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春秋(外二篇)
2019-10-30肖克寒
肖克寒
一
低矮的作坊。内有白泥,煤矸石,水和一个转盘……
时光闪回道光年间。做砂罐的手艺传入这个资江边上的古镇,而那个叫石泉的小山冲又得风气之先。兴盛时节,石泉直接从事砂罐烧制的手艺人达百人。
窑棚内,树根般粗糙的手,似乎有了魔性,娴熟地把原料粉碎,搅和,揉捏,直至成为柔软的泥团。然后将泥团套绕在转盘模子上,不停旋动,拍打,精刮细磨,慢慢制成罐坯:罐身有了,罐嘴有了,罐耳也有了。
开始烧制。早已晾干的罐坯,静静排放在窑炉火口。正是酷暑时节,炉膛烈焰熊熊,老窑匠赤裸着上身,肩上搭条棉纱汗巾,手握一柄长长铁钳,古铜色的脸和胸脯在烈火的映烤下,汗光熠熠,像是雕像。
排列整齐的砂罐成品,泛着青灰色。
老窯匠守着砂罐,默坐着。窑棚之外,弯弯山路把他的目光牵向远方。远方,是一所学校;学校更远处,重峦叠嶂,云朵在飘。
他的儿女们在那云朵之下的学校里念书。
一句经典乡谣,此刻在窑匠耳畔沉沉回响——“就算卖砂罐也要送崽女读书!”
像一棵耐旱的庄稼,老窑匠咧开嘴笑了……
二
直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砂罐仍是当地乡村的时尚生活用品。人们用砂罐煨饭,煮粥,炖鸡,温酒,熬药……
贩售砂罐的人就更多了,带动古镇上千人就业。很多人就靠卖砂罐攒钱送崽女读书。
“养女莫嫁苦命郞,担脚、下窑、卖砂罐。”农闲时节,贩售砂罐的汉子们,挑着砂罐担子,操着野野的乡音,在黄昏里,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有的乘着从资江上漂来的船,直下益阳,长沙,汉口……
年年月月,古镇和那句经典乡谣紧密联系在一起。
红丘陵村落间,回荡起唱神的牛角声,叠映着那句乡谣的影子——
贩子们用一根草绳穿过罐耳将青灰色的砂罐、砂盆之类串起来,挂在担子两头,远看像两座缓缓移动的小山。这些砂罐贩子,扯着嗓门,沿途吆喝,在乡村的石板路上移动,移到哪里,哪里就丛起一堆人:头上留着“茶壶盖”的儿童,穿着花袄的女人,叼根纸烟的闲汉……
一个老者鬓发斑白,蹬着一双笋叶草鞋,卵石般的脚趾又粗又黑,走的步子却很均匀,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老人说,穿草鞋走路担子才稳当咧。其实老人年纪不是很大,只是太穷,为了供养两个儿子读书,边做农活边贩卖砂罐。人们劝他不必如此苦累自己,老者却铿锵回答:“就算卖砂罐也要送崽女读书咧!”
“卖砂罐,打豆腐,送崽送女上学府……”娃娃们追着唱。
时光递嬗,砂罐制品开始用车皮从石泉火车站发往长沙市场。
随着改革开放,现代工艺用品在市场潮水般出现。但砂罐制品没有淡出生活。石泉的吴家院子依旧有人坚守着砂罐手艺。他们已属于第五代传人。尽管不需要依靠制作砂罐发财,但他们依旧不愿意遗弃祖传手艺。
或许更不愿意放弃那句根一般的经典乡谣……
三
中等身材。平头圆脸。皮肤黝黑。一双小眼睛闪烁着淳朴、和善但又不乏精明的光。
使人想起哪位砂罐贩子。
他姓刘,人们喜欢称他“哥哥”,其祖辈确有可能贩卖过砂罐。但是,他现在是古镇上一家养殖场的经理,主要发展富硒产业,五万多只绿壳蛋鸡是主角。
当过脚夫,开过煤矿,钻过矿洞,也在沿海城市“呛过水”。几番沉浮,又折回家乡重新创业。
创业比制作和贩卖砂罐艰难多了。没有土地,一片荒山在他的眼里成了“风水宝地”,他承揽下来了;没有技术,四方拜师;没有人才,三顾茅庐,诚心引贤;没有资金,集股筹措。但新的问题又横在面前:如何让人们树立起“补硒”的观念,如何消除开通不久的高铁列车对母鸡产蛋的影响……
“搞产业,就好比做砂罐子。”经理憨厚地笑着说,“当初为了生存,才引进砂罐手艺。有了砂罐之后必须加大推销力度。而竞争纷起,逼着你不断改进质量。当新型工艺品替代砂罐时,砂罐业又面临着抉择……”
他的企业,好像是砂罐业的“变脸”和延伸。
现在除了养鸡,他又探索立体式开发:植桑,种草,养鱼,发展休闲产业……
几十年的经历炼就一句新的经典:“当今年代,就算是卖砂罐,也得时刻想着创业、创新!”
在这方古镇,这样的弄潮儿可不止一个。他们中好多就是砂罐师傅的后人:利用水电站和高铁站独特环境搞服务业的“山伢子”们,敢闯敢试、兴办园区的“石伢子”们,还有那位想开一个与砂罐也很相关的“农家博物馆”的“研究生哥哥”……
四
油菜花开时节。清水村闹腾起来。
清水村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冲,出山进山就一条崖坎路。
小村合并前有两百多户,七百多人,十八个姓。崖坎路是一条经商古道。
“过去,卖砂罐都能走出一条路子,现在的金饭碗在哪里呢?”这里的山农们一直在沉思。古镇人在沉思。包括那些从乡谣里走出去又回来反哺故乡的人。
一次,那个见过点世面的镇干部从村里老支书的身上发现“玄机”:老支书的气色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六十出头的老支书,红光满面,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老支书不无炫耀地说:我们那里光上百岁的老人就有好几个,八十岁的老人骑着摩托到处找事做。老院子里,有一股冰凉的泉水……
“老书记,金碗就在你身边呀!现在人们健康观念增强了,流行乡村旅游。正可以从此着手!”
这与全县“发展全域旅游”的战略正好契合。
几年前,开始去找媒体。央视记者来了,领头的还是位美女。记者们带着体检小组和有关专家进入该村,严格考察“长寿现象”的真实。终于考证出来: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土质含有多种有益人体的元素;粮食没有污染,满山野果可以酿酒,邻里关系融洽……
央视“走遍天下”栏目以“好山好水益人寿”为题,把“清水村”推向全国。村庄陡地火了……
可是,支书犯难起来:由于前来探求长寿之道的游人越来越多,小车已没有地方停驻,本村的土鸡蛋供不应求,群众家里的腌菜老坛因为含有“长寿元素”,也被翻了个底朝天,长寿泉边排起了接水的长队……
县里高度重视起来。领导挂点该村,决定提升山村品位。很快聘来了专业设计队,从整体上对“长寿村”进行设计:游道硬化,房屋美化,风景点化,流转百亩山浸田改种既可欣赏又可他用的芍药……
冬夜。关于发展美食的事,在村部热烈讨论,一直没有新的突破。忽然有人提出:我们这里不是砂罐之乡吗,“砂罐饮食”不是“人无我有”吗?人们突然重温起“就算是卖砂罐也要送崽女读书”的经典老话来,顿时脑洞大开,精神愈发抖擞……
砂罐乡谣里,春天的脚步霎时近了,更近了!
——乡谣飘起的地方,叫坪上鎮,旧称“大同”,在湘中新邵县西北部。
抚别小河街
这小街,名字柔柔的,因临近小河,就叫小河街。
这小河,似乎更柔,叫做酿溪。县政府所在的城关镇借用了小河的名字,叫酿溪镇。晓得湘中酿溪镇的人,大概都晓得小河街。
小河街上,有石榴初绽。黄昏,我独自来到这爿小街,像走近一个温馨而又遥远的梦幻。
小河街处于两水交汇口。酿溪河从这里汇入“湘资沅澧”中的资江。由于下游新建了大型电站,资江水位抬高,酿溪河成了“酿溪湖”。夕阳下,小河街映在水波轻漾的“湖”里,影子绰约摆动,颇具神秘风韵。
小河街是一条里把路长的半边小街,一头与县城中心金三角市场相接,另一端与老码头相接。在资江一桥未修之前,老码头热闹非凡,现在已成为一个休闲广场。小河街窄窄的,深深的,显得精致,也较为恬静。整条小街,就像县城的一件贴心小棉袄。但是,因为陈旧,当又一个春天到来,这件小棉袄必须要换掉了。随着棚户改造工程的启动,眼下的小河街也许很快会从县城的繁华里淡去。
石榴花,灿然开放。红红的花朵在小街河柳衬托下,比任何一年都要开得热烈,像在演绎最后的风情。
小河街正街上,有数十户人家。以小街为中心,整个片区则有近三百户。站在老码头朝小河街眺望过去,只见整条街道呈一条半月形弧线,各类房屋鳞次栉比。细观,那些房子时代痕迹明显:最古老的是青瓦木楼,窗户大多是镂花木格的;其次是一些马头墙青砖房;较多的是年代稍近的红砖房,窗户一般是两页式玻璃推窗;极显眼的则是鹤立鸡群的小洋楼。街面上原先的青石板没有了,曲曲折折贯穿的是一条新硬化的水泥路,路上有那小心翼翼开进去的各种型号的私家车。一些绿色植物,如野蕨、灌木,高高低低地附着于建筑物上,点缀着岁月。
即将淡去的小河街,此刻一如往常,竟看不出多少慌乱:水泥路打扫得干净,小狗趴在路中心睡觉;小排档依旧人影晃动;玩字牌的,搞乐器自娱自乐的,依旧怡然自得。
走进小街,像进入一轴本土版的《清明上河图》——
各式各样的小门,每一扇门像是画册中的一页。而留守的老人们,坐在富有节日色彩的大红门联下,几颗花白的脑袋凑在一处,更像是动漫人物。再沿小街走过去,看到了豆腐作坊前那副小石磨,看到了那个用青色条石做的据说已上百年的门框,看到了几块写着“孙记”“王记”之类字样的老字号铺门牌子和古铜门环,这些铺门有的是卖炒货的,有的是酒家,有的是客栈。也看到已经墙穿顶破的古祠堂依旧待在那里。好几家的前坪,开辟出一块晒簟宽的小菜地,周围用石头砌着矮矮的墙,并用竹篾和杂木织着篱笆。菜地里,豆角藤蔓爬着木棍,辣椒青绿滴翠,西红柿撑开枝丫……菜地外,靠河的矮墙上,人们也不让它空着,精心地养着花钵,有玫瑰、月季、天竺葵、仙人掌、兰花,简直成了一堵花墙。至于那乘隙搭架的晾衣绳,花花绿绿的衣被更为小街增添了别样温馨。在这里,居然可以看到蹿跳着的难得一见的灰褐色麻雀……
如果说小河街是一株古石榴,那么,每户人家的日子就像石榴树上的花朵,朴素,实在,安稳。
我在街上一户人家的葡萄架下坐了下来。葡萄架下坐着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据她说,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已远走高飞,有时几年也不回来。小儿子在一处工地上开叉车,很辛苦,却对她很孝顺。每天黄昏,小儿子会准时从老码头那端走过来,捎着她最喜欢吃的麻辣豆腐串。从老人淡如秋菊的笑容里,我感觉到这豆腐串也许是老人晚年最奢侈的享受。街上到底多少人有着类似的“微快乐”呢?不得而知。又听人说,有个两口子,脾气当得火药筒子,隔三岔五要拌嘴打架,但只要街上那位“闲事老娘”一出面,战火立刻泼灭。两口子不服任何人,就服叉着腰骂人的“闲事老娘”。还有那个智障儿,他几乎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但他会整天地坐在家门前那棵石榴树下,注视着对岸酒楼顶上一盏闪烁的莲花彩灯……
由于小河街独特的位置优势,来这里落脚的外地人渐渐增多。他们像是一些落在古石榴树上的“候鸟”,有弹匠、鞋匠、小贩、牙医,也有雕章子的和开美容美发屋的,小河街用她温软的手臂把他们统统揽在怀里。
听小河街人说,他们的祖辈当初是为了谋生而来。过去陆路交通不畅,每年涨水时节,从资江上游会漂下来很多去益阳、汉阳的压满山货的“毛板船”,给小河街人带来了生意。小河街也常有敢闯江湖的年轻人搭乘毛板船去了远方。小河街地势较低,好几次洪水漫过了柳梢。我至今还记得那年政府在小河街组织抗洪时,泪水和洪水融合着浓浓亲情。许多情景极像导演过的却又的确没有导演过。
这一切,或将成为愈远愈醇的回忆。
小河街作为棚改区,那魅力四射的重建效果图在反复修改着。拆迁开始之前,工作组通过入户调查,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小河街人深刻的依恋情结。一位老人噙着眼泪说,在小河街,他住惯了,街上有几个小石墩子他都记得,每天总要在每个墩子上歇下脚,少歇一个都像失去什么。在这里,逢年过节不用说,要是哪家有红白喜事,从不需召集,左邻右舍,包括那些“候鸟”全都来了。但是,他们就要分开了,不知有多少难舍。不只是老人,在一次动员大会上,一个中年男子哽咽着说,他从小在小河街长大,在那里钓鱼摸蟹,端午节吃粽子划船,采柳枝编帽子,听那老渡船的汽笛。尽管时代嬗变,他从未远离过小河街。有一回,他去外地住了些日子,结果水土不服,一回到小河街,立马安好。对小河街人来说,小河街不再是一条街,而是他们生命中的一条血脉……
难得的是,小河街与小河街人,早已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打破一个平静,才有可能获得更高层次的平静。多少年不是这么走过来的吗?小河街上故事多,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的是:在这里,经过几番曲折,某年砌好了石堤,某年又改建了民居。当年,那个“呱里呱气”的“国四爷”在企业改制中下岗,回到小河街后足足半个月不肯露面,后来自主创业,重振“呱风”;公认的“街花”柳妹子,辛辛苦苦考了个大学,都以为她从此会挣个“金饭碗”,没曾想会迷上给人捏脚的行业,开起了连锁店。而街上头一个买宝马的也是她……
此处木壁上,糊着一条用红纸书写的棚改标语:“棚改艰苦一时,换来幸福一生。”像是为小河街人的代言。是的,在这一角生命和灵魂栖息过的家园,许多人必然重新选择或修改人生的轨迹,除了迈过情感之坎,当然需要付出更多艰辛。我发现,这里一簇、那里一堆的小河街人已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重建的事情,有的说如果小河街建成了旅游性街道,自己会回来开个特色小吃店,一边卖小河街远近闻名的“猪血丸子”,一边传授手艺;有的说要搞个有品位的时尚衣屋或茶庄,尽量弄出些情调来,并抱拳一圈:“开张时务请各位来捧场哟!”大片的回答是:一定,一定……
我渐渐放慢了脚步。与其说是漫步,不如说是一次复杂的告别。也许,因了我也是棚改队伍中的一员吧。此刻,我的心情被石榴花映照得有一分激奋,一分温暖,也有淡淡的惆怅。总在想:我们的脚步没有理由迟疑。但无论节奏有多快,也不能忘记这里的过去,哪怕是一点,一滴。因为,小河街曾像一棵草或一棵安静的石榴,馈赠过人间最珍贵的温情。这种温情是财富,更是一种底气。前行中的记忆里,只有小草常绿,石榴花常开,我们的生活和时代才有无尽的明亮和温度,才有一个结实而坚韧的灵魂。
梨花山泉
春天,有条信息风一样飘进大山里:大山深处,就要建一个大型矿泉水厂了!
水厂的位置,就确定在那个叫“寮屋街”的地方。
这大山是湘中雪峰山的余脉。寮屋街是大山最深处的一条山街。街上,人早都走尽了。就像一枚静静的落叶,山街裹在大山的褶皱里。因为有过许多油桐树,所以山街当初叫做桐子街;也因为最初只有几间用来看护山林的老寮屋,所以后来又被喊做“寮屋街”。
山街的房屋以老寮屋为中心,向南向北延伸,有木楼,有砖瓦屋和披厦,也有盖杉皮的旧棚子。因为久无人烟,蓬草,野麻,辣蓼,白茅,已蔓生到房舍的墙脚下;有的房子的二楼廊板的夹缝里和屋瓦罅隙间,也有了草的影子。到处有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耷拉着的椽子,半倾的柱子,扁圆的窗洞,歪斜的晾晒衣被的细长木竿——像是山街和大山的梦幻……
这梦幻仿佛一夜间醒来。就在关于建水厂的传闻如山花般开遍的时候,一个离开山街好久了的人,一个山街上最不起眼的人,突然悄悄地回来了!他,面容消瘦,佝着腰背,外号就叫“驼爷”。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弯刀,从春光里蹀躞而来时,俨如一芽另类的音符。
山街南端的石板路,依舊湛青,脚板踏上去回音依旧清晰。驼爷沿着石板路缓缓往北走,似在寻觅什么。
这时候他听到鸟叫声,很熟悉。鸟声是从山街南端那棵大板栗树上传来的。大板栗树是老支书龙爹家的,两股大杈平地分开,撑起两把树伞,是山街上最好的板栗树。驼爷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驼爷始终记得,每到秋天打板栗的时候,极温和的支书娘子“珍姑”总要让山街人全部品尝到板栗,当然从没有少过驼爷一份。只可惜支书娘子年纪轻轻就作了古。现在,龙爹随儿女去很远的城里了。他一走,山街马上冷落了许多。龙爹一家子还会记起板栗树吗?
龙爹和柴四爷两家的老屋是共着一间堂屋的老寮屋,在山街正中央,屋檐下常常挂满了犁耙农具。现在,堂屋的两扇大门已拆开斜在两边。驼爷记得,两家当初火热得只差没有同一只鼎锅吃饭。每年合伙杀年猪,柴四爷总是半蹲着身子,用他那张大嘴堵住猪脚上切开的皮口,鼓着腮帮拼命往里吹气,龙爹则用一根铁棍在猪身不同部位敲打疏导,配合默契。龙爹从支书位置上退下来那年,两家终于为了堂屋的权属打了场官司……驼爷叩了叩生锈的堂屋门环,唏嘘良久。
再走过去,驼爷看到了那架旧石碓。碓臼依旧很好。驼爷忍不住走过去踩了一下,老碓发出“啌”的一声闷响。在这声音里,驼爷仿佛又看到了寡妇墩子嫂那双大脚板。只要有人用碓,或舂米,或做笋粑,墩子嫂总会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或者正在穿纳针线的鞋底,从枇杷树荫里赶过来,搭上一只脚。而那位外号“呱婆”的女人,也喜欢在这时候挨过来扯些闲话。墩子嫂也许知道:她曾是驼爷梦中的星星……
驼爷是山街上说话最少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语言。他会吹木叶,又不知何时学会了吹唢呐。唢呐据说是那位进山来唱傩戏的白胡子送给他的,吹起来虽然经常跑调,却像竹泉般清亮,红白喜事也有人请他去凑个热闹。但驼爷是有选择的,譬如山街上的瘦长脸“羊胡子”家他就从来不去,他认为“羊胡子”为人太精。此时,驼爷惊讶地看见“羊胡子”家似有人来过,门上换了一把新锁。驼爷马上记起,他家楼上常常有野蜜蜂窝……
山街最北面的老纸房里,是驼爷的乐园。他常跟那些外来的滩头纸匠打得火热,吸烟,打牙祭,说些野野的粗话。有时候,他会趁着月色吹上一曲山里情歌,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吹给谁听的。在场的人有时被吹得眼睛湿湿的……
在老碾房旧址,驼爷用脚拨动了没有拆走的转盘,转盘发出呼呼的转动声。关于碾房的旧事可多了。只要这转盘在,故事就会像留声机里的歌曲一样长久储存在山里了吧!
驼爷来到自家早已荒芜的菜园,只见石头篱笆上牵满了刺蔓,开满了红的白的紫的花朵。菜园的旁边,就是他度过了几十年时光的土屋。这两间土屋十分低矮,是用山土干打垒筑成的。一进门他就细细寻找着那支忘了带走的破旧唢呐。但他没有找到。墙上用来挂唢呐的钉子却还在那里。驼爷使劲将钉子拔下来,拣张竹纸裹起,掖到衣袋里,仿佛要把过去的唢呐声收集起来,带到山外去……
从土屋里刚出来,蓦地,他怔住了——听到了那缕久违的泉声!
泉声在一片宁静中格外清亮,动听,虽有几分惆怅,却更有几分坚韧!
驼爷怔了怔,疾步寻到泉声飘起的地方——街头那棵盛开着洁白花朵的老梨树下。只见这绺山泉,已经瘦得像根筷子,却依旧挂在老梨树的杈丫上,从竹笕流进下面的石缸,滴滴答答的,为山街渲染出几分生气。
泉边,竖着一块尺把高的磨刀石。石头顶部,那磨刀面已凹成半月状。驼爷点燃一支毛烟,在磨刀石边坐了下来,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石头,像是在与它对话。
当初,山街上并没有一块像样的磨刀石,很不方便。这块磨刀石,是驼爷专程寻来的。那一天当他翻山越岭扛来这块上好的磨刀石时,龙爹朝着山街上端着晚饭的人们大着声发了句话:“看咧!你们以后哪个也莫要小看驼爷!”龙爹的话引起一片“是呀是呀”的赞叹。
从此,驼爷的心里,总是开着一树梨花,总是响着哗哗哗的竹泉声。
驼爷在山街上是独姓,也是个老光棍,在龙爹发话之前,山街上没有一个人公然说过“莫要小看驼爷”。在山街上,龙爹是威严的老支书,他说一句话“药得蛇死”。
作为扶贫对象,驼爷是头一个被动员迁往镇上安置的,以后一直没有回过山街。此次,在人家推荐下镇里特邀他当建设矿泉水厂的顾问,将来还要参与水厂管理,他才觉得有责任要回山街来。
高山有好水呀。这山里的水,他的确太熟悉了!就说眼前,望着细细的竹泉,驼爷心里热热的,好像这泉一直就在他心上流淌着。驼爷没想到这么久了竹泉居然没有从山街消失,他开始认真整理起那几片有点凌乱的水笕来。沿途流失的泉水又被集拢到了竹笕上,泉水声陡然增大……
整理着水笕,驼爷忍不住想:好水带来美事。要是龙爹又回到山街来,墩子嫂又回到山街来,甚至那“羊胡子”又回到山街来,那该多好啊!知道他们不会回来,驼爷又想,虽然他们不会回来,但春天并没有遗忘这条山街。春天来了的时候,梨花胜雪,山泉更加惹人喜爱了!于是,他朝着山湾,使出吹唢呐的中气,长长地啸了一声:“喂——”大山马上慷慨地回答了他:“哎——”
驼爷搬来一个小树墩,搁在磨刀石邊,静静坐下。他往磨刀石上洒了些泉水,再取下别在腰间的柴刀,一下一下地磨起来。起初,是慢慢地磨,渐渐地上劲了,额头上沁出豆大一粒的汗珠,刀刃也开始放光。此时,整条山街只有他的磨刀声蘸着泉水在响:嚯,嚯,嚯……
山街仿佛瞬间复活:梨花灼灼,泉声潺潺,而且有一支春天的唢呐蓬勃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