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天龙山
2019-10-30张强勇
张强勇
朋友老家在天龙山,他不时在我耳边聒噪:天龙山四季有胜景,是新化旧八景“维山叠嶂”的核心,什么时候去?他说得口沫四溅,偶尔还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劲儿,有如大过年一家人守着母亲砧板上的那块年缸肉,心急火燎要大快朵颐。
去天龙山有两条路。一是新化往官庄到石冲口,再上天龙。官庄在天龙山的西北麓,以前为府县驿站,故而以官庄为名,这是古代通往宝庆府的官道。一条是从冷水江往石槽木山铺到天龙,这是新开的大道,一直通到邵阳。深秋,我们驱车从石槽直抵天龙山。在车上,朋友抚今追昔,感叹不止,直言小时候去镇上的路坑坑洼洼不说,还要花上二三个时辰;现在,从县城出发,一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一路的荫荫翠翠透过玻璃扑入眼帘,正在肆虐的秋老虎似乎也已远去。
这里有海拔几百米的高度了。迎面是一座水库,放眼望去,四面云山屏障,万树银杉翠绿,让人心神怡悦。倘若三五好友聚于此,划舟、钓鱼或游泳,定将乐得不思蜀。这时才知道,我们已到了天龙山脚下一个叫清水塘的地方。站在塘坝上,可看到对面的天龙高峰,海拔一千多米,四周有千米以上的山峰三十多座,恍若山的丛林,连绵不绝,气势恢弘。清水塘面积约五十亩,四季澄碧,夏冷冬暖。古人有诗曰:“一圆明镜挂高峰,四面苍杉入画中;维岭西南十一里,青山绿水似华嵩。”明代参政胡有恒登天龙山时,也做《维山叠嶂诗》一首,极言其胜状:“列戟晴圆护远岑,崇墉点注翠森森。群峰崛起仙人掌,天柱高标帝女簪。松壑云蒸千涧雨,碧山青落半江阴。振衣闲步崆峒上,斗碧城南月色深。”
我站在山脚仰望,向南,复向北。在幽静的山之北和喧嚣的城之南,可远眺龙山主峰岳平峰顶,可聆听雾霭下资江一段流水如低语如倾诉。天龙山虎踞于此,成为了冷水江、新化、新邵之间的天然屏障。在天龍山周边还有很多神秘的古村寨,如龙源村、龙溪村、石龙村、正龙村、双龙村、梓龙村、吉龙村、天龙村、五龙村等,都以龙冠名,丝毫不避不忌。在天龙山西陲,有山叫“天子山”,山名大得惊人,有龙也就罢了,竟还是天上的龙天子的山。
沿一条名叫龙溪的山涧溯流而上,一处瀑布吸引了我们的眼睛。清澈的山泉,分成一宽一窄两条银瀑,由三百多米的山顶落下,仿若两条白龙竞相嬉戏。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的意境,也顿时浮在了眼前。其实,山上到处都是瀑布,有的随风飘荡,形成曲线飘落而下,飘逸而娟秀;有的依势而成,一倾千里,可以想象雨季时,将何等雄浑而壮观。此时,瀑布下的山涧流水淙淙,间或裸露出许多被冲出的石块,而那随瀑布跳跃的水珠,又不时溅在石块上,有如飞珠乱玉。站在瀑布下,一阵阵细雨从我们脚下无声而迅猛地升腾起来,夹裹着淡淡水腥和微微凉意。顾不上揩拭,我抬头四望,从两岸青山间而来的众多小溪,宛若铺开了一地的诗情画意,让历朝历代游历于此的文人墨客诗思泉涌,吟哦不止。我吟不出诗章,只能静默而立,揣度着轻款流淌的溪涧缘起何处,又意欲何往。
山因水而灵,水因山而活。连续几场秋雨,山上的水量格外充沛,让天龙山变得格外滋润。许是刚刚下雨的缘故,溪水有点浑浊,不过看得出来不是污染的浑,也许是调皮的雨点溅起了水底的泥沙。我们平时看到的大江小河,大多安静而内秀,即使流动也是缓缓无声。而山里的溪水一点也不矜持,潺潺水流一路追逐我们,像钟情少女在追随她的心上人,偶尔遇到凸起的石块,顽皮打个滚,散成几朵浪花,又急急奔向前方。有时走着走着,溪水不见了,拐过一个弯,却又与她不期而遇,仿佛捉着迷藏,故意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天龙山最出彩的还不是瀑布,而是满山的古树。在荛公寨,就有数棵树龄在千年以上的银杏树。山的峭壁处,一棵棵奇形怪状的树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树干或直或弯,一条条藤条缠在树腰,树叶在阳光下反射出银光,像翠绿的树冠戴上了银色礼冠。这是天龙山的原始次生林,林间生长上百乃至千年的古樟、古枫、银杏、红豆杉、桧树,见证着天龙山的沧桑。
山上植被茂盛,青草拥覆,树木蓊郁。山坡下布满灌木丛,野牡丹、杜鹃、金银花、芦苇、大叶茶、野菊,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王国。鸟鸣时时入耳,或清脆悦耳,或婉转悠扬。一路走来,可见澄澈的泉水从山上潺潺流下,别具婉约之美。我们走得渴了,用瓶子接了水,一瓶免费而优质的矿泉水就有了;或者索性俯下身子,双掌合拢,捧起水直接喝了起来。累了时,找个荫凉地方,把自己摊在草地上,像一个被丢弃在大地上的婴儿,眯着双眼,听山野的各种天籁,尘世间的烦闷倏忽间便消散殆尽了。
山间天气喜怒无常,刚还晴空万里,忽然就下起雨来。雨水洗濯了整个山林,让原本寂静的天龙山,更增添了一抹清绿。好在山上建有古色古香的亭子,我们可以在此小憩避雨。一袋烟的功夫,雨就歇了,只是水雾漫得更开,山只露出窄窄的一段绿脚,齐腰以上,宛如轻纱遮面,看不真切。近处的树叶、草尖、花瓣上都挂满水珠,晶莹剔透,显得格外娇艳。
走出亭子,沿着山中石板小径悠然而行,一路向上。远处的视线所极,满眼浓碧,远近高低,树木枝缠藤绕,密不分株。沉甸甸的湿绿,犹如大海波浪,一层一层直向山顶推去。脚下盘旋曲折的石径,印满苔痕,鲜绿点点。小径两侧长满各种藓草,连老树干也被青苔满满覆盖了。我突然想起了清代袁枚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踩着潮润柔滑,我们小心翼翼拾级而上,越向高处,树越密绿意越浓。我似乎又有了王维面对秋天的怡然自得:“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在这座天然氧吧里,我们蹚过了龙溪,来到了龙源村。龙源村边有一口井叫龙井,据当地村民介绍,在天气最干旱的时候,这口井都没断流过,龙源村也因此而得名。雨后的阳光从对面的山坳中喷薄而出,沾着温润的雨雾。万道霞光映射着眼前的一切,犹如七彩颜料尽情泼洒开来,洒在翠绿的树林间,洒在高耸的山峰上,洒在脚下的花草中,皴染出一幅极淡极雅的山水画。那升腾变化的雨雾,仿佛是宣纸上尚未洇干的墨迹,变幻着各种造型。有时还来不及想象是什么,早已经化成别的图案了。
不一会儿,我们邂逅了一片楠竹林,似乎是幼年在乡下见过的那一片,分外亲切。翠竹们修长又有弧度,柔软垂了下来,像一位含羞的女子面对陌生人。林子里有一座废弃的农家小院,是已搬迁下山的山民留下的空屋子。透过柴门缝隙,看见里面还有被遗弃的竹篮、竹桶、竹凳和竹椅。地面用黄土铺就,凹凸不平。黄土垒就的柴火灶上,那种灰褐色的柴灰还在。我兀自想象着,或许某个冬天,山民一家人曾围拢柴火灶边,烧着火苗摇曳的竹木,在竹子噼里啪啦的声响里一边取暖,一边憧憬着未来的日子。
往天龙山东南行六七里,便到了大凌峰。峰上有唐代古寺的残迹,起先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庙,竟修葺得如此气派。上百级的石阶旁种的是柏树、银杏和红豆杉,树上挂满了红绸子。有一处亭子修得很古雅,周边有几棵古树,成包围式向中间靠拢。枝条上有新绽的嫩芽,垂在屋檐上,人从底下走过,很是清净。屋檐上的青瓦或许修补过,有沉郁的和谐。进了殿内,殿堂还在修缮中,高大的水泥柱子还没漆上大红。没进去的人可能以为很破败,但往里走,才发现了整个庙宇的气派。从外至里有三排建筑,一座高塔耸立在眼前,看看还是崭新的,分了好几层。中间的大殿内塑有菩萨二百多尊,千姿百态,显示了极其精湛的雕塑技术。前后两殿,殿后绿竹成荫,殿前百花齐放。左右小溪夹流,群山环抱。
朋友介绍说,这里以前的香火非常兴盛,也很热闹。那时的古寺,除了住持外,还有大小几十个和尚,或许还有尼姑。我们在寺庙的板壁间,见到了刻于其上的许多诗词,记载了当年的盛况:“大凌峰前寺,大雪几度来。铁钟挂旧观,杉桧兑新裁。溪水堂堂去,西山面面开。钟声千里外,仙子住蓬莱。”这便是其中僧人留下的一首。民国时期新化人吴国圃登天龙山,过大凌寺时也吟哦过:“天竺四方寺,人从此地来。寒泉流玉漱,瑶草倚云栽。梵寺依峰舍,禅房傍日开,踌躇怀往事,清興易余哀。”“昨夜相携看霜月,今朝谁料起寒烟。安知明日千峰顶,不见人间万里天。”
我肃然而立,想象着当年的某个清晨,太阳从古寺后面的山梁上冒出,和尚撞响了殿上悬着的钟。钟声很有节奏,在山中悠扬回绕,久久不绝。钟声响过,和尚在住持引领下,拿着经书,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进香的人们,也顺着寺门恭肃进来。一时间,我又想起了儿时母亲带我去大乘山还愿的情景。母亲拉着我,跪拜在香炉前的台阶下,看着住持合目、静坐、念经诵佛。眼前是袅袅燃着的香火,透过缕缕青烟,望着那尊尊佛像,母亲和我在心里默念有词,祈祷能考一个好学校。到大凌寺来进香的人,大概也和我们母子一样,怀着无尽的期待吧。可惜的是,现在的古寺早已改变,没了晨钟,也没有暮鼓,甚至少了读经声。修缮一新的古寺,只是成为了人们休闲的好去处。
一路秋风送步,我们越往上走,路越崎岖,地势也越来越险恶。一边是压到头顶的险峰,一边是深不可测的溪谷。然而在这险绝处,我们惊喜地看到,路边数米高的岩石上,竟长着几株蓊郁的剑兰,大山里的生命力如此坚强,令我陷入沉思,默然感喟。
天龙山四季有花,古人以诗赞道:“春日杜鹃满路阶,银花立夏换衣来。山茶秋后香贯顶,腊月梅花斗雪开。”山上的秋叶也别有风致,甚至飘落姿态也优雅至极。有黄透了的樟树叶,有红透了的枫树叶,还有那红黄相间的银杏叶儿,都扑簌簌投入大地的怀抱。在粗石峡,我们正在欣赏飞瀑碧潭,忽见一大群蝴蝶自远方飞来,在峡谷间翩翩起舞,优雅动人。深秋时节,哪来这么多蝴蝶?疑惑间,眼尖的同伴说,哪里是什么蝴蝶呀,分明就是落叶。奇特的是,它们并不像普通秋叶一样飘落下来,而是在空中长久轻舞飞旋,如同蝴蝶振翅起舞,尽情展示它们的美丽。良久,它们似乎有些倦怠了,才缓缓落在地上和水面。五彩树叶飘满大地,把大地点缀成巨幅画卷;飘荡在清澈的溪水上,溪水又变成流动的画卷。在天龙山,落叶不是生命的枯萎,而是另一种更灿烂的形态。
我们一路走到了天龙山峰的西侧,忽见一开阔处,平地数百亩,隐约有石筑城基环绕山峰。当地老人说,这里以前是天龙山古寨。现存的寨墙全长有三千余米,墙宽两米,墙高五米,寨门遗迹尚存,是古梅山腹地气势最宏大的山寨。
朋友介绍说,他家有一本《玄通雷坛和梅山坛神》,里面的唱词中,天龙山寨的寨长叫杨得秀。“日游夜巡,山中猖兵,上山土地,里域正神,各正得道,俱位神祗,是寨长杨得秀。”山寨建在天龙山腰田凼之中,都是依靠这些良田屯粮固守的,远非“据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土匪寨子”可比。有一年,天龙山上风调雨顺,田凼内粮食大获丰收。朝廷为了备战,派兵入田凼征粮,古梅山人坚壁清野,拒绝交粮。皇兵大怒,杀人放火,百姓纷纷逃上天龙山寨避难。皇兵将天龙山寨团团围住,一路强攻,怎奈山险路崎,半山腰又是云遮雾绕,湮灭顶峰。从山上滚落一块石头就能打翻一大片,致使皇兵急攻不下,死伤惨重。只好包围山寨,断其粮草,围而不攻,企图令其困久自乱,而后以逸待劳取之。不想一连围了七七四十九天,不仅听不到山上的求降,反而叫阵声一浪高过一浪,而云雾也绕在山梁上不肯褪去。这时皇兵的粮晌反而紧张起来,指挥官也开始慌神。寨长杨得秀又智高一筹,从大凌峰的清水塘引来泉水解决吃水问题,并用湿草包鱼从山寨往下丢。皇兵见状,以为寨上兵精粮足,水草丰富,便弃围而去,山寨与山民得以保全。天龙山是朝廷官兵从宝庆府进入梅山腹地的门户,皇朝官兵对古梅山蛮的围剿,也就将屯粮固守的寨子演变成了瞭望塔和烽火台。自唐宋以来,凡兵荒马乱之际,当地山民皆以此为避难之所,至今流传一首歌云:“维峰寨上一长坪,岩石层层坚似城。摘下寇兵来作乱,逍遥自在度平生。”
山寨作为“梅山蛮人”的据点,最初只是作为聚居和防御而存在。后来演变成军事据点,再后来又成了宗教场所。杨得秀等寨长为了保卫山寨而献身,死后得到了人们的供奉。山寨让我们感受到了古梅山人的勇敢、剽悍和智慧,感受到了古梅山人反抗压迫的“梅山精神”和别有韵味的“梅山文化”。如同“千家洞”是苗瑶的精神家园一样,梅山古人的“千家山寨”亦是梅山人的精神家园,永远珍藏在梅山人的心底。
我们在山上住宿。是夜,清寂无涯,仅有虫鸣绕耳,有淡淡月色从西窗而入,窗外桂树有隐隐的香气袭来。我们枕着虫声与月色,在远离尘寰喧嚣的山中,酣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