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的时间
2019-10-30车建全
在一个国家经历社会结构转型和向现代文明转型的剧烈变化中,每一个伴随巨变的个体心灵都同样遭受着无法想象的阵痛和精神磨难。在这种历史的激变中,我们享受诸多惊喜刺激的同时也面临着更多的选择不安和焦虑。我们的记忆被不断快速的涂抹,修改,重新塑造和颠覆,我们通过不断失忆来确保自身心理的安定与常态,这种集体无意识的不安正在成为时代转变的典型心理症候。一方面,我们需要面对不知所措的变迁护持自己仅有的记忆来理清生命的线索,另一方面,伴随太多的颠覆,我们不断学习失忆,学习删除,才有勇气和力量面对处在变化之中的社会环境。那些暂时与片刻的感受不时把人们从瞬间安慰抛向长久不安,我们经历着不停在前进或退后的此岸,并在飘摇中不断偏守着某个不确定的彼岸。当代艺术准确地呈现了这种历史性的心照,它既是暂时的,支离破碎的有关记忆与抹煞记忆的真实心理再现,也是被压抑的集体无意识的感官释放,是对历史变革中的天路历程的心灵书写,也是对此时此刻的时间意义上的视觉回应。
这种在后殖民文化冲击之下冲刷出来的文化现象和文化潮流中,中国传统艺术和审美思维也在必然经历一个重新发现的过程。无论是对传统图像的挪用,还是对传统智慧的重新阐释,都成为当代艺术中去殖民化的一种努力,或是一种策略,从某种意义来看,它更像一种对传统文化的视觉重建。但是这里所指并非肤浅的取悦西方的中国元素。
相对当代艺术中的夸张的戏剧性和唯我性,我更希望能够越过当下,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去重述越过此刻这个时间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所具有的稳定性会给我自己带来心理的安慰。
选择中国古代山水作品作为我的表现主题,事实上是在寻找一种避开当下性的方式,或者说是摆脱时代性不安的方式,一种用稳定的记忆面对不确定失忆的方式,一种对失忆的反抗。我选择了我最喜欢的古代画家的作品,通过重述把它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另一幅画。决定这种取向和工作方式的根本原因源自对个人视觉记忆的信念。它是我在此时对彼刻的心照。
这个信念就是重述一个时间的概念,通过对记忆中的传统绘画图像和被经验改变的那部分进行重述,抵抗支离破碎的记忆与失忆。童年时代我就开始接触古代山水画,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临摹,很多时候是在博物馆对着原画临摹。那个时代除了物质匮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忆,这跟我的家庭式教育有关。那是一种几乎完全封闭的看起来与周围环境没有多大关系的成长经历。大学的时候才开始对封闭生活的反叛,关注现代艺术,西方哲学,去尝试很多新鲜好奇的东西,几乎每天都在面对凶猛涌入的新事物,但是80年代就像披头士的时代一闪而过,所有人的理想都在瞬间变成对消费时代的匆忙适应。我自己的学习和创作也在那个时刻经历了很多挫折,甚至绝望到放弃。周遭的环境和不断改变的文化氛围既让我质疑又不知所措,特别是对绘画意义本身的质疑。很多年以后,当我有能力把与自身无关的很多东西剔除和否定之后,或者真正认清自己的局限之后,才开始重新建立了对绘画的信心。用格哈德?里希特的话说:“一切都是虚空,但是绘画还存在,我们仍然爱它,借助于它,需要它”。每个人的疆界都很有限,即使你能纵横世界五大洲,真正的疆界就那么一点。只是每个人拥有的记忆和经验不同,开放的状态和思考的角度不同。我能做的工作就是那么一点,呈现仅仅属于我的个人的记忆,创造一个疏离于当下的时间。并通过这种工作方式让我游离在具体的时间之外,不断坚定一个相对稳固的记忆来反抗不断被颠覆的记忆,它能够抚慰所有内心的不安和焦虑。
我一直怀疑某种文化理想,也怀疑关于文化理想的种种争论。因为任何一种信念都是要靠坚持不懈的努力来实现的,只有作品是代替所有语言的东西。我的工作是关于我自身的,同时,也是关于时间的。这个时间的概念不是变化不定的此刻,也不是想象中的彼刻,而是流动中的此刻对彼刻的眺望,是眺望过程中彼刻对此刻的保护和安慰。我希望创造一个时间,一个能够超离当下的时间,超离不断用失忆来减轻内心苦痛的时间,同时这个时间也能够给他人人带来精神的抚慰。
认真阅读中国传统绘画,特别是山水画的漫长演变,我找到了这个时间。这个时间是恒定的,我们几乎很难察觉具体的时间对一个恒定时间的干扰,或者说历史的转变对时间的明显干预,我们能够看到的更多是审美方向和语言方式的转变。那些时代的艺术家对当下的所有反应都通过人格化的语言方式在共同塑造一个能够超离具体时间的更为稳定的时间概念,这个集体塑造的时间概念形成了一种可以带来精神慰籍的连续的图像记忆,能够让人脱离当下的所有不安和伤痛。无论我在郭熙或者王冼的作品面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我会脱离了所在的具体时间。
如何重述这个记忆和时间一直是我工作的中心。在我的理解中,当代艺术家对古典阵营和传统政体的反叛已经结束了,作为西方解读中国当代精神符号的中国面孔也在成为过去,时间在清理这些过去时的时候仍然留恋地把它认为是当下,事实上那是过去二十年的艺术家集体创造的一个神话。这个神话在成为过去。我们对当代艺术的固有理解正在成为过去。在当代艺术通过反抗和破坏竞相走向极端的过程中,倒退也是一种当下的姿态。它有助于我们从所有短期的巨变当中疏离出来,从坐过山车的心跳和幻灭感中疏离出来,不只关注眼前,或者刚刚过去的二,三十年,而是去感受一个更宽泛的时间概念,个体生命的感受就会更符合常态。
这里的倒退是对传统的重新认识,尊重与责任,是转变任何习惯意义上对传统的理解方式,是站在当下对传统的重新解读。它有助于我们脱离失忆的无奈和痛苦,更常态地面对泡沫和幻灭,因为有一个和当下保持疏离的时间能够有力量来平衡这些的不安和焦虑,就是传统艺术创造的那个稳定的时间。
事实上,在人人坚持自我,不断快速更新的当下,自我往往是最贫乏的。这种贫乏不同于政体时代的贫乏,而是独立精神的贫乏。即人格的独立性,独立人格是真正的自由精神,也是艺术信念的真正來源。独立的意义在于能够让我们超离当下作出最自由清醒的艺术判断。因为在物质解放我们的感官的同时,并没有建立起相应的信念,这是当下所有不安和焦虑,记忆和和失忆的心理根源,倒退是一种平衡,更是一种独立的态度。
艺术家 车建全
1967年生于天津,1990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1992年至1996年任教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2001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获硕士学位。现为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天津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特聘), 广东美术家协会实验艺术委员会委员,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项目专家。