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令孤儿(短篇)
2019-10-30余览
余览
一
朔勒番在成为首领前,曾给死人垫了六年的石头。
人死了,就得在脑后垫上一块扁平的青绿色石枕头,这是丁令部历久弥新的规矩。近年来,丁令部里时常死人,于是垫石头就成了一种专门的职业了。在朔勒番还不叫朔勒番之前,在他还没成为首领前,他就是个专门垫石头的。朔勒番默默地干着垫石头的工作,一干就干了近六年。
从丁令驻地出发,向北行走一日,便能抵达一座松林环绕的青绿浅山。若是骑马,不消半日就能到达。朔勒番多是骑马前往,回来时,则牵着马儿步行。北方的那座浅山是不大长树木的,即便是长出青草的泥土,也是浅薄而松垮的。朔勒番眼神好,他很早便发觉了浅薄的泥土下全是青绿的石头。于是,他每月都会骑马来凿些石头,再由马驮着满包袱的石头往驻地走,阴晴不改,风雨无阻。
不是每一块石头,都能当死人枕头的。
一块形状离奇的石头,需由一双巧手,拿凿子凿得四方,拿锉刀锉得平齐,倘若是朔勒番这般精益求精的人,便还要拿出一块牛皮来,使劲地搓揉,以求边角不扎手,枕面不扎肉。干垫枕头工作的前两年,朔勒番一直是这样做的。直到第三年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姑娘死去了,他便心怀眷恋,在枕面上雕刻出一些花样来。他磨尖了青铜凿子,一下再一下,雕出盈盈的花丛之上一只喙状的鹿头,一对枝状的鹿角,还有后仰的脖颈,大开的四蹄,正是一副花海奔鹿的图样。当朔勒番亲手为姑娘枕上花海奔鹿的石枕头时,他感到欣慰极了,没来由的欣慰叫他更努力地干工作了。从那之后,朔勒番会给每一块石枕头雕上奔鹿(扁角鹿,丁令部传说中的神鹿)的图样,有些是举着青铜刀的,有些是佩戴了皮扣和玉环的,总之,他兢兢业业地继续着垫枕头的工作了。
如此度过了五年多,终于到第六个年头了。
那时是丁令部与北方埃文部打仗的第十一年。而这一年最惨烈的一战在炎热又潮湿的沼泽地里结束的时候,丁令部的首领波克思悲痛欲绝,他最勇猛的大将死去了。丁令驻地里,需要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
在时常死人的战斗年代,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便是鼓舞士气的最好方式。何况一名最勇猛的大将,他的葬礼更需要别致一些。新花样,新流程,一切都要升级,一切都要超出观礼者的想象。虽说葬礼的压力多半是在巫师们的身上,但垫枕头的朔勒番早早就被巫师们警告了,一切都要升级了再升级,他的石枕头也是一样。一块石头再有花样、再如何升级,它也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不过,朔勒番在驻地西侧的都播河滩上,捡到了于都斤山外人(传说西方的于都斤山外,有一个善骑术、吃人肉的部族)的一只酒碗了,他就是从这酒碗里,得到了升级石枕头的新灵感。
白日当空,丁令驻地浓烟滚滚的枞木围栏里,铸造匠图斯拨开烟雾,紧盯着眼前的一只酒碗:那只朔勒番捡来的、多看一眼都叫人胆寒的酒碗。酒碗能有多可怕呢?可怕的正是这制作酒碗的材料。准确来说,这是一颗被削去天灵盖的人头骨,内壁被浇铸了红铜,于是就变成了一只红铜酒碗了。而那人头骨的眼鼻在幽幽地放着红铜古旧的暗光,这碗里即便是盛了美酒佳肴,怕是也无人有多少胃口了。朔勒番的眼睛盯着人头骨的眼睛,他闪亮的眼睛也开始放起光来了。天黑之后,枞木围栏里生出了一只通红的古怪东西。待那红色褪去,一方青铜的枕头就熠熠地放着青光,简直比朔勒番的眼睛还闪亮了。
垫枕头的日子到了。
一双巧手抬起了死去的大将脑袋,在大将的脑下垫上了明亮闪烁的青铜枕头。巧手垫枕头的动作是很缓慢的,于是观礼的人们一个不落地全都看清了。观礼人的眼睛被那枕头吸引,心神被那枕头涤荡,无不羡慕起那死去的人来了。首领波克思也在观礼,他深深地记住了那方熠熠明亮的青铜枕头。为着这死后的殊荣——配享一方闪亮的青铜枕头,他坚信手下的兵将们必定不再怕死了,必定会为部落浴血战斗了。如此这般一想,首领波克思就急不可耐地把朔勒番找进了斡耳朵(首领毡帐的别称,有普通毡帐两倍那么大)。宽敞的斡耳朵里,首领波克思端端地坐着。
波克思问他:“你叫什么?”
那时候,朔勒番还不叫朔勒番。
他回答波克思:“我是个孤儿,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波克思抬头看他,目光穿越他的肩膀,看到了斡耳朵外的日落的天空,正閃亮着夜晚的第一颗星星。那是启明星。红日流云,星光羸弱,启明星在夺目的红霞里兀自闪烁。波克思当即赠给他一个名字,“朔勒番,你就叫朔勒番吧!”朔勒番是古老传说里启明星精灵的名字。启明星精灵是一个没有伙伴的寂寞精灵,波克思觉着这样寂寞的名字,格外适合忘了名字的孤儿。有了名字的朔勒番就要离开时,波克思又叫住他,“朔勒番!我也要垫青铜的枕头。”
沼泽冻结成冰原,天开始变冷了。
一个启明星闪烁的黄昏,首领波克思仰倒在冰原上,遥望着那颗高远的星星。波克思胸口的鲜血不停翻涌,他被敌人砍了两刀,马上就要死去了。
兵将冲波克思喊:“首领,您不能死啊!”
波克思喷着血呢喃:“朔勒番。”
兵将接着喊:“首领,我们没有首领啊!”
波克思吞着血呢喃:“朔勒番。”
兵将再问他:“您是要朔勒番做首领吗?”
波克思张大嘴巴,张得好像吃了什么惊吓似地,他就张着大嘴,再没能闭上了。就是这样,在波克思的葬礼结束后,朔勒番成了丁令部的新首领。朔勒番为波克思垫了石头。没有镀青铜,也没有雕奔鹿,更没有凿锉平齐,是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像随手捡来的一块石头。
从此之后,首领朔勒番就再没为死人垫过石头了。
二
丁令部是个年头不长的部落联盟。
据说第一任首领是个叫大奈的都播部落的猎手。大奈做了两年的首领便死去了,随后就是延陀部落的波克思做的首领,他一做就做了九年多。如此算来,丁令部才成立了十二个年头。十二年后,轮到同罗部落的朔勒番做首领了,他大刀阔斧地为丁令部做了不少的稀奇事情。
首先是放哨。距离丁令驻地半日马程的那座青绿浅山,成为朔勒番指定的第一个放哨点。过去凿石头的日子里,朔勒番时常爬上山顶眺望。浅山以北是陡然嶙峋的台地和一马平川的草原,直到遥见了一星半点的深绿,才能叫人察觉,那连着天际的色彩,大概就是靠近埃文部的片片松林了。以浅山作为制高的放哨点,派四名哨兵轮流把守,是朔勒番做的第一件事。
随后,朔勒番又做了不少的事情。就比如,他将丁令驻地的人们一分为二。作为主战斗力的兵将们仍旧留在丁令驻地;其余的兵将家眷们,老的少的,以及各类手艺人们,则跟随放牧的牛马,向南撤离再半日的马程。而丁令驻地里兵将们的牛奶问题,就交由两名厨手负责。厨手负责从南部驻地运送牛奶,以及为兵将制作奶酪和奶酒。就像六年前做垫石头的这个职业一样,厨手,这是一个全新的又默默无闻的职业。
厨手架着马车去南部驻地收奶。这牧团借口不给,那牧团撒谎没奶,还有的牧团指定了只给自家的孩子奶喝。厨手犯难了,奶收不上来,兵将就都没奶喝,没奶喝的兵将可又怎么有气力打仗呢?
丁令部是三大部落(都播、延陀、同罗)组成的部落联盟。每一部落下,又因家族亲疏的关系组成了至少十个独立牧团,共计三十六个牧团,而牛马又由牧团各自放牧,联盟首领是不必多管的,毕竟兵将吃喝全由自家关照,本来也是不大有所谓的。如今不同了,兵将们离家了,提供奶水的牛马又由各家牧团带去了南部驻地,奶水的问题以及牛马归属的问题,就都是很有所谓的问题了。即便朔勒番设立了专门负责收奶的厨手,可厨手的工作也很难开展。因了这难题,精益求精的朔勒番就又突发灵感了。他顺势就把难以统管的零散的三十六个牧团给统统收拢,以部落之名划分为:都播牧团、延陀牧团、同罗牧团。三大牧团各自放牧,按照母牛的头数来提供对应桶数的牛奶。于是收奶的问题解决了,厨手的工作也可以顺利开展了。
休战的严寒季节,厨手拜克克去三个牧团收奶的时候,时常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人骂她是朔勒番的走狗,也咒她养牛不出奶、养马马腿断。起初拜克克还会咧着嗓子回骂,后来也就听惯了,再是多么恶毒的咒骂,她是权当没听见,该收奶收奶,该赶车赶车。收奶收得快了,兵将们就吃得更早了。早饭顶着太阳,中饭顶着早饭,晚饭又顶着中饭,于是夜里多出一餐宵夜来。宵夜时候喝奶酒,兵将们喝酒唱歌,简直不能更愉快了。兵将们休战的严冬过得舒服极了,于是没开春就向北突袭埃文部,不出所料,丁令部大获全胜。打了胜仗又轮到开春,厨手拜克克再去三个牧团收奶的时候,人们就开始赞美她了;称赞她追随的首领朔勒番是个大英雄,称赞她好看又能干,以后养牛奶水足、养马马飞快。人们一面称赞着,一面还要献上更多的牛奶,恨不能将那母牛直接塞进木桶里了。
开春时节,是母牛奶水最少的时候,但牧团的人们宁愿自己少喝几口,也要奉献出来给兵将和首领喝。这让拜克克很感动,竟无端地生出一份使命感了。她觉着自己像个巫师,在做着人世与精灵世的使者。拜克克回味着这份悠长的使命感,更努力地干工作了。
拜克克负责收奶,而另一位做奶酪奶酒的厨手,是一个叫思力的小丫头。思力的父亲特加夫本是丁令部的大兵,在开春的那场胜战后,因功晋升为专管奴隶的头人。那些奴隶全都是来自埃文部的俘虏。奴隶头人特加夫的工作便是领着九个套了皮枷的奴隶,往西侧的都播河打鱼。埃文部的人都擅长打鱼,使唤他们为丁令部打鱼,这能解决一部分兵将吃食的问题。而奴隶头人特加夫,他就背着手站在河边看着,看谁偷懒看谁想跑;他总盼望着奴隶们的不乖巧,这样子他就能挥起长鞭逞逞威风了。
特加夫是很清闲的,时常要找女儿思力闲聊。小丫头思力双手不大,力道不足,但她工作繁忙,双手几乎不能停歇片刻,于是她就一面动手干活一面与父亲特加夫闲聊了。闲聊的事情,小丫头思力还挺上心的,聊着聊着她就不自觉地与父亲抱怨起工作的负担和旁人诸多的可恨了,聊得多了抱怨也就更多了。旁人多指厨手拜克克。思力总觉着自己的工作是难做,而拜克克的工作是好做,因此常要抱怨。如此这般,特加夫虽不能找首领给女儿换工作,但他能为关照女儿而向那些旁人去逞逞威风的。于是,特加夫一见着拜克克就冲她挥鞭子,鞭子打在拜克克的脚跟前,惊得泥地泥飞舞、草地草飞扬,是一副威风凛凛的唬人模样。拜克克见了特加夫就得绕道走,她惹不起的到底还算躲得起。
除了有父亲特加夫的关照,思力还有能干的相好的照料。她的相好是一名叫社尔的屠手,专做砍骨碎肉的工作。
社尔高挑又清瘦,常年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使人难以想见,他竟是一个力大无穷的职业屠手。社尔的力量多是敛在臂腕里的,不多叫人看见,这令他看起来能干又谦虚,好像不是个屠手,而是像巫师似的神秘而满腹智识。这样子的社尔叫首领朔勒番颇为欣赏,常要把他拉进宽敞的斡耳朵里喝酒闲聊。
在不喝酒也不闲聊的时候,社尔只干三件事。第一件事,站在他的屠帐里挥着右臂斩骨碎肉;第二件事,抱着他半人大的石斩刀清洗擦拭;除了这两件事外,他唯一会做的,就是投入相好的怀抱,做着男人与女人的好事情。社尔的相好有许多,女兵女将女厨手,思力便是社尔不少的相好中之一个。整个丁令驻地,不论是结婚的还是守寡的,亦或是小毛丫头,是个女的都喜欢做社尔的相好,哪怕是那身为男人的首领朔勒番,也情不自禁要与社尔亲近了。
起初,厨手拜克克不是很懂。
这个屠手社尔浑身血腥,还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怎么就能像块肥肉似地这般受欢迎呢?拜克克每日都往南方驻地跑,忙着收奶又忙着赶路,与丁令驻地里的任何一人都不熟,她也觉着没有熟悉的必要,毕竟她的工作对象是那些南部驻地的牧团头人们。然而,拜克克好几次都看到了。那个高挑清瘦的屠手社尔,拎着大把的生肉来找思力,二人相好一番后,社尔喝光思力亲手制作的热奶酒,再踱着惬意的步子回他的屠帳去。
几次之后,厨手拜克克就懂得一些了。
三
草长叶绿时,丁令部打了场大胜仗。
这是一场颠覆埃文部的绝胜之战。不论是大奈还是波克思,从未有哪个首领像朔勒番那般厉害的。朔勒番竟想出深夜偷袭的法子,使得沉睡的埃文部被杀得措手不及。除此之外,朔勒番还命铸造匠图斯造出青铜的箭镞,就像造出那方青铜枕头似地,如此做出一支一支尖锐又闪亮的青铜箭镞。青铜多么稀少啊!朔勒番下令追杀穷寇,为的就是将那些稀少的青铜箭镞尽可能回收。正因如此,豢养的驯鹿也好,逃亡的兵将也罢,埃文部死伤无数,是一副再难生息的模样了。
绝胜之后,先要分配成果。
抢夺来的驯鹿、鱼获、皮子、毡席,全数送去了南部驻地。南部驻地以毡帐为单位,很好地分配了兵将们的成果。一顶毡帐可以分得两头活驯鹿,半头死驯鹿,一张皮子,一大张毡席,以及两袋鱼获(没有毡帐的人,例如孤儿,则分不到任何东西)。两头活的驯鹿既可产奶还能运物,实在没用了也能在紧迫的时候宰杀了吃肉。半头已死的驯鹿肉可以切片做风干肉,也能切块直接享用,一家子吃上半个月不成问题。而两袋鱼获可供一家子吃上一个月,皮子又能做衣帽裤鞋,毡席直接挂上毡帐支架,过冬时候就能更暖和了。绝胜的成果竟如此丰富,人们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美妙的景象了。埃文部的难以生息,换得了丁令部的生生不息,换了谁都觉得值得,叫谁都欣慰地要喝酒唱歌。
绝胜之后,也是六天六夜的吃肉喝酒。
兵将们喝的酒,都是厨手思力亲手做的。兵将们吃的肉,则是社尔的屠帐里送出的。兵将们往常都是不敢吃肉的,每日尝个二三口,算是解解馋了。若不是打了绝胜的战斗,哪里敢这样放肆地吃肉。社尔的肉是源源不断的,思力的酒却要依靠拜克克拼命地收奶才能获得,好在南部驻地也为胜仗的成果而欢乐,奶便也源源不断地送来了。于是,酒足肉饱的六天六夜,兵将们聚在宽敞的斡耳朵里,以酒肉告别战斗的过往,痛哭流涕,醉酒呐喊,像是摆脱了一场旧梦,即将在宿醉里享受一场新鲜的美梦了。
梦醒了,社尔屠帐里的肉也就都吃光了。
社尔的屠帐,是由几片薄牛皮拼接而成,并由枞木桿子简单地支撑,独自立在丁令驻地的西北端,远离人群,靠近都播河滩 。社尔还不是屠手前,是没有屠手这种职业的,而社尔也不过是个老猎手的助手。老猎手击中猎物时,社尔奔去捡猎物要跑得比猎狗快;老猎手肚子饿时,他要立即奉上熟肉和鲜果,以免老猎手饿着。社尔为老猎手服务,喝的牛奶以及住的毡帐全依仗老猎手的施舍。好在老猎手确也关照他,多年来他过得也不很坏。朔勒番成为新首领后,便叫人在丁令驻地西北端立了个屠帐,并指定了社尔做屠手,于是社尔就像厨手一样,成为一种新鲜职业的第一位从业者了。
社尔的父母是战争之初最早的牺牲者,他正好做了十三年的孤儿。正因如此,社尔的相好们常要询问社尔与朔勒番的关系。相好们大多以为,是二人同样的孤儿身份,才叫朔勒番与社尔显得亲密无间的。然而,社尔不点头也不摇头地闭口不言,换了谁问都是一样地闭口不言。
屠帐正中央摆着一张半身高的崭新的木台子。老木台子被捶坏了,因而换了张崭新的。木台子左侧是油腻的一副木架子,上排是悬钩,下排是置台,过去玲琅满目地挂着大扇的生肉和拥挤地摆满了碎骨,是一幅不愁吃的踏实景象。可六天六夜的肉饱之后,木架子空空荡荡的,只剩下腥红的片片油腻,不使人踏实反倒要叫人发愁的了。木台子右侧摆着齐腰的长木箱子,箱子没有盖,上头铺了层干草,干草上又盖层皮毯。皮毯是重的,往那木箱子里凹陷着。过去的木箱子大约装满了东西,再重的皮毯都要向外凸起,而六天六夜之后就凹陷着了,像那左侧空荡的木架子,要叫社尔冲着它发愁地哀叹连连了。
社尔蹲在木台边,将那把洁净的石斩刀重又清洗了一遍。随后,他拎着两只发黑的木桶,大步走出屠帐,向北边的松林快步走去。蹲在一棵松树下,他拿一块石头快速地刨出一个土坑来。紧接着,他将一只木桶里黑红的东西朝土坑里倾倒,黑色是毛发与腐坏的内脏,红色是破碎的皮肤和僵硬的血液,社尔又赶紧把土坑给填上了。填实了土坑,他抚摸着坑上湿润的泥土,皱着眉头哀叹不已。后来他又刨出一个新土坑来,重复着原先的动作,将另一只木桶里的东西也倒进了土坑里。只是这木桶里不再是黑红的什么东西了,而是滚出两颗头颅来。那是人的头颅,是两颗面目全非却毛发旺盛的人的头颅。
这件事情是朔勒番吩咐的,整个丁令部,只有社尔和两名哨兵知晓。
在浅山放哨并不需要四名哨兵。其中的两名哨兵,是打着放哨的幌子,溜去打胜的战场,将埃文部那些敌人的尸体悄悄偷来。在休战的时候,两名哨兵甚至是潜入敌人的腹地,偷捕敌人豢养的驯鹿,或偷抓一二个高大肉多的敌人,再以运猎物的方式运进驻地,塞入那铺了干草和皮毯的木箱子里。无人打猎觅食的六天六夜,狂欢的这六天六夜,两名哨兵偷尽了战场上遗留的敌人的尸体,深入埃文部腹地也不见敌人踪迹,敌人被斩骨碎肉又吃干抹净,屠帐里终究是一口肉也没有了。
社尔还是老猎手的助手的时候,老猎手曾吩咐他,叫他去找新上任的朔勒番首领。社尔将一名老猎手的肺腑之言转告了首领:十二年来都在一处地方打猎,这里已经没有猎物了。想要打到猎物,猎手们必须出到更远的地方去。一直向东进入肯特山以东,或是向南穿越大片戈壁,又或者,是在严寒的冬季跨越冰冻的都播河,往那人迹罕至的于都斤山找去。然而,猎手是战斗的主力,没有猎手的丁令部,还有谁能对抗埃文部的敌人呢?很快地,聪明的朔勒番便从那只镀了红铜的人头骨酒碗里,找到了解决食物的难以言说的某种方法了。然而,杀尽了埃文部的敌人,就像是打尽了一处地方的猎物,在草长叶绿的这场大胜仗之后,吃净了敌人的丁令部,就又没敌人可吃了。
社尔为吃肉发愁,而厨手拜克克却为太容易收奶而感到了惊恐。
南部驻地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献上牛奶。一桶又一桶,纯白的牛奶满溢出桶,惹得草地湿润,爬虫聚合。人们兴奋地向拜克克询问丁令驻地的新鲜事。那些胜仗的新鲜事,是人们早已烂熟于心的了。但人们还是要询问,像初次知晓似地,不知疲倦地询问着。
“那些埃文部的人,真的都死光了?”
“听说是的。”
“那以后再不用打仗了?”
“也许吧。”
“都拿去,牛奶全都拿去。”
“好。”
“太开心了!我的孩子可以回来了,我的牛马也要回来了。”
拜克克这么一听,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着一车的牛奶,徐徐往丁令驻地前进。她轻挥着鞭子,思绪却飞出脑子,折往过去又飞向未来。一路上,拜克克想到了很多很多。
拜克克首先想到,哥哥波克思还活着的那些年,她过得很快活。有首领哥哥的护佑,丁令部的所有人都很关照她。哥哥波克思死去后,关照她的人就都不见了,而她也再没人可以依靠了。好在朔勒番还记得她,记得她没了哥哥也是个孤儿了,于是叫她做一名厨手,负责收奶的工作。她很努力地做着收奶的工作,好像回到了过去有哥哥的日子,都是很快活的。
拜克克还想到,埃文部的敌人死光了,丁令部就没有敌人了。没有敌人的丁令部,三个大牧团就会分裂成三十六个小牧团,而一分为二的两个驻地也要重新合二为一,离家的兵将就都要回家吃喝,甚至是,成立十三年之久的丁令部落联盟,指不定在哪个瞬间也就分崩离析了。
拜克克是越想越惊恐,焦躁地大鞭一挥,惊得马儿疾步狂奔,车板子一颠,牛奶就从皮盖缝里泼出去一半走。这可把拜克克心疼坏了。但她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没工作了,便将心疼憋住了藏在胸口。
拜克克就这样想着,哪怕牛奶全洒光了,她也是绝不会心疼的了。
四
社尔在河边摸鱼的时候,拜克克来找他了。
皮靴蹭着河滩的石头咯咯响,社尔听见了,弓着身子匆忙回头,只见一个面色绯红、身材健壮的女人大步朝自己走来,社尔旋即惊喜地笑了。他跳上河滩,抖了抖湿漉的双臂,又往屁股上拭了拭手。
拜克克见社尔冲着自己一脸傻笑,便知他大概是误会了自己的来意了,赶紧叉着腰,颇有些凶悍地上前说话,“你现在不剁肉,改成摸鱼的了?”
社爾很失望,面前的女人竟不是来和自己相好的。自从没了肉,他的相好们就都不大理会他了。过往只做三件事的屠手社尔,如今都开始干第四件叫作摸鱼的事情了。突然,拜克克搭上社尔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话。社尔病怏怏的清瘦脸颊当即发青,露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听着拜克克说话,社尔猛然瞪眼,倏地皱起眉头又顶出下巴,就作出一副大力思索的模样了。
拜克克说了许久的话,也说了很多的事。都说完了,拜克克就背着手,笑着向南望去。顺着河滩向南,是手指大小的一队人正在河边打鱼。那些是埃文部人,是丁令部套着皮枷的奴隶们。
拜克克抬手指着奴隶的方向,重新大声说话了。
“如果敌人杀了他,战争还会继续吧?”
“杀了谁?”
“他。”
“他?”
“就是他。”
社尔顺着拜克克的手指,看到了打鱼的奴隶们身后,站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那人正是厨手思力的父亲,是一个叫特加夫的奴隶头人。
五
月色朗朗,夜露漫漫,夏夜的草地隐隐地散着白光。
白光之中现出一道魁梧的身影。身影窜出斡耳朵,轻着脚步,迅速向南走去。魁梧的身影穿越驻地里兵将们的毡帐时,停住脚步了。身影于白光中转动脑袋,看到左侧的草地光秃了,一圈寸草不生的泥地。那里原是两名大兵的毡帐,如今拆掉了堆在不远处的一棵桦树下。桦树下黑压压的,堆着大约有三座毡帐的毡席和两座毡帐的支架。身影的脑袋又往右看去,那儿空留着一座毡帐支架,而面上的毡席早已被掀掉了。透过支架,能看到毡帐的正中央,是一方没有火光的漆漆火塘。
白光之中又突现一堆漆黑身影。身影们喘着粗气,迈开步子疾步狂奔。魁梧的身影赶紧躲进暗处,但又侧出脑袋来仔细地瞧。原来,那些是要逃跑的埃文部来的奴隶们。有道清瘦的身影挥着手臂,指挥奴隶们向北逃去。魁梧身影看得仔细,看到清瘦身影正是那屠手社尔。待到奴隶们全数逃跑,屠手社尔轻步离去后,魁梧身影才走出暗处,伫立在夏夜草地的白光里。
远眺北方,魁梧身影目睹那些奴隶们的逃亡,也在目送漆黑身影的离去。魁梧身影全都看见了,他看见是社尔放跑了奴隶。朔勒番就是那魁梧身影。
天亮之后。
思力发现自己的父亲死在河滩上了。奴隶头人特加夫手握马鞭,后脑破碎,身旁凌乱地丢弃着束缚奴隶的皮枷子。思力趴在宽敞的斡耳朵里,声嘶力竭地向首领朔勒番哭诉,说是那九个逃跑的奴隶杀死了自己威风的父亲。听着思力的哭泣,朔勒番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是埃文部的敌人。”
有人挤进围观的人群,向着宽敞的斡耳朵大喊。来人正是厨手拜克克。她钻进宽敞的斡耳朵,对首领朔勒番鞠躬行礼,“首领,我看到一队敌人杀死了特加夫头人,还把那些奴隶救走了。”
朔勒番大惊:“你当真看到了?”
“是,我亲眼看到的。”
“你要向精灵起誓。”
“我向精灵起誓。”拜克克没有片刻的犹豫,“我亲眼看到,是埃文部的敌人救走了奴隶,杀死了特加夫。”
朔勒番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都向精灵起誓了,那就是真的。埃文部的那些敌人并没有死,他们跑来杀人了。”
话落,朔勒番一面擦拭泪水,一面向围观的兵将们高声起誓,“追杀埃文部!为特加夫报仇!”
“报仇!报仇!”兵将们齐声呐喊。
是夜,月色黯淡,夜露深重。
朔勒番钻出斡耳朵,疾步向南走去。他穿越驻地里兵将们的毡帐,望见昨夜桦树下黑压压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光秃的那座毡帐支架外重新覆上了毡席,是看不见里头的火塘了。空着的一圈泥地上重又立起了座座毡帐,月色黯淡,朔勒番只看得见毡帐那般高大的黑影,但他晓得那就是毡帐,没有任何意外的,那些全都是白日里重新支起的兵将毡帐。
朔勒番加快脚步,继续向南走去,他是朝着铸造匠图斯的枞木围栏走去的。朔勒番与图斯合作多年,从四年前打造那副青铜凿子开始,二人就没断过联系。朔勒番当上首领后,就命人四处寻找铜山,虽未找到,但铸造匠图斯也时常有事能做,比如造一造青铜箭镞,钻研一下冶炼技术。枞木围栏的后头,一方窄小的毡帐里,铸造匠图斯映着火塘里平静的光亮,正在打量那只朔勒番捡来的,于都斤山外人的红铜人头骨酒碗。
图斯告诉朔勒番:“造箭镞的铜不够了。”
“过几天,我叫人把那块青铜枕头挖出来。”
“挖坟?”图斯一惊,挖坟这种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图斯深喘一气,旋即抬手,将红铜人头骨酒碗递给朔勒番。
“你看出这红铜的名堂了吗?”
“虽然浇铸的技术不错,但这红铜杂质很多,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有多久?”
“二十年总有了。”
“可我是去年捡到的。”
“红铜是最原始的材料,后来是加风煤炭或甘石做成黄铜,现在是加矾石或硝石做成青铜。这一个过程几十年都不止的,二十年只是保守估计。”
“二十年!”
“不止二十年。”
“难道现在的于都斤山外,已经没有敌人了?”
“你可以去那里找敌人。但我可不保证,用红铜酒碗的那些敌人,还会在那里生活。”
朔勒番眉头紧皱,捧着那酒碗,不语也不言。
图斯突然大笑:“哈哈!快把青铜凿子都找出来。说不定,你又要重操旧业,干回你垫石头的工作了。”
“真有那天,恐怕我连石头也没得垫。”
“唉!谁叫你把敌人杀光的。”
“谁晓得敌人是不能杀光的。”
二人齐声苦笑,笑得火塘的光亮匆匆地震荡,很快又恢复平静了。
六
草地湿润,是夜里下过雨了。
拜克克一夜无眠,于是早起了往南部驻地收奶。她威风地挥动长鞭,驾起马车来轰轰地飞快。社尔早睡早起,一早就开始干活了。他从河里打了一陶盆水,淋洗了洁净的斩刀,又刷洗了崭新的木台。朔勒番起得最早,天光微亮就起来了。他钻出斡耳朵,冲着微光的天空屙出一泡高远的尿来。尿液飞落进草地,草地就更加湿润了。
湿润的草地上摆着一方木板,死去的特加夫穿戴齐整地躺在木板上。他穿着一件皮袄,头戴尖顶皮帽,脖颈套着细带的新月玉坠,腰上别着一把匕首。他发僵的脸旁依次摆着他日常使用的器物:椴木碗、皮扣环、小骨刀,还有那条威风的长鞭子。
巫师绕着特加夫舞蹈,随后立在一旁打鼓吟唱。巫师突然一声吆喝:“精灵哟!快看哟!”巫师指着天空,又指向大地,随后晃着脑袋大喝:“垫枕头!”
小丫头思力匆忙地跑来。她抱着一块青绿色的石头,一块形状离奇的石头,一看便知是捡来的普通石头。思力轻抬起父亲特加夫的脑袋,往他破碎的后脑垫上那块石头。垫过枕头了,巫师指挥思力抬起木板,将特加夫的遗体连着那方木板搬进不远处新挖的墓坑里。特加夫的遗体可比石头重多了,思力拽着木板,一步一步向后退。巫师工作结束后,就飞快地消失在微光的清晨里了,而思力还要独自掩埋父亲。
湿润的泥土像石头一般沉重,思力推了几下便觉没了气力,于是坐在墓坑旁休息。这时候,她瞥见父亲的脑袋已被自己掩埋了,而那墓坑里,瘆人地倒着一具无头的尸体。思力被吓得不轻,赶紧环抱住变成了孤儿的自己。
朔勒番屙過尿了,就钻回了斡耳朵里。
他脱掉皮袄,换上一件无袖皮衣,接着往脖子上套了一串新月形白玉珠串,再往两只耳垂的洞眼里挂了对骨环,骨环下吊着白玉球,脑袋一动,白玉球就随着骨环的轨迹上下滚动了。朔勒番往皮褥里翻出一条牛皮腰带,将无袖的皮衣于腰间系紧,随后左右扣上两只皮扣;往左侧的皮扣上套短刀,往右侧的皮扣上套匕首。最后是背上一张弓,拎起一袋青铜箭镞就大步离开斡耳朵,向着丁令驻地南边的马场走去。
走了没几步,朔勒番倏地立住了。
朔勒番犹豫一会,旋即回到了斡耳朵。他丢下手里的箭镞,取下背着的那张弓,又蹲在床沿上,从皮褥里翻找出一只皮袋子,有他半个人高的皮袋子。朔勒番解开袋子,亮出一把鹿头柄的黄铜战斧。这把发黑的斧刃曲卷的战斧,是前一任首领波克思的遗物,据说是第一任首领大奈传给波克思的。于是,顺理成章地,这把战斧就变成了首领朔勒番的东西了。黄铜战斧不如石斧沉重,又不及青铜箭镞锋利,况且斧刃还曲卷了,几乎算是一个摆设了。但朔勒番扛着那把黄铜战斧,威风凛凛地,就这样又大步往马场去了。
马蹄踩踏湿润的草地,踩得凌乱了,踩出一摊吞没草叶的烂泥。兵将们一跑动,烂泥就飞溅着;兵将们骑上马背向北进发,烂泥就糊住了整片微亮的天空。于是,黑漆漆的烂泥吞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切都在摸黑前行了。
骑马的兵将们冲朔勒番喊话。
“首领,敌人在哪儿呀?”
“就在前面。”
“首领,我们能找到敌人吗?”
“能找到。”
“首领,这天真黑,都看不见敌人了。”
朔勒番没有回应。
这个漆黑的清晨,朔勒番率军前行。一支看不见敌人的军队,在漆黑里缓慢前行,孤孤单单地摸着黑前行,好像人世上只剩下这一支军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