啥干啥去。
2
小卖部开张,虽算不得红火,但是一个月下来,却也比工厂赚得多。吴福旺呢,在外面给人家干点零活,顺便给一些小企业修修床子,也没少赚。日子开始往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发展,两口子甚至商量着过几年买辆车或者早给儿子打算着买处新房,房子的价格是翻着跟头往上涨啊!
那天下过一场雨,门口的街道上积了不少水,吴福旺早早就出门了,刘彩花拿着扫帚在那扫水,一辆崭新的奥迪A6驶过,刘彩花正用力扫水洼的水,不小心就把脏水扫到车上了,司机一伸头看到一个打扮朴素的妇女弄脏了他的车,忍不住张口就骂:“你他妈瞎啊!没看到我的车?”刘彩花不愿惹事,还算好脾气,忙赔不是。那小子还来劲了,说:“你知道我的车多少钱吗?你赔得起吗?”
旁边卖古董的张老板看不下去了,说:“哎,我说你小子怎么得理不饶人呢?就你那破车,在我们这古董街谁家还不能买个十辆八辆的。就这个大姐,是这百货店的刘老板,上下两层楼都是她家的,你这样的破车,能买一堆。”
司机抬头看看楼房,脸一红,灰溜溜开车走了。
刘彩花回过头来问张老板:“我家这房子真的这么值钱?”张老板哈哈大笑:“你以为呢?你们现在可是住在元宝里啊。你什么时候想出手了,告诉我,我买了。”刘彩花讪讪地笑了几声,就回屋了。
谁知道这事还真的一语成谶,没过多久,刘彩花出去进货的时候遭遇车祸,一条腿就要保不住了。肇事司机逃逸,把闻讯赶来的吴福旺急得直薅头发。医生出来说:“病人的腿很难保住,要想保住还需筹备大量的钱,你先去筹钱吧。”
街坊邻居都来询问,张老板也过来,私下里对吴福旺说:“现在救人要紧,我也不是趁人之危,你的房子出个价,你租给我十年八年也行。你要卖的话我保证给的钱够给大嫂治病还能省下再在别处买套房子。大哥,你考虑一下,我是真想帮你。”
吴福旺却是想也没想,直接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房子不能卖,你别打房子的主意。”张老板也还算仗义:“大哥,既然这么说,这二百元,算我给大嫂买点营养品。”
吴福旺亲戚朋友都借遍了,邢本善、叶天一等老街坊也帮着凑了点,等拿着钱到了医院,医生说:“你来晚了,腿开始化脓,保不住了,要切除!”
看着刘彩花憔悴的面庞,吴福旺忍不住泣不成声。刘彩花早已知道了张老板买房子的事,可她没有怪吴福旺,丈夫是个犟种,犟了半辈子了。
3
刘彩花进不了货,吴福旺就不能再出去干活了,两口子守着一个小店,平时再磨点豆汁,卖点时鲜蔬菜增加收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儿子吴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老房子虽然平方不少,但是窗户小,构造不合理,再加上供水、供暖不到位,与现在盖的新房相比,还是有许多差距的。儿媳妇就提出来,把老房子卖了,添点钱,再去买处新房。
可是吴福旺死活不答应。儿媳妇就想办法给未来的老公公施加压力。吴福旺没办法,经常借酒消愁。刘彩花也说:“老吴啊,你犟了一辈子,我都依着你,这次你就答应孩子吧。”
吴福旺不说话,一口酒灌进肚子里,两行眼泪流下来,说:“你不懂。”回头去柜子里找出一个存折递给老婆,说:“这是咱俩这些年的积蓄,你给儿子交个首付,以后咱再挣钱慢慢还吧。”
老爸不开窍,吴强也犯难。禁不住老婆总吹枕头风,两个人搬进新居里,很少来老房子里。媳妇说:“看到你爸那个老古董我就心烦,这么对我,还想不想让我给他养老送终了。”吴福旺听说后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继续沏上一壶茶,倒上一杯酒,弄两块榨菜咸菜几粒花生米,嗞溜一口嗞溜一口自斟自酌。
日子算不上富裕,却还能勉强过得去。不久儿媳妇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吴福旺感觉自己的幸福生活就要来到了。
4
刘彩花虽然安了假肢,但是抱不了孩子。吴福旺给老婆上好货,就骑着自行车去儿子家看孩子。尽管儿媳妇不给好脸色,但孙子是自家的亲骨血。吴福旺代替奶奶给孙子洗尿布,洗衣服,啥事也做。人心都是被感化的,时间久了,儿媳妇的弯也就转过来了,公公虽然行为怪些,毕竟是孩子的亲爷爷。
别人家的孩子一岁多就能走了,可是孙子小宝都两岁多了还一直不会走。吴福旺很担心,跟儿子儿媳陪着去医院看了几次,医生说骨骼发育正常,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孩子就是三岁会走论说也算正常,各人情况不同,再等等。可是小宝却总是盗汗,身体虚弱。吴福旺发觉不正常,就又喊着儿子和他去看。儿子说:“医生都说没事,可能是身体弱,补一补,吃点钙片啥的也许就行了。”
孙子断奶后,儿子儿媳工作忙,平时看孙子的事就落在吴福旺身上。吴福旺改装了三轮车,把车斗子放在车把前面,又在车斗子里安装了宝宝椅,这样自己骑着三轮,孙子就在眼皮底下,放心。他每天早去把孙子接到自己的小百货店里,晚上儿子儿媳下班后又给喂饱了送回去。
这天他在卖货,刘彩花和小宝在床上玩。小宝挺快活,从床这头爬到那头,嘴里“咯咯”笑着。笑着笑着,却突然眼睛一翻,昏迷了过去。刘彩花吓坏了,没命地喊吴福旺,吴福旺过来一看,脸也立即就变黄了,跑出来,正好遇到张老板,说了情况。张老板没含糊,立即发动车拉着孩子去了医院。
真是祸从天降,孩子竟然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吴福旺就觉得眼前一黑,刹那间天旋地转。等到儿子儿媳赶来,医生说了情况,说这种情况需要手术,也是越早越好,不过手术费和后天治疗费价格昂贵。
儿子买房、结婚花光了积蓄,现在家里是再也拿不出钱了,能想的办法还是卖房子!张老板又提出买古董街的老房,吴福旺坐在一角抽烟,不说话。
后来李老板和钱老板听说房子要卖,也过来提出要买。吴福旺把儿子吴强拉到一角,说:“强啊,老房子实在是不能卖,要不先把你的新房卖了吧。”吴强说:“老房子有什么好?新房子刚刚还完房贷,宽敞明亮还耐住,而且有电梯,妈上下都很方便。咱那老房子,妈都好多年上不了楼了。爸,你放心,卖了老房子,我保准好好孝敬你跟妈。”吴福旺说:“唉,儿子,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你讲,咱那房子实在不能卖啊……”
吴强哼一声,走了。小宝等着治病,没办法,只好把新房子卖了。儿子、儿媳住到了老房子的楼上。
5
因为要打造旅游城市,厚道街的房子全都面临改造。居委会的人多次来做工作:这条街大多是老房子,可是近些年已经破败不堪,尤其是很多人不按规划,乱搭乱建,在那些青砖老房子上,再搭建些红砖房,显得极其不协调,影响了城市形象。而且供电、供暖、供水不配套,到处是蛛网一样的水管、电线。政府这次是把这些房子扒了重建,使其更加适宜居住,并且是以旧补旧,老房子扒下来的砖瓦不损坏,继续盖到房子里。最重要的是房子产权不变,个人只出极少的一部分资金,其余都是政府买单,政府出资帮你把房子重建一遍!
吴强对这房子早就住够了,听到这天大的喜事,第一个就回家告诉了吴福旺。他想尽快让老爸也高兴高兴。没想到吴福旺听到第一句话却是:“我不同意!”
这下吴强不干了,他说:“爸,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这样又窄又难住的房子有什么好?你怎么就认准了呢?”
对于吴福旺这样的老顽固,政府没有强拆,而是展开强大的思想攻势。办事处的干部分成三班,二十四小时给他做工作。虽然说话细声慢语,可是却造成吴福旺严重睡眠不足。
一天,儿子说:“爸,我跟你找个地方睡一觉,一时半会儿咱还不搬迁,东西还在店里,不会怎么样,咱先养足精神再说。”吴福旺想想也是,就跟着出了门,去了儿子岳父家附近的一个旅馆。好长时间没睡好,吴福旺头一接枕头就睡着了。等到醒来竟然是第三天的傍晚,匆匆忙忙跑到老房子那儿,早已是废墟一片!
6
吴强早已租好了房子。看来一家人都商量好了,就瞒着吴福旺呢。任凭吴福旺在那儿酗酒痛哭,一家人该干啥干啥,就连刘彩花也不理他了。说急了,刘彩花才会嘟哝一句:“这么好的事,你咋就想不开呢,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那天吴福旺照常在租来的家里喝酒,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刘彩花出去一问,才知道是统战部的领导和一个台湾的燕先生要找吴福旺。
吳福旺在屋里喊了一声:“怕啥来啥啊!”汗珠子就下来了。等刘彩花把人领进屋子里来,却没找到吴福旺。刘彩花说:“这老东西最近犯了毛病,刚才还在这儿呢,不知躲哪儿去了。”到内屋一找,果然蜷缩在一角。刘彩花把他拖出来,他却一下子趴在燕先生面前痛哭流涕:“我对不起燕伯伯,对不起我爹,我给老吴家丢人了……”
燕先生把吴福旺拉起来,说:“您就是吴叔叔吧,您先起来听我说……”燕先生把事情叙述一遍,吴福旺也补充,大家才明白:吴福旺家的老房子是老燕家的,当初燕老爷去台湾前把房子托付给吴福旺的爹给看着,说过不多久就能回来。可是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吴福旺的爹又把房子托付给儿子,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燕老爷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托付的事脑袋掉了也要办到。这房子他托付咱看着,只能住不能动,我死了你要看好,一块瓦也不能少了……”
吴福旺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贤侄啊,我无用,没有看好房子,我对不起你!”燕先生眼含热泪:“吴叔叔,我爷爷过世的时候也嘱咐:你们一家都是实在人,时局变迁动荡,不能给你们增加负担。本来我父亲早就想来,可惜他老人家身体不好,这不我正好有事过来,跟您说说。您的事我都听说了,您费心了。”
燕先生拿出一張纸,递给吴福旺。
吴福旺一看,嚎啕大哭:那是一张房屋赠与的遗嘱,燕老爷将房子无偿赠与吴家,翻建买卖吴家自便。下面署的时间是一九五零年。
柳 玉
时间推进到农历的七月底,到了邢记点心铺一年当中除了腊月最忙的时候。邢掌柜提前采购了玫瑰花和青红丝,以及冰糖、红糖、果仁等,铺子里洋溢着一股自制玫瑰酱的清香,这清香丝丝缕缕地通过点心铺的窗户、门缝飘荡在厚道街青石板路的上空,混合着点心烤制的麻糊芝麻香,以及各家制作食品的店铺飘出的香味,共同营造出一种中秋佳节欢乐祥和的气氛。
邢掌柜七八岁的儿子邢本善,跪在权作柜台的方桌后面的椅子上,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翻动着一本不知翻过多少次的小人书。外面青石板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不息,大家都在三三两两购置着过节的东西。邢本善时不时通过门上的两块玻璃瞅瞅店铺门外的大街,当他刚把眼光收回来,心思又转到小人书上,却听到屋门“咯吱吱”一响,屋子里骤然一亮,然后又一暗,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子飘进来,悄无声息,却带着一股特有的香味。
邢本善抬起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进来的穿着格子旗袍的好看女人,女人脸上有一种丁香一般的淡淡忧伤,目光却依旧清澈明朗。邢本善虽然看着店面,却是啥也不懂,急忙回身呼喊父亲。正在后面劳作的邢掌柜挓挲着两只手跑出来,手上还满是面粉,他一面用围裙擦着手一面指着笸箩里摆着的各式各样的糕点说:“都是刚做的,还热乎着呢,看好哪种给您称上斤尝尝?”女人却是目光呆呆的,缺少应有的灵气,她用目光逡巡了好久,才指着青红丝的月饼,轻启朱唇,慢悠悠地说:“两个。”邢掌柜面带微笑说:“好嘞,新出炉的,给您两个我不要钱了,您尝尝,给打个广告。”说完用夹子夹了两个月饼放到包装纸里包起来递给女子。女子接了,却没有走的意思,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轻轻打开包装,用纤纤玉指夹起一个,放到嘴边咬了一口。邢掌柜一看,这是要在这里吃啊,急忙从茶壶里倒了一盅茶递给她。她不说话,接过茶,轻啜一口,脸色突然一变,自己嘟哝道:“不行,我要回家陪他吃。”于是动作迅速地就着包装纸原有的折痕把月饼包起来,对邢掌柜说:“再给我包上两个。”邢掌柜又迅速给她包好两个递给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绢,轻展开,把四个月饼的钱放到方桌上,拿起月饼疾步转身离去。
女子推门出去,邢本善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街上,看着女子慢慢远去。他曾经见过许多穿旗袍的女子,却不曾有一个如此雅致不俗。好奇让他忍不住轻抬脚步,迷迷糊糊跟着女子走了。
刚解放不久的厚道街,还没有穿梭的车辆,孩子们也大都是在街上疯跑,性格文静的邢本善穿着干净,不喜打闹,反倒显得特立独行。
女子其实住得并不远,也就在前面一里路左右的一条巷子里。邢本善心想父亲肯定是认识女子的,自己也一定曾经见过她,只是不曾引起过注意,这次却如同着了魔一般跟着她走了。
那是一条叫福寿巷的胡同。胡同内的路面坑坑洼洼,两面的房子也破败不堪,很多屋面已经坍塌,长着衰草和茁壮的小树苗。几个门楼却依旧高耸,斑斑驳驳的朱红油漆彰示着曾经的辉煌。女子进入的房子是陈公馆,邢本善曾经跟父亲经过此地,父亲指着这些破败的宅院给他讲述过这些公馆家族的辉煌历史和公馆里那些老爷少爷们的传闻轶事。
女子进了院子就把大门关上了。邢本善推了推没有推开,可是大门已经变形,有着很大的缝隙,而且四周的围墙也已经坍塌,放着一些张牙舞爪的树枝分出院里院外遮挡着君子。
邢本善先去围墙那里看了看,树枝的缝隙可以让他轻松进入,可是他想了想,还是走向大门,先用手用力拍了拍门,可是他的力气太小,微弱的声音被风声和远处的嘈杂声淹没了。于是邢本善一侧身,就从大门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院子里倒是扫得干净,并无杂草和灌木,反而墙角一簇簇的月季和叫不出名的花开得蓬蓬勃勃。房子破败却也干净,从正房的门口他已经看到女子亭亭玉立的身姿。她已经换了一身粉红色的旗袍,显得更加妩媚娇艳。在这样一个深宅大院里,有着这些古朴的衰败的建筑做衬托,邢本善感觉一股鬼魅之气,不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邢本善朝着女子喊一声“姐姐”,女子往外抬眼,看到了邢本善,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只是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才张嘴说:“你来了。先在院子里玩会儿,我和你姐夫吃饭。”仿佛是一个经常来玩耍的邻家小孩。她走过来摸了摸邢本善的头,纤细冰冷的手指穿过邢本善的头发滑过头皮,邢本善却感觉暖暖的,顾自去看月季丛下两只相斗的蟋蟀。
邢本善在那待了好一会儿,只听女子在屋里说话,忍不住想去看看这样精致的女子,该有一个怎样的丈夫。于是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进去。女子满面含笑,与以往的痴呆判若两人,正在和一个卧着的人说话。邢本善看那地上的人,忍不住大惊失色,一声狂呼转身就跑。卧着的人,竟然卧在一口棺材里,邢本善并未看到人,只看到女子把月饼掰得一小块一小块地往棺材里放。邻居家卢老爷子去世邢本善见过棺材,并且听说在盖棺以后卢老爷子诈尸了,蹬得棺材作响,是他的家人请了道士才安抚下去。卢老爷子是厚道街的屠夫,平时杀猪宰羊一脸凶相,衣服上常见迸溅的鲜血,邢本善见了他活人都害怕,何况有此传闻?经过他家门口都是绕行。他还没见过别的棺材,由此也对这种东西内心本能充满恐惧。
他撒丫子往外跑,刚转出福寿巷到厚道街,踉踉跄跄慌不择路,正好撞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上,立即被扑翻在地,车也戛然而止。骑车的高个男人立即下车把他扶起来,那人拍拍他身上的土,询问道:“没事吧?小朋友。我眼睛不大好,没看到你。”正在惊恐中的邢本善不哭不闹,只是眼睛呆呆地目视前方。有人认识邢本善,就对骑车的人说:“这是郉记糕点铺邢掌柜的孩子,就住在前面路左。”男人把邢本善抱起来,放到自行车后座上,推着他在青石板路上慢慢前行。千年青石板,踏过了无数的脚印和车印,青石板边缘的棱角都被磨光了,石头之间便有些缝隙,为避免车轮滑进缝隙里,车子就走得小心翼翼,并且不时扭转车头来避让。
还没到邢记点心铺门口,就发现邢掌柜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他一定是在寻找转眼就不见的儿子。邢本善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车上,自行车长方形的后座是由扁钢焊接而成的,他叉着兩条腿坐在上面,显然后座的宽度对他幼小的屁股有点大,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再加上车子的扭动,他的身子也扭来扭去。此时远远看到了他的父亲,一股委屈从心底慢慢涌上来,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邢掌柜显然也看见了邢本善,同时也认识高个男人。他先远远批评邢本善:“你个孩子去哪疯跑了?还让崔科长给送回来。”说着紧走几步把邢本善从自行车上抱下来,又帮着崔科长支好车子,然后挽着崔科长进了屋。邢掌柜给崔科长倒茶,崔科长却一直在说:“都是我眼神不好,近视眼,在福寿巷头撞到了令郎,也不知摔坏没有。”邢掌柜说:“小孩子一天摔倒无数次,骨头柔韧得像弹簧,哪里就那么容易摔坏?你看,这不又蹦蹦跳跳玩去了。”
邢本善去转了一圈,其实也没去玩,又跪在当初他跪着的那把椅子上翻他的小人书,有一搭没一搭听两个大人说话,他也知道了高个男人是县畜牧局的科长。
说到福寿巷,两个男人就说到了柳玉。邢掌柜说:“这个孩子平时不言不语,但就是好奇心重。刚才柳玉来买了四个月饼,他一定是看着她奇怪跟着去了,然后受到惊吓仓皇逃出来撞到了你。”真是知子莫若父,邢本善在心里奇怪,父亲就像看到了一样。两个大人又不禁感叹不已谈起了花旗袍的故事。
原来穿花旗袍的女人叫柳玉,是庆州城西柳家营子人,从小也是生在一个殷实之家,父母开明,送她去读新学,与厚道街陈公馆的陈力强是同学,两人渐渐从互生好感到两情相悦。陈力强父亲早亡,只有一个母亲,家道也已经渐渐败落,入不敷出,靠变卖一些家私过活。柳玉的父母亲就柳玉这一个孩子,视为掌上明珠,对这未来女婿便非常不满意,于是横加阻拦。怎奈两人情投意合,已经私定了终身。高中毕业以后,陈力强去了南方的一所外语学院。柳玉则考取了济南的一所省城教会学校,毕业以后在庆州广德医院做了一名护士,因为她勤劳能干,不怕苦不怕脏,不久就升任了护士长。此时陈力强也马上面临毕业,新社会新国家,讲究婚姻自由,由政府做主,他们再也不怕父母对他们的婚姻横加干涉了,美好的未来近在眼前。可是朝鲜战争爆发了。一腔热血的陈力强立志报国,因为战场上外语人才奇缺,他要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国效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毅然奔赴前线……战场的血腥和诡异多变,又是面临着当时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没过多久陈力强的一腔热血就洒在了朝鲜的土地上。
听到消息的柳玉当时就昏厥过去,而陈力强的母亲更是经不住打击昏过去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柳玉拖着病弱的身体,披麻戴孝,把陈力强的母亲当作婆母送走,然后用自己娇小柔弱的双足踏上了寻找陈力强遗骨的旅途。
三个月后柳玉回来了。大家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已,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然后穿着那身粉红色旗袍出来,洗净了脸面,高梳了发髻,甚至还轻施了粉黛。她不顾父母的劝阻,执意搬进了陈公馆,睡到了陈力强的房间里。后来她打制了一口红木棺材,把陈力强的遗物还有一个罐子,也许是盛了她未婚夫的骨灰放进去。因为她从来未对人讲过她找回了什么……她变得痴痴呆呆,疯疯癫癫,已经不能在医院上班。医院里同事都很同情她,可是大家给她争取不来权益,因为她跟陈力强并没有结婚,甚至连订婚也没有。只是朋友关系,又怎么能算烈属呢?父母也劝她:“一个人的一生很漫长,会遇见许多男人,我们还需要你养老送终。这一段过去了,你就放下吧,你往后的路还很长,你真正相爱的人也许还没出现。”柳玉痴痴傻傻看了父母一会儿,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养老送终的。力强还在家等我吃饭,我先回去给他做饭,吃完了饭我再来看你们。”
柳玉不像别的疯子,总是穿着旗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偶有不懂事的孩子朝她扔石子,她也总是面带微笑:“小调皮,你们力强哥哥会来打你们的,你们等着。”说得大家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破败的陈公馆,院墙和大门的坍塌,如同将柳玉的卧室置在了街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无疑会惹得辘轳把街、裤裆巷那些无所事事的浪荡青年时不时觊觎偷窥。柳玉的父母很是担心,甚至想搬来与她同住。几次想自己出钱给修缮一下,柳玉却坚决反对,她说就要陈力强在的时候的样子:“要不他会不适应的。”就像陈力强真的住在这里一样。可是,他真的住在这里吗?终于,一个色胆包天的青年,忍不住柳玉美色的诱惑,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走进了院子。卧室门没有锁,他轻松地走进了柳玉的卧室,甚至把穿着粉色旗袍的柳玉抱在了怀里。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而且柳玉也没有想象中的大喊大叫,而是满面含春地看着他,眼睛里注满了柔情蜜意,那一刻他甚至心里想,柳玉不是要坚守殉情,而是民间说的“淫疯”而已,因为陈力强的原因,一个花季女子再也没有男人来追求她、亲热她,她的心里充满了渴望。他感觉自己是来对了,毫不费力就摘取了这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正在他想进一步行动的时候,他听到正房里的棺材响了,一声炸雷,随着闪电,他看到陈力强从棺材里站了起来:穿着绿军装,依旧是高高瘦瘦的个子。陈力强慢慢走进卧室,面目狰狞,抡圆了胳膊,一个响亮的耳光在目瞪口呆的青年脸上炸开。青年惊呼一声,嚎啕而出……
口眼歪斜的青年第二天向人诉说着在陈公馆的遭遇,像祥林嫂一样一边诉说一边浑身颤抖。有胆大的就猜想陈力强没有死,而是当了逃兵,被柳玉偷偷养在棺材里,成了美帝的特务也有可能,为蒋王朝反攻大陆做卧底也有可能。厚道街民兵组织禁不住大家议论,就在柳玉白天上街的时候偷偷搜查了院子。棺材里无非是一些旧衣物还有那个罐子,打开罐子看,里面果真是盛的人骨灰。民兵们不禁潸然泪下:不远万里去到异国他乡,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寻找一个早已逝去的人的尸骨带回,对于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不是一般的艰难和痛苦。
柳玉依旧每天穿着花旗袍在厚道街上闲逛,偶尔会到邢记点心铺吃块点心,只要看到邢本善,必会用她纤细冰冷的手指摸一摸邢本善的头,对于那些令人惊恐的传闻,邢本善也多次听人绘声绘色谈起,可他心里不害怕,只是再也不敢去陈公馆玩了。好在柳玉的父母家境还算殷实,接济着柳玉。柳玉花销并不大,只是每当看到街上有对前线的捐款捐物,总会倾囊而助。
钱财是小事,女儿弄成这样,父母难免整日唉声叹气,不久竟然相继去世。
柳玉办完了父母的丧事,却是更加痴痴呆呆,在街上再也不说话,好像连邢本善也不认识了,而且走得越来越远,有时候数日不归。然后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柳玉了。这时候,有人在西门瀑水溅发现一具女尸,邢本善跟着人去看,那是一个老年女子,穿了短衣短裤,不是柳玉。过了不久,又有人在文庙前面的水井里发现了一具溺水而亡的尸体,却也不是柳玉,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想不开。
柳玉就这样从厚道街消失了。大家打开陈公馆的门,发现正堂里的棺材没有了,院子里有新土。这是柳玉做好了打算,让陈力强入土为安了,也就心安了些,不再努力去寻找。
几十年后,著名画家邢本善去南方一座静谧险峻的大山中去写生,大山中灌木丛生,山势挺拔,颇有一些原始森林的意味。邢本善神迷其中,越走越往大山深处,渐渐竟然迷了路,天色欲晚,又突然乌云密布要下大雨,走投无路的邢本善正在暗自叫苦,转过一座山峰却发现了一座深山古刹,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座尼姑庵,大门上三个大字“圆觉庵”。邢本善刚刚跑进大门,大雨就倾盆而下。
庄严肃穆的大殿里,一位年长的尼姑在蒲团打坐,轻敲木鱼,对门外的风声雨声充耳不闻。邢本善在旁边的蒲团坐定,平静心绪,回味所见美景。直到老尼做完功课,两人才亲切交谈。老尼吩咐徒弟泡上一壶清茶,又备了斋饭。邢本善也对佛教颇有研究,他看老尼眉目清秀,言谈不俗,两人彼此谈经问道,而老尼口音竟夹杂出一些庆州土语。再仔细端详老尼,突然想起儿时的花旗袍,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可是从故城县庆州来的?”老尼一怔,又呆呆看了邢本善一会儿,轻声言道:“阿弥陀佛。老尼自来处来,至去处去。佛光所照处,自是吾故乡……”
仙客来
初春的阳光已经燥热,尽管刚刚旭日东升,万道霞光就照射在厚道街1943年斑斑驳驳的青石板路上。非常时期,城门开得晚,又等了好一会儿,城门内外都聚了一大群人了,南城门守卫才在班长董大牙骂骂咧咧的吆喝声中“吱吱呀呀”打开,进出城的排成两队,任凭守卫在身上摸来摸去接受检查出入。
等到日上三竿,人群已经不再拥挤,从西南方向颤颤巍巍走来一对青年夫妻。女子穿着鲜艳,上身是桃红带花的袄子,下身是葱心绿的裤子,扎着雪白的绑腿,横骑在一头枣红的马驹上。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山里的女子。女子略施了脂粉,精心梳理的头发,朝阳的光辉又让女子更加水嫩动人。负责检查的士兵忍不住在她穿着繡花鞋的三寸金莲上摸了一把,女子的脸马上如灿烂的桃花变成了粉红,士兵垂涎欲滴,抬手又要往她胸前摸去,旁边的黑脸汉子一声断喝,同时抓住了士兵的手腕。士兵还在诡辩:“看她如此鼓鼓囊囊,会不会暗藏了什么违禁品。”黑脸汉子手里使劲,士兵感觉手腕如同钳夹般疼痛,使劲甩了两把才甩开,一股怒气出不来,把马背上的山货包袱打开,弄了个乱七八糟才算完事。
北大桥集市逢五、十为集,今日正是集市日,看来这两个山里人是来赶集的。厚道街南涝洼村的王老五也要进城,看到水灵灵的山里妹子,忍不住想起说书先生的一句话:深山出俊鸟,柴屋有佳人。忍不住也偷偷看了那女子几眼,才悄悄对汉子说:“大集在城北,再来可以绕城西直接去,也省得遭这些汉奸侮辱。”男人低声说:“还不是因为她,想到庆州城里看看,看看繁华的厚道街。”女人微微低下了头,脸色更红了。
这两人跟别的赶集人不同,人家都是先去干正事,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再到城里转悠一圈,可他们要卖的东西还在马驹上背着呢,士兵检查的时候都看到了,有核桃、软枣、柿饼,还有男人背着的那一大包兽皮。他们从南面慢蹭蹭往北走,看了花园,去了广场,广场东侧是鬼子的仓库,里面存着军粮,有重兵把守。两口子好奇地往里瞅,被门卫一声断喝,才惊慌慌离开。他们还去县政府大院门前看了看,去县监狱瞅了瞅。深山里来的人,看惯了树木石头,荒草野花,来到繁华的县城,看一切都是新鲜的。“你在那里看风景,你也成了别人的风景。”厚道街两旁商铺的老板们,或坐在自家的店里,或者就直接坐在门口,看女子耷拉在马驹肚皮旁边的两只三寸金莲。大清灭亡以后,特别是“五四”运动以来,城里人最先接受新思想,已经很少有人裹脚了,大姑娘小媳妇都是蹬着一双天足在厚道街的青石板上跑来跑去,踮着小脚的只有那些老太太们了,如此水灵的小媳妇这样经过,确实让一帮人大开了眼界。大家相互打听这两口子是哪里来的,然而听到来处无不张大了嘴巴:竟然是从胡林古来的。在庆州人以至整个故城县的人眼里,胡林古如同一个远在天边的所在,比北平、南京还远,毕竟这些地方可以车马能到,可胡林古却极少有人去过。即使这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厚道街,也难逃历史上一次次战乱之祸,从五胡乱华到蒙古人的大屠杀,曾经一次次被屠城,一次次百里无人烟,现在的住户能够有所记载的大都是明成祖之后从山西洪洞、河北枣强迁来,所谓的东夷古人、土著民族大多了无踪迹。而能一次次逃过灾难的,只有胡林古,胡林古的记载直达两汉。最近的一次据说就是朱元璋时期,一个历史没有记载的原因竟然要屠光故城人,军队四处扫地式搜索,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有些残存的居民藏在山洞里,军士就在高山上设立哨兵,看到炊烟就会直奔而去……但是他们没有找到胡林古,走在深山里,他们看到没有路了,蜘蛛都在树杈上结了网,兔子见到人都不害怕了,他们以为到了山的最里面,往里再也没人居住了,就撤兵回来了。据说历次灾难那个叫胡林古的村落都是通过这种方式避开祸端,也为故城县留下银杏树一般千年血脉基因,更因为外界极少有人到达,成为神一般的所在。
因为去年的早寒,高粱尚未结果就下了一场大霜,秋季作物几乎颗粒无收。春脖子又长,田野里尚未长出果腹的东西,已经有好多人家断炊,庆州城那些败落的纨绔子弟们,更是将家里的古董都翻出来换了粮食。因此厚道街也好,北大桥集也好,吃的东西价格昂贵,而用的东西相对价格便宜。同样,平时商铺林立,顾客摩肩擦踵的情形今年也冷清了许多。邢记点心铺的邢掌柜,本来这时候应是制作点心最忙的时候,却也因为原料不足只象征性地做了一点就坐在前面的店铺里看起古书来。猛一抬头,正与坐在马驹上的女人目光相碰。女人因为斜坐马驹,经过这大半天,马的脊背将她的屁股硌得有些不舒服,不停扭动着身子,三寸金莲在马腹左侧晃来荡去,看到邢掌柜在看她,忍不住面色又是一红。而邢掌柜的心里却是一震,他感觉这女人眼里有一股凛然之气。想想又释然,千年厚道街,走过多少英雄好汉,又走过多少江洋大盗?该来的终归会来,挡也挡不住,不该来的自会随岁月而去,慢慢流淌进时光的隧道。
这对夫妻穿过厚道街,过北门,直接下到河滩集。集市上没有以往的拥挤堵塞,反倒是人流熙熙攘攘,小贩们躲在墙角或者树荫下打着哈欠,因为早饭大概都没吃饱,一个个慵懒地半躺在摊位前,也懒得吆喝,尽量节省着力气。灾年粮缺,大家都想通过冬眠的方式度过饥饿。山里人的核桃、柿饼、软枣一开摊大家就围拢过来,也不打价,有几个拿起来就想往嘴里填。好在两人要价并不高,一袋烟的工夫就卖完了,只是兽皮无人问津,天已经逐渐暖和了,当务之急比穿暖更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啊。
山里人的厚道街之行,一直到过去了许多年还被人津津乐道,那特有的装束,那羞涩的面容,让好多已经丢却荣辱观念的厚道街人想起了纯真的从前,他们甚至在内心里渴望着那些遥远的胡林古人再一次出现,认真看一下真正的故城人与大家这些迁徙来的有何不同。只可惜,大多数人的愿望都没能实现,斜坐马驹的粉红女子再未“嘚嘚”经过厚道街。
当天夜里,却是一股土匪急枪快马包围了庆州城。守城士兵尚未反應过来,几个土匪用绳索铁钩攀上城墙,杀死守卫南城门的汉奸班长董大牙,一班汉奸望风而逃。土匪打开城门,直奔位于广场东侧的粮食仓库。当日正好驻城鬼子全都因事调出,只留下两个拿着仓库钥匙,一番激战,鬼子战死。城内到处灯火通明,呐喊声四起:神枪“仙客来”已经杀进城来!虽然尚有数百汉奸,也只为吃口饱饭当兵,背负骂名已然被邻里瞧不起了,自是全无斗志,仓皇而逃。
厚道街居民不敢开灯,战战兢兢紧锁房门,从窗户、门缝间往外瞅着。点心铺邢掌柜也偷偷窥看,发现街上人流不断,看来是西南山里几股土匪联合作战抢粮。猛然间,邢掌柜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正是匪首仙客来:披着红色的斗篷,骑着一匹枣红马,脸用一块红色丝巾蒙着,那双眼睛却是如此熟悉!再往下看,放在马鞍子里的那两只小脚让邢掌柜心里豁然开朗。仙客来手使双枪,枪响人倒,几乎弹无虚发。
等到鬼子援军赶到,天色已经大明,土匪和粮食早已经消失在庆州城西南的茫茫群山之中。鬼子小队长恼羞成怒,命令火速追击,怎奈山路难走,鬼子的重武器又派不上用场,反倒被善于丛林作战的土匪又抢去一些枪械子弹,损失惨重。
时间又过去几年,先是鬼子投降,后又故城解放。厚道街南首涝洼村的王老五也已经到了三十多岁,从一个被人称作小五子的年轻人改成让孩子们叫一声五叔了。庆州城西南八百里大山,千百年来匪事不断,也让庆州人养成尚武精神。练武之人各有窍门,大多摔跤弄棒,也有的山上担柴,有的河中挑水,五叔是个拾粪积肥的,就练了一个拾粪功。五叔有个椭圆形的粪筐,一头开口,斜背在背上,粪铲跟柄成九十度。五叔拾粪不用拿下粪筐,用铲子将粪钩起来,一扬手,正好飞进粪筐里。有人看着好奇,也想试试,用粪铲钩住粪回手一扬,结果“啪”一声,全糊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五叔拾粪起得早,总是天不亮就出去了。那天背起粪筐,一开门却发现下了厚厚的一层雪,这样的天气是捡不到粪的,可养成的习惯,不出去走走身上难受。他没想到这次还真没白出去,捡到了一个大活人。
发现女人的时候,她已经在村头的柴垛旁冻僵了。女人蓬头垢面,脸如菜色,衣衫破旧,可是五叔却从那脸上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记忆:太像当年的胡林古女人了!自从1943年初春见到那对夫妻,女人就时常走进五叔的梦里,尽管五叔深深知道女人是有丈夫的,而且是偶遇,相距如此遥远,也许会一辈子再也遇不到。解放以后,人民政府修建了去胡林古的路,天堑变通途,去胡林古再也不用几天几夜穿行一座座大山了,越来越多的胡林古人也能够走出大山,来到庆州城。五叔也曾经打听过一个在政府工作的胡林古人老刘,老刘听着五叔描述了女人的样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这个人!”他坚定地说:“胡林古就是几百口子人,况且在白色恐怖笼罩时期,中共故城县政府几次被破坏,找不到安身之处,就因为胡林古闭塞,曾经有好多年,包括1943年都把县委县政府设在胡林古里……”五叔目视前方,蓦然发呆。
这次五叔把粪筐一扔就把女人背到了家,又是灌姜汤又是搓手心脚心。五叔看到女人的三寸金莲,虽是小脚,脚却并未受太大伤害,只是天然的小脚而已。五叔三十多了还孤身一人,女人又无家无口,也问不出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大家撮合顺理成章组成了一家。
果然是恢复健康的女子虽然脚小,却是走路一阵风,健步如飞。到乡里登记的时候,王民政问五婶子叫什么名字,五婶子一口外地口音,说话也听不大懂。王民政就说:“外地逃荒来的不少,现在都解放了,没名没姓的都姓了党,你也姓党,叫党山菊吧。”没想到,这党姓还帮了五婶子不少忙,“文化大革命”有人检举五婶子来历不明的时候,五婶子就说:“谁说我来历不明,我姓党,是党的女儿!”
五叔两口子结婚晚,可没耽误生孩子,四年的工夫就生了三个,红红火火一家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五婶子在四十来岁上,竟然双目失明了。一家五口,缝缝补补可怎么办?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多虑了,五叔家的孩子照样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家里更是干净利索。
刮过几场北风,田里没什么活了,大娘婶子们聚集在五婶子家里,纳鞋底,给孩子做衣服。五婶子坐在炕上,双腿盘拢,本地土话说得也很地道了,于是一样的闲聊,一样的飞针走线。当一根线用完以后,大家伙瞪大了眼睛,看五婶子是怎样把线纫到针里去的。五婶子不慌不忙,像正常人一样用牙齿咬下一段线,在线头上沾点唾沫捻一下,然后把针和线藏到大襟褂子下面,脸上带着笑,摸索一阵,再拿出来,线已经在针鼻里了……惊得大娘婶子们瞪大了眼睛,合不拢嘴。
五婶子眼睛看不见,可是懂得东西很多,特别是熟读《水浒》《三国》,每每让婶子大娘们听得津津有味。一天,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的二大娘就说:“那《水浒》里描写的很多场景,比如清风寨、二龙山就在咱涝洼村的西南山里。那里山高林密,地势险要。解放前,出了个女土匪头子‘仙客来,她手持双枪,指哪打哪。我就亲眼见到过,仙客来骑着枣红马,红巾蒙面,红袄红裤,那叫一个威风啊!鬼子站在炮楼上,她连看都不看,挥手一枪,鬼子就应声倒下了。鬼子投降的时候,国民党县党部去受降,鬼子说,你们败军之将,也好意思来接受我们投降?除非仙客来,我们绝不交出武器!县党部无奈,只好授仙客来为上校团长,负责受降……”
婶子大娘们啧啧而叹,只有五婶子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平淡的岁月过得飞快,冬去春来,麦收不久就立秋,地里的玉米冒出了娇娇嫩嫩的粒子。五叔负责护秋,玉米却被盗得厉害,队长一个劲骂五叔:“要是玉米再少,我就扣完你的工分!”
五叔咧着嘴:“地那么大,我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啊……”
到了晚上,五婶子偷偷跟五叔说:“晚上你在家看孩子,我替你去护秋。”五婶子拾了些小石子,坐到玉米地中间的瓜棚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侧着耳朵听,哪边有动静,一块石子扔过去,嘴里说:“我是老五家的,帮着老五护秋呢。我知道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可您再来,我们一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玉米竟然再也没被偷过,五叔护秋带老婆也被传为笑谈。五叔不说话,只是嘿嘿笑,心说我才没带老婆呢,我在家睡得好着呢。
转眼到了1987年,一个西装革履的台湾男子在乡长的陪同下找到了五叔。乡长说:“这是台湾来的侨胞,要找仙客来,听说她后来嫁给你了。”
五叔说:“我不认识什么仙客來。我老伴早就去世了……”
台湾男子说:“我是仙客来的儿子。我来的时候家父嘱咐我,家母就是去世了,也要带她一块骨头回去同葬。你们要钱要东西都行……”
五叔说:“我啥也不要!你们找错人了!”头也不回进了屋,把房门使劲一甩。
乡长看得目瞪口呆,台胞是招商引资请来的,从省里到乡上,都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谁敢给他使脸子?要不是台胞在眼前,乡长非大骂五叔一顿不可。
可现在还要软语相求,心里却在骂着。
说了好半天,五叔才说:“骨头找不到了,火化了。”
乡长说:“不对啊,那时候只是在火化推广阶段,该不会吧?”
五叔说:“她是我们公社里第一个火化的。这是她自己的遗愿……”
乡长急急地问:“那她的骨灰盒埋哪儿了?”
五叔说:“没有骨灰盒,她临走时嘱咐我,到时,把骨灰扬在田里做肥料……”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