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黍
2019-10-30查德·B·安德森
[美国]查德·B·安德森
查德·B·安德森(Chad B. Anderson),美国作家,编辑,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谢南多厄河谷,印第安纳大学创意写作硕士,曾在印第安纳大学教授创意写作与文学编辑,现居住在华盛顿。安德森是一位非常年轻的黑人小说家,纽约勒迪豪斯国际作家殖民地居民和奥兰多凯鲁亚克豪斯2018-2019年度冬季常驻作家,小说散见于《蝾螈评论》《黑武士评论》《宁录国际期刊》、《2017年美国佳短篇小说》(本篇《少女黍》为当年全书中的首篇)和《发条屋》等。安德森的小说颇具先锋性,语言冷静又富有色彩,叙事独特而引人入胜,曾获得手推车奖提名。
如今,回忆的开头是这样的:红色的泥地上突然一阵慌张,你和你哥哥抓起那女孩的工具箱飞也似的跑开了。女孩把她的鱼竿朝你们扔过来,大喊着说她爸爸会再买一个工具箱给她。然后再买一个,再买一个。女孩的回音沿河岸跟随着你。
河上是绿色的,看起来一派荒凉——没有摩托艇,没有渔民,没有炮弹一般飞奔的少年,没有舒展翅膀的苍鹭,没有野猫在淤泥里翻找小龙虾、青蛙、或者老鼠——它们肆意地鸣叫着:昆虫管弦乐队,鸟类的尖叫,女孩褪色的回音,你们沉着的呼吸。你和你哥哥的白T恤沾满了泥浆,他牛仔裤短裤后面的口袋里装着一盘磁带。你希望你能记起他曾经喜欢的那首歌。只剩下这个周六了,你们俩一天之内失去了彼此。
你还记得那红色的河岸和向下斜伸入水中的码头,以及后来,那天下午,一只脏兮兮的鱼钩钩破了你的拇指,你想象那女孩将嘲笑的样子,因为鱼钩是你从她那里偷来的,而伤口戳得很深,鲜血直流。
你还记得你们俩都抓了一条鱼带回家。你妈妈把报纸铺在厨房的桌子上开始清理,你爸爸则坐在走廊外面切土豆。你和你哥哥在桌子旁挨着你妈妈坐着,但每过几分钟,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磁带倒回到他最喜欢的那首歌的开头。他从学校里一个朋友那儿借来的磁带。你并不太懂那首歌,但是你非常钦佩你哥哥那么容易就学会了,他慷慨高歌,好像他能让周围的人,让整个房子,都为这首歌而激荡。
你妈妈将两只鱼头都剁下来,然后把一条鱼沿肚皮剖开,但突然停了下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弄的一堆东西浸透了那张报纸。你爸爸从门廊里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土豆块的塑料碗盯着她看。她要他帮忙,他说他不知道怎么清理。你妈妈开始哭起来,你爸爸就站在那里,朝前弓着腰,好像随时都可能跌倒,直到现在,你才明白他们是感到愧疚,因为这是你们在一起的最后一顿晚餐,而他们连这事都做不好。此时录音机开始吃磁带,音响里播放的那首歌变成了一种混乱的呻吟,你哥哥从座位上跳起来,但你爸爸动作更快。他把磁带猛一下拉出来,带子噼噼啪啪拖在后面,像溢出的内脏,他把磁带扔在桌子上,磁带滑到了鱼头当中。一切静了下来,你母亲也不作声。为打破沉默,你举起你被钩破的拇指给他们两个看。你开始感到尖锐的刺痛,手指又红又肿。
你父母为如何对待此事争吵起来,抱怨着,担心你会得破伤风而他们实在付不起打针的钱。那时候你们还不至于那样,怎么说破伤风疫苗还是负担得起的。最后你们挤进你父亲的卡车,他们一起带你去打针。一直到后来,回到家里,你爸爸把一条鱼乱七八糟的东西包起来拿走时,你妈妈才跟你和你哥哥解释发生了什么,一边毫无意义地用一根铅笔把磁带重新绕回去。她和你哥哥将长途旅行,而你将跟你的爸爸待在一起。之后,你妈妈突然走进她的卧室,你爸爸去了前面的门廊,你哥哥则用微波炉加热罐装意大利面,作为你们两人的晚餐。那天夜里,你和你哥哥设定计划要逃跑,但是你爸爸整晚都没睡,在电视上观看很吵的战争电影,一直到早上七点你妈妈醒来时,他才开始像往常一样打鼾,好像他们预料到你们的计划,一起协商了一个值班时间表。几个小时后,你哥哥和你妈妈登上了一辆往西去的灰狗巴士,永久地离开了佛罗里达。
这二十四小时的细枝末节始终跟随着你,像粘在你口腔顶上的面包,你动脉里的油脂,你指甲下的污垢。你是那一天的树木,深绿色,下垂着带着湿气,你是那红色泥地里你哥哥的胶鞋,是他用来将发辫绑在脑后的橡皮筋。你是码头上那个女孩,以及钩住你手指的鱼钩。你是你妈妈用来卷起录音带的铅笔。而且你是第二天他们离开后你爸爸砰地一声关上金属纱门时脚踝上留下的创伤。是那个只知道如何在同一时间爱一个人的男人的脚踝。你妈妈为他选择了你,而将你哥哥和她自己从等式中解脱出去,好让它轻松一点。
所有这些以及你想的最多的是码头上那个女孩,从她胳膊肘上的疮疤到她姐姐传给她的紫色胶鞋。
当然,那都是过去。你再也不知道你哥哥的事情,码头上那个女孩已经死了。你现生活在巴尔的摩。你有两条狗,左臂上有一套文身。你正考虑在右边也纹一套。你男朋友希望你别那样做,但你女朋友很支持。女朋友知道你男朋友的情况,但是他不知道她。
你哥哥住在威斯康辛。有时,你拨打你母亲给你的电话号码,但电话只是响了又响,也没有语音信箱。他是否打过电话给你,你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留过口信。你是那种不使用手机的人之一——只有一部固定电话——你男朋友觉得很可爱,但你女朋友不置可否。你的老板威胁说要解雇你,要是你再不搞一部手机。你说你会的,但这时你总是出现在面前,而且要是他打电话到任何一家由你管理的他的酒吧或餐馆,他准能发现你在那儿,或者你十五分钟之内准会给他回电话。你每天和你母亲可能讨厌的那类人一起度过:那些人选择服務行业是出于自愿,而非必需。因为你是一名经理,你觉得这并不完全一样,你并没有让她失望。你右手腕上戴着她曾经寄给你的木制念珠。当你调制饮料时,那小小的十字架碰在威士忌酒杯和装满新鲜香草的玻璃碗上滴答作响。有时有不属于你老板的餐馆邀请你为他们设计新的季节性鸡尾酒配方,你会说没问题,但不拿出来示人,因为你没有一条不竞争条款,不过还是帮忙。
你父亲有一次说,那些开红色汽车的黑人只会招来恶意的眼光,你永远不要买。你从来就没买过车,一直骑摩托车。你每年必提醒自己一次,你的父亲还活着,并给他打电话。谈话很令人愉快,一聊几个小时,你谈到政治、食谱、你的男朋友还有你女朋友,对这些他不做任何评判——但在谈话结束时,你不需要装模作样说很快会再聊,用不了一年,一个月左右什么的。你家里所有的盘子都来自你父亲的母亲。他把它们给了你,用报纸包裹着,是淡绿色的,非常结实。
你妈妈一年给你寄一两封长信,大多东拉西扯,但写得很美,英语和西班牙语之间漂来漂去,包括对你出生时的冗长描述,或者她最近一次阿拉斯加之行中看到的冰川,或者她花园里入侵的草的种类,或者她十七岁时跟她远房表兄的短暂风流韵事。她的字体总是很精致。墨水永远是蓝色的。有一次用了红色,她还为此道歉。你把她的一些信件装裱起来,在客厅里做了一道装饰墙,有光滑而错综的溪流蜿蜒穿过白色或黄色的信纸。就像没有城市的地图,只有河流。她的地址是新奥尔良,但你去那个城市时——每年至少两次,并不会想到她,因为你女朋友和男朋友碰巧都有最好的朋友在那里。你给她回信时,总是简短几句,并附上一张不大清楚的你的脸部快照。
你身材修长,头发修剪得体。你可能聪明又善良,但你用了很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些特质实际不会让任何人喜欢你更多或者更少。你所管理的酒吧当中,你最喜欢港口附近那一家,尽管它吸引了众多的游客。你的工作时间是夜晚,等酒吧关门,人员们大都离去后,你呆呆凝视着水面。在这里,你的头脑变成了它最具杂技性、最恐怖又最神奇的方式。你想象海底的淤泥里死人的身体;想象沉没的船只、汽车和枪支正在生锈,分解;想象病态、崎岖、受伤的鱼,神情严肃,只有一只眼睛。你想象你在鱼群中行走,加入它们,从边缘跨出去跳入水中,鱼群云集在你的周围,用渔夫掉落的钩子钩住你的皮肤,将你拖下去,到它们在人类与机器的残骸之间创造的金属感后世界末日景观中生活。他们会吃光你,一点一点地,且丝毫也不疼,而你将变成几块碎片,羽毛一样轻,分散在港口、帕塔普斯科、切萨皮克和大西洋的水域。有一天,你会升起,蒸发到云中,化作雨水降落在每一个曾说过爱你的人身上,附着于他们的头发,滴进他们的耳朵,去探索他们头脑中的丛林和隧道,为他们对你的每一个想法。你一直在思考这事,简直想让人们大吃一惊,假如他们能知道。你喜欢惊吓别人,因为那样很不像你。
在港口,越过水上的士的吱嘎声和巴尔的摩柔和的夜间交通,你也会想起码头上那个女孩,十几年前,在佛罗里达北部数百英里的海岸。有些夜晚你会想:将我冲回到那红色的河岸,让我跟那个码头上的女孩说,她不能让我们偷走她的工具箱。让她知道,如果她让我们拿走了,她也会让任何人从她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后来的这件事你不知道,但那是二十年后发生的事了,当时她刚满三十岁,住在南卡罗来纳州沿海的一所房子里,和一个瑜伽教练,一个化学老师,一个理发师。她让他们拿走了她的食物,她的钱,她的车,她的狗,她的衣服。过了一年之后,她最终遇上了他们,他们都承认了,是的,他们吃了她的龙须菜;是的,当她在烹饪学校上课时,他们借走了她的车去海边,没有邀请她。而且是的,他们还随手带走了她的拉布拉多犬。那是在明媚的三月,可爱的一天。她的室友们告诉她说,当时暴风云在水面上隆隆作响,冷锋袭击了海岸,他们便离开了海滩。这次谈话令她感到羞辱,这意味着他们甚至都不怕跟她撒谎,她跑进外面的冰雹中,在光滑的木门廊上滑了一下,头撞到台阶的边缘。假如她撞得再稍微低一点或者高一点,或者再偏左或偏右一点,都不会造成致命。她撞得正中要害。
她安息在坟墓里,俯瞰着她家附近的河流。码头已经腐烂,被埋在了河底。连红色的泥土也被少女黍和天堂树覆盖,因为女孩的父母没了去河边的兴趣,对孩子们曾经成长和离开他们的码头疏于照管,如今他们仅仅喜欢从舒适的阳台上看着水面。曾经送给她紫色胶鞋的女孩的姐姐,长大后坐在有巨大窗户的大房子里,注视着地平线说,这就是现在的城市,是它应该的样子,而且修了公园、医院、学校和公路,她点了点头,查看了一下罗列的条目,皱起眉头咬着指甲说,“还要别的。”她嫁了一个和你同姓的新泽西男人。所有这些你都不知道。
任何一天,你想的更多的是那个在摇摇晃晃的码头上的女孩,而不是你自己的家人,他们似乎更像是一本你借出去却再也没还回来的、你最喜爱的书里的角色,而非你应该认识的人。有时你把她想成你的妹妹,尽管她脸色苍白,红发,对于你遥不可及。你只跟你的男朋友谈论她,谈论那一天,你的家庭像一只橘子般一分为二。你告诉他你记得的一切——码头,你哥哥的磁带,你拇指里的钩子,因为他是你所认识的最有耐心的人。你跟他讲了那么多笨拙的话,说在你孩子式的想法中,你失去你的哥哥和母亲是对你偷了那女孩的工具箱的惩罚。那个孩童的你相信这一点,并将此锁定在你的大脑中,而你成年的头脑都围绕那种观念成长,就像一棵树,在带刺的铁丝围栏边生长,树干一年年、一圈圈扩大,带刺的铁丝深埋进它的树皮。那是一种很傻的想法,你說。你男朋友说人们相信比那更傻的事情。有时你觉得你想去码头看看。或许想办法找到那个女孩,为从她那里抢了工具箱道歉。因为就算她得到了另一个,且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很好,但那个工具箱仍然是她永远无法找回来的东西,一件珍爱之物,一个时间片段和刚刚消失的她自己的部分。
你男朋友表示支持,但之后你说服自己放弃,因为,那码头还在吗?还有谁在那?你父亲搬了家,还住在佛罗里达,但是在遥远的南部,在那里他又跟一个古巴女人结了婚,但不是你母亲。而且你不知道码头上那女孩的名字,从那以后你和那些可能认识她的人都没有联系。假如你还记得怎么去她的家,登上那些漆成蓝色的台阶,穿过悬挂着的蕨类植物,来到她家的大门前——你从来没看见过,仅只是想象,这时你要说什么?你会发现什么?有一两次,你梦见了那扇门:你就站在大门前,蚊子在你脖子上嗡嗡作响,空气中闻见雨水和烟的气味,当那扇门松开,对着家具、楼梯扶手和落满灰尘的灯具时你微微发抖。一个影子重重地朝你走来,但还没到门前,你就醒了。
你男朋友点了点头,吻了下你的手。你摇摇头,表示这段谈话结束,问他今天做什么。他说他要去洗车。他洗车很频繁,如果他不做这些,他就会读书,如果他没读书,他就在备课。他教中学历史。你很钦佩他拒绝谈论他的学生,即便是值得一说的那些。他个子很高,周末和他的兄弟和表兄弟们一起踢足球,他们很亲密,都留在巴尔的摩。
在你男朋友洗车的时间,你给你女朋友打了电话,然后带着狗去德鲁伊山公园跑步。你任它们在湖里撒野玩耍,反你没什么急事。很快你女朋友骑着自行车来了,你们促膝而坐,期间你征求了她对你给城里几家新开的酒吧设计的新鸡尾酒的看法。你女朋友住在一套海滩主题公寓里,因为她在爱荷华州长大,一直梦想着大海,她的盐和胡椒粉瓶子是美人鱼形的,她给它们取名叫达芙妮和阿德莱德。她编写计算机软件,经营社交媒体活动,她急于告诉人们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技能。她曾经修理过你男朋友的笔记本电脑,你跟他说她是一位擅长电脑的同事。
她告诉你,她刚刚获悉她离婚七年的父母几个月后将复婚,她别的家人似乎为此高兴,但在她看来,他们都肯定会把他们才埋葬好的不堪和垃圾一股脑儿挖起来。你摩挲着她的后背说你明白了,你知道,因为那该有多让人迷惑,多么混乱,多让人筋疲力尽啊——本该留在深渊底部的东西又要拖出来。你提出和她一起去参加婚礼,她说她会考虑的,但也许,或许,好吧。
狗玩耍够了,抖了抖它们脖子上的水,你想象着从紧绷的绳子上甩下来的水滴,想知道码头上那个女孩如今在什么地方,是否总是有更多的鱼钩和鱼饵,钓到了多少鱼。你和你女朋友站在那里,掸去身上的杂草,她问你是否想过再添一个文身。你说你不知道,但你想找个时间带她去钓鱼。她把眼睛上方的太阳镜放下来,跨坐在她的自行车上,耸了耸肩,但你知道这主意让她开心。
码头上那个女孩确实得到了更多的鱼钩,也钓到了很多鱼。后来她把一些鱼冷冻起来,她的室友们把它们偷走了。其余的她马上腌起来,去除内脏,用新鲜的迷迭香、柠檬和洋葱塞进去,她从来没想到过你。
这天是你的生日,你安排好白天和你男朋友共度,夜晚则是和你女朋友一起。当你哥哥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他正在为你做含羞草酒,这时你哥哥打进来,碰巧你终于接到了。
不觉中二十年消逝了。过去和现在突然间碰在一起,像拍了一声巴掌。你哥哥的声音高而清晰,一点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听起来像一声长而轻快的、神经质的笑声。他祝你生日快乐,并说他以前曾试图联系你,但一直觉得,仅仅出乎意料地留个口信不太好。你说你明白。你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说他是一名音乐教师。你告诉他你男朋友也是教师。这促使你男朋友端着他的陶瓷马克杯从厨房走出来坐在沙发上,面带赞许地微笑着。他穿着一条拳击短裤和你的一件运动衫。
你哥哥和你说起你的父母以及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给了他你父亲的电话号码,他提供你母亲的信息给你,但你说你有。你问他对那天的事还记得什么,最后那一天。他说:“首先是你,”那是他在你年轻时一直记得的,他想看见你尝试一些他以前敢做的事情。于是你跟他讲你母亲对着那条可怜的、斩断的鱼哭泣,讲你父亲扔下那盘坏了的磁带,讲你感染的拇指和意大利面,讲你母亲慢慢地解释那个计划。
“那么,事情的发生就是这样,”他说。他告诉你说,是的,你们每人抓了一条鱼带回家,但最终是你们两个在厨房的餐桌上清理完它们。没有报纸和毛巾在下面。你们俩以前都没有清理过鱼,但那并没妨碍你们。你们俩搞得一塌糊涂,把它们乱砍一气,桌子上满是内脏。他笑起来。“然后爸爸和妈妈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回来,争吵着商定他们的计划,是妈妈把磁带从音响中拉出来,扔在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爸爸责备我,主要。他是这样说的:“你杀了一条绝好的鱼,”然后指着你说:“你割伤了一根完美的拇指。”我们全都上了卡车,带你去医生那里打针,之后他们给我们买了麦当劳,妈妈给我们讲是怎么回事,期间她清理桌子,打开窗户把鱼的臭味放出去。爸爸则坐在角落里,好像是撅着嘴。我不记得我们试图逃跑,但这点说得通。或许我们应该那样。
他笑起来,你也笑了。你有一点儿失望,因为他的记忆不是你记忆的镜像,但你意识到,这就是记忆作用的方式,你很高兴这些基本的东西是对的,你可以和他分享,你对他突然感到亲近。你冲你的男朋友咧嘴一笑,他支持地眨了下眼睛。有一阵令人舒服的沉默,你觉得,在你和你哥哥之间,然后你一气问他是否还记得码头上那个穿紫色胶鞋的女孩。你偷了她的工具箱,上面全是泥,你们俩身上也是。他笑着说,不,他对那些日子不太记得了,就记得那太阳,永恒的太阳。你尽可能用揶揄的口吻跟他说,你过去常认为你父母的离异以及你跟他的分离是因为你偷了她工具箱的报应。你向你哥哥解释这点,他只是说:“我们的父母是两株相互扼制对方的杂草。”
你描述那女孩更多的事情,几乎气喘吁吁:讲她如何住在那条河边,在你们下游,一幢蓝色的大房子里,她就你的班里,实际上,在暑假前的最后一天,她画了一条章鱼,你告诉她说你很喜欢,她说谢谢,并问你想不想来跟她钓鱼,你说好的,但是——你的哥哥——说不,咱们就把她的东西拿走去别的地方钓鱼,给爸爸妈妈带条鱼回去,这样他们可能就不会对每件事情都那么生气。在那之后你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秋天再开学时,有人告诉你说她父母送她去了一所私立學校或别的什么的。
他还是不记得,然后你问他:“我们钓鱼的工具从哪来的,那么?”
“谁知道呢,”他说,“我们总是这里那里拣垃圾里的东西。”
你仍旧坚持,说是那女孩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你想象他翻着白眼,或是不屑地摆着手,就像你成长时期你父亲对你所做的那样。你觉得尴尬,仿佛你愚蠢地相信某件事情很久,突然间你的哥哥跟你透露事情可能的情形,仅只是可能,其他每个人一直都知道:那个码头上的女孩根本不存在,你哥哥从来没怎么想起过你,你比你一直所理解的更加破碎。
“没关系,”你告诉你哥哥。房间另一头,你男朋友以同样的怜悯地看着你,仿佛他也一直知道,在所有你的故事、记忆和忏悔中,你都是被误导的,愚蠢,一个傻瓜。那种怜悯的神情,你以前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至少对你来说不是这样,让你感觉残忍,就像一种背叛,一只钩在肉里的钩子。你想伤害他。
“抱歉,”你哥哥说,“假如你记得的是这样,那肯定就是这样。”
“没关系,”你再次说道。你现在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你想你很可能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除非你父母中哪一位去世。
他问你是否愿意找个时间打视频电话。你说你不太了解——你有点科技恐惧症,不过你女朋友可能会帮你。你哥哥这时感到困惑,你男朋友响亮地喝着杯子里东西,猛一下笑了出来,然后抚摩一只过来用鼻子嗅他光脚丫的狗。你又重复了一遍,你哥哥让你解释——既有男朋友又有女朋友,你说这是下一次要说的故事,一个悬念,所以他必须再打电话来听故事的其余部分。你挂了电话,叫你男朋友的名字。他继续抚摩那只狗,你再叫他的名字时,他说话的声音平静而平淡,和他训他的学生时一样。他有了一个关于纹身的设想,给你的右手臂,假如你仍坚持要一个的话:一盒散开的磁带和一条缠绕在里面的鱼,艰难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