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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喜欢的人写信

2019-10-30钱红莉

湖南文学 2019年10期

钱红莉

第一封:致李商隐

义山兄:

许多年了,一直想写封信给你,总是不能如愿。等不到那样的心情,一拖拖了许多年……今天照样醒得早,推开窗户,秋虫唧唧,天空黝黑,偶现白云,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萧疏意远的,唯有人生越走越仄——这样的秋天,一过過了很多年,每一年均是不同。人对于生命的感念,肆意流淌,小若窄溪,深如江海,逶迤曲折,又滔滔滚滚……大多时候默默随它过去了。

看几页书,挣扎着爬起,去菜市买几斤牛肉,要了一块牛油。将这块牛油切碎,放热锅里炸,香入脏腑。淖水后的牛肉爆炒之,这边砂锅里的水已滚开,一齐汇入,丢一个香料包,文火慢炖……豆蔻、香叶、桂皮、八角等辅料发出的香气前所未有,如浪涛滚滚。就是这样的琐碎而流俗的一日三餐,可以把人留住了。

每次情绪低落,似乎都做点儿美食。

苏东坡每次被贬,重创过后,总要发明几款美食,一副笑呵呵贱兮兮的模样。在黄州的时候,他甚至将猪头肉都做得可口。这也是他唯一一次伤心绝望期,一副《寒食帖》,将人生的“空、寒、湿、冷”都堪透,末了,又振作起来,狠狠心学陶潜,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可是呢,在黄州没消停几年,朝廷召唤,又死不长记性,急迫迫往汴京赶,船过金陵,隐居此地的王安石亲自前往江边迎接,给这个后生接风洗尘——酒桌上,也不知王安石可劝过他……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命运之轮早已注定好的,活出了格局就行。

哎,怎么扯到苏东坡那里了。不过是,在中国浩瀚如星的文学版图里,有两个人的魅力愈发凸显,一个是苏东坡,另一个就是你了。

少年时代的课堂上学习《无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师说你这两句诗是讲奉献的,并引导我们畅想……年幼懵懂的我,在大人的灌输下,以为四海之内,唯有别人,唯有集体主义,唯有家国。实则不然。人至中年,忽然懂得了你这两句诗的好,莫不是讲自我燃烧、自我成全么,一切与他人无涉。

你短短一生,为了生计,一直辗转于幕府之中,总是与家人离别: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这种惆怅,至今读来,尤为感念,虽不比杜甫“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那么沉痛,但沉痛都是暂时的,唯有惆怅,最伤人,一直在,一直挣脱不掉,它是生命的本质。杜甫的沉痛是时代的,你的惆怅是个人的。个人的悲伤,比之时代强加的,更加令人有埋骨成灰的锥心之痛。

近日,读屈原,深觉“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开阔渺远。他笔下那些世间的芳菲一株株活过来,活在秋风里,是人世的惘惘。最爱这种莫可奈何的无端惆怅,仿佛走着走着,与生命遭际了,无奈中,卸又卸不下,精神上背负了许多许多。你短暂的一生便是活在这反反复复的痛苦里,所以才有“昨夜西池凉露满”的清冷。

“西窗”在你的诗中出现的次数频繁,是不是古人的房子一律坐西朝东?才产生了如此多的西窗绮思?我家乡村子近千人,依然保持着古风,房子大多坐西朝东方向。只有城市的房屋坐北朝南。东面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古人才要把它作为最看重的一个方向吧。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看,我们为人的,生来就做不了自己主的,唯有回忆真实可触。犹如这样的深秋,我总是喜欢坐在南窗前,听听肖斯塔科维奇,肖氏那一串串音符分明是为那些无家可归的灵魂打造的墓碑,这也是你写“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意蕴所在吧。世间每一个灵魂,都是孤独的,一颗心注定无处安顿,也安顿不下的,慢慢便产生了“诗可以兴”——自《诗经》以降,人们一直以日月星辰草木走兽比兴,最后不过是在映照自己的心,以寄一己哀思,这也是诗所承载的忧生忧世了。

同样写相思,唯有你的最高级。陆游的“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不过流于泛泛,实则他早已不痛了,到底不如你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来得幽深婉转曲折。多年前,读“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如何懂得?慢慢地,翻阅的次数多了,方恍然有悟,原来,是一个何等漂亮的倒装句,直追杜甫《秋兴八首》里“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李杜李,就是指你们两位了。老杜的五言好,你的七律,无人可与匹敌。要说诗之沉郁高级,当属四言五言了,自陶潜至曹氏父子,无一不惊才绝艳;七律这样的格式注定平庸,初唐、中盛唐的才子们都写不好,却不知到了你这里,粪堆里做起玉雕,将七律写到了水往高处流,黄河都断流。

你的好,不仅仅在于意深,还有那种天然自成的气韵,无论用典,抑或用情,都那么自洽无缺: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再比如: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这一首首诗的好,往后等孩子大些,给他讲解讲解,估计一学期也讲不尽的,是河阔丈许,徒步不可过也,非得扁舟一叶,乘兴而去,什么浮名啊功利啊,再也不用稀罕的,就为了到你的对岸去,看看丛林里那一窝窝斑鸠百灵,或者满垄白蒿开得正好,以沈从文的话言,那便是“河流澄澈,星空澄澈”了。

用典用得最好的,还是你。自古而今,文人极喜用典,别人用典用出了“假古董气”,唯有你的,似信手拈来,又何等繁复绚丽呢,犹如一张张琉璃瓦,于巍峨的高天下,于一座座深山老庙间,被嵌入得佳偶天成,兀自于秋阳下光彩夺目——“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左一块,右一块,上一块,下一块,恰如春来一树绿荫秋去满阶黄叶,萧萧然,又瑟瑟然,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每读你的诗,总能在诗的背后捕捉到一个人——对,就你一个人,并非一个群体,或者一个广大虚无的家国,就这一点,最可宝贵。有时,透过一片片诗心,又觉得,你分明不是一个人,而是丛生的芦苇中掩映的一座小庵,孤零零的,于小路尽处……前阵,我小姨父去世,急急开车赶往枞阳县殡仪馆——过桐城,小城枞阳近在目前,扑面青绿山水,群山逶迤,河流纵横——多年未见了,不禁一次次湿了眼睛……过后想到小姨的悲伤,从此她便孤伶伶一个人了,这是包括她的子女也无法安慰的。那么美的乡野之景,尽在眼底,却不能久看,仿佛“锵”的一声,一切都断了……我小姨以后只能一个人去走一条她的人生小路了。这也就是你写“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所要表达的郁郁不能言吧。

现在正值深秋,总是腿痛,一直治不好,再也不能疾步,一有空闲,便往荒坡漫步……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庾信《枯树赋》里的句子,泉水般汩汩。人于精神上特别哑然,要不,背背曹丕《善哉行》:

……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憂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

昏昏然的,悲哀,失落,又无可挽回,就这样的,一天过去了。回家的路上,仰望星月。离月亮最近的那颗星,最亮,像一个人头发白了,气色依然好,于多年的陪伴里逐渐变得柔软。这样的月,这样的星光,存在了千万年,而我们小小的人,不过是宇宙洪荒间的一瞬,卑微,渺小。

可是,你在我如今这样的年岁上,便热烈地死去了,短暂的一生,郁郁不得志——纵然你死去了许多许多年,但,你的诗反反复复将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照亮,这又是何等的伟大呢?如同生命的梁柱门窗早已不在了,可是,你的文字依然有烟气、暖气,将同气质的人一遍遍地环绕……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我们每天骑着一匹老马在风尘里,无所始,又无所终,这是你的悲哀,也是我们的悲哀。

一直读不懂《燕台四首》,觉得比《锦瑟》还要难解,才有元遗山后来的抱憾,他也一样地爱你: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没有相契相通的人来给你的作品作最好的解释说明。那我们就用生命来读吧,人生中的每一阶段,总能读出不同的意蕴来。这样,每一遍,都是全新的,如同春夏秋冬,风雨四季的一年年里,映衬至人心,均是迥然有别的。

活在世间,寂寞的,孤独的,悲哀的,冰冷的,喜悦的,不过都是知音难求吧。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读你这首“无题”,真是沉痛至极——“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永远是别人的热闹繁华,“我”,因为清醒格物,永远当一个局外人,末了,总是逃不脱“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谁活得不是“类转蓬”的糟心?纵然惊才绝艳的你,却要一年年辗转于不同幕府间,做一个秘书的微小角色;我为了养育幼儿,不得不退一步,硬着头皮给单位广告写软文,最大的底线,不过是,宁愿让生命空白,也不接命题书稿。

人,还是要活得骄傲一些,即便穷点,亦无妨。樱桃玛瑙,秋菊冬霜,滋味尽似。

时间不早了。在这半阴半阳的秋日,终于静静坐下来写一封信予你……这么虚无的事情,只我可以干。读你的诗如许经年,应该有资格给你写信的吧,没有负担的,纯粹的,敬仰的,尊严不受损地写……接下来,整理一部书稿,正好取名《虚无集》。这小小半生,尽热爱虚无之物事,比如给你写信,比如站在空阔之地望云,比如听听京戏《四郎探母》……

白露霜降之间,遍布秋意,人穿行于户外的风中,分外寒凉,很想很想去到远方,最好现在就走,站在车站橱窗前,哪个地方的名字好听,则买哪个地方的票,比如终南山、苍山、南疆、额尔齐纳、加格达奇……

坐在家里,每每听着火车呼啸着自匡河上飘过,我的心里便有了远意。可是又放着一群羊,无法离开。

这群羊,就是我的孩子。

一日日地活着,多么虚无啊。

2018年9月22日

第二封:致柳宗元

子厚兄:

前阵出差广西贺州,去岔山村途中,听当地人讲,岔山村坐落于潇贺古道,且与永州相邻……我的心微微地漾一下。当日闷热,至岔山村,已午后一点,饿得心慌气短,还是执意走了一段潇贺古道。

过一古隘口,便是永州地界。古道如蛇,荒草丛生,四面青山逶迤,我这样辛苦地走一截,也算是隔空向你致敬了——去冬,心境郁闷,将你的《永州八记》,一遍遍读,读至夜不能寐。挣扎着开电脑,纵然想写点什么,终究郁郁不能言……

《始得西山宴游记》开篇: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

“恒惴慄”,短短三字,让我倒吸凉气,如坠深渊,茫然而惴然。究竟什么样的残酷境遇,可以令一位有思想有抱负有才华的大家时常活在忧惧之中?

《永州八记》读至后来,不禁有真相大白的荒疏寥落。一个经常活在忧惧之中的人,唯有大自然可接纳他,山水原本是可寄怀的,也是另一份精神性的慰藉吧。

这次,去贺州前,我似一样郁郁不乐,原本不想去的,家人劝,外出走走,散散心,也许心情会好些呢。于是,被动地坐了十二多小时动车,历两湖、两广、一皖五省,到达目的地,已是夜幕。可是呢,纵然置身深山巨瀑古木之中,也丝毫排解不了堆积久之的郁闷,一条命木偶似的,整日移来移去的,直至最后一日,当经过一个寥落的小山村,远远望见一位老者挑着一担粪,与我们的车错身而过……

是老人的眼神打动了我,何等的安详温润无争,他这个人犹如细淡地镶嵌在田野中的一幅流动的画,无忧无虑的,穿行于莽荒的旷野,似历经了几千年文明,依旧一身青褂打扮,质朴地走在春风里,四面群山蔼蔼,山腰间许多野杏,一树树浅粉的花……一颗枯涸的心终于复苏,默默感动着,整个身心渐渐柔软起来了。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抟气致柔,能婴儿乎。

是不是讲,躯体魂魄只有与精神匹配了,一个人才能回到婴儿般的初生状态,一颗心从此变得纯净柔软,灵魂不再抵触浑浊的人世并融入其中而浑然一体了?那世间的慷慨悲歌、徘徊怒号、浅唱低吟又是如何来的?

少年时代的课堂上,习《小石潭记》,当老师逐字逐句分析你精湛的语句,年幼的孩子如何懂得这背后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